鳳辰先行下車,回身牽人。
白錦玉六神無主地站在車沿,四肢冰冷,茫然望着四下。
天上,一片濃稠似墨,長河般靜谧而沉思,栖鹿台和昨夜一樣璀璨奪目,宏美壯麗。
地上,遠見高宅人家,本該入寝的窗台燈燭映亮,一些獵奇的面孔披衣而出,交頭接耳,指指點點。
顯然,仰仗今夜這場煙火吸引的關注,與栖鹿台拔地倚天的高勢,京師百姓已将栖鹿台的變故一覽無餘。
毋庸置疑,這個變故會長上翅膀連夜飛遍長安街頭巷尾,明晨一早,婦孺皆知。
要整個長安盡知,不,是要天下人盡知,這正是烏穆的目的吧……
是怎樣的走投無路,他才會走到如此決絕的一步?
白錦玉往步階邁下一腳,模糊鞋底一滑,一陣頭眩,兩條腿都穩不住身子下墜。鳳辰伸手去托,人仍然摔倒。
鳳辰扶着她起身,卻被她一把抓住:“我是不是在做夢?這是夢吧?這個夢太可怕了,你快狠打我兩拳,我想醒來。”
鳳辰眉峰緊皺,沒有做聲,白錦玉在他手中抖得像篩子,一低頭撲簌簌滾下一串淚珠,像在問他,又像在自言自語:“我怎麽接受這個事?我沒法接受那個人烏穆……”
鳳辰盯着她發白的手指,收了收雙腮,看向她的眼睛:“我過去的時候看得很清楚,墜台之人的确是烏穆王子。”
白錦玉緊緊盯着鳳辰,哽咽了喉嚨,一松手跌坐在步階上。
謝遙見狀急忙過來幫扶,鳳辰向他搖了搖頭。
白錦玉背過身子伏倒步階,肩膀抽動着低泣,已不能顧及身份和場地。
“到底是誰?到底是誰害他!”白錦玉手握成拳,一下一下捶着木階,她的聲音悲戚、憤懑、痛楚。
鳳辰默然垂了垂眼眸,将她整個打橫抱了起來。
他抱着她跨進府邸,轉過門庭,穿過連廊,一直抱進他們的卧房,把她放到床上。
給她脫了鞋,除了衣服,扶她躺下,鳳辰拉過一條薄衾。
白錦玉捉住鳳辰的手,混沌道:“他沒有告訴我他會這麽做……”
鳳辰眉目一動,白錦玉及時收口,她沒有再往下說,但慧如鳳辰已見微知著:今晚她私下見過烏穆,她爲刺客劫持、甚至登上栖鹿台,都是因爲他們的會面而起。
鳳辰将薄衾拉上她的肩頭:“你好好休息。”
白錦玉心房顫了一下,她很感激,也很難過,此時她心中亂如沸騰,已沒有能耐好好分撥這一切了。
鳳辰道:“他要你幫忙,你是萬不會推辭的。”
鳳辰的聲音沒有起伏,就事論事。
白錦玉沒有否認,在被洞悉後,她不再掩藏地痛聲道:“但他沒有告知我他的謀劃,他如果跟我說,我還可以勸勸他!現在他死了,我才知道,這算什麽?!我是爲了找他來的長安,他現在卻死了……他遇上危險爲什麽不聯絡我?他信不過我嗎?爲什麽要自己一個人解決事情,這麽大的事他爲什麽不跟我商量商量……死是唯一的出路了嗎?”
說到最後她雙手掩面,嗚咽不成語調。
鳳辰震得愣了愣。
自重逢以來,有意無意,他從未沒過問她在铎月的人和事,他自己都很難解釋是不是因爲不想觸及她和烏穆的經曆。
自響馬鎮驚鴻一瞥,他就已經知曉烏穆必定對她極好,七年裏,她的身心都得到了完全的修複,否則,她臉上不會綻出那麽快活的笑意,她眼裏不會還有閃耀的光彩,甚至,就連她的性子也沒有大改。
盡管她和烏穆的關系沒有更進一步,但眼下她對于烏穆死訊的反應,如此哀痛、如此錐心、如此失态……這些已讓他感受到那絕對也是一段極爲上乘的感情,刻入骨髓,深不可測。
有如此磅礴的感情在前,他竟還能得償所願,誰能說沒有一點僥幸?
鳳辰從袖中掏出一方雪白的絲帕,拉開她的手,給她抹去臉上紛亂的淚迹,輕言輕語道:“烏穆王子想必是遇到了絕境,他自知避無可避,才精心選擇今日我朝大宴遠賓的時機自戕于栖鹿台。他這麽做,可見他很擔心自己死得不爲人知,也由此可知,這四個月來一直追殺他的人已經快得手了。”
白錦玉止住哭泣,拈着薄衾的手指緊緊握成拳:“一定是的!他既知無法逃脫一死,便不再求生,卻終不甘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害死,所以才孤注一擲在人前自決,造出聲勢,偏不教他們如願!烏穆……這的确是烏穆的行事作風。”
鳳辰道:“這僅是他其中一個目的。”
白錦玉定住,從目睹烏穆出事到現在她隻知哀痛,腦子都停擺了,眼下鳳辰這麽一說她才凝思。
不等她費腦,鳳辰已告知:“今日見證者宮内有各國遠賓,宮外有一城百姓,爲數衆多,他的死訊用不了多時就會傳到他的父汗那裏!”
白錦玉當即從悲忿的波瀾中超脫,後知後覺地緊張道:“不好!烏穆是守竈之子,最爲啻天可汗疼愛,大汗一向對他寄予厚望,如果他知道烏穆被逼死在長安,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鳳辰默認她的推測,繼而鄭重地握住了她的手:“所以我得立刻返回宮中了,此事善後不容有半點差池,若有不慎,恐釀大禍。”
白錦玉心驚地凝着鳳辰。
鳳辰手中握緊,低下頭望進她的雙眼:“凰凰,我要沒有後顧之憂地去處理烏穆王子的事。”
白錦玉的眼裏還蓄着準備随時滾落的眼淚,但鳳辰的憂色讓她瞬間就清醒了。
今夜一波三折,先是她被刺客劫持、後是她登上栖鹿台差點被就地正法,再到親眼目睹烏穆跳下栖鹿台。鳳辰擔心她情緒難疏作出傻事,知道她此刻需要他的陪伴。但是,他的皇帝、整個大徵朝廷此刻也遇到了大麻煩,也很需要他。
大義當前,白錦玉點了點頭。
鳳辰溫柔地撫着她的手,道:“我再去仔細查驗烏穆王子的遺骸,他生前未必不知道是何人加害于他,他的身上或許會留有線索。”
白錦玉震了震眼眶,當即允諾道:“殿下沒有後顧之憂!我會好好的,這條命我會當事的!”
鳳辰臉上這才稍寬,不過一瞬後,他又悉心道:“現在王府對外不設防,自然會有風言風語傳到你耳中。若會有人說是因你登了栖鹿台才引發災禍,你不要聽也不要信,更不要輕舉妄動。這陣子你就呆在内院,任何地方都不要去,等我的消息。”
鳳辰真是心細如發。
他甚至已經想到了可能會産生的謠言!
他心系國家安危,卻仍堅持先将她送回府裏,爲的就是帶她離開危險之地,以免皇帝臨時對她再起殺心。盡管誰都知道皇帝是不會出爾反爾的,盡管如果皇帝真的要出爾反爾,任何人也是沒有辦法抗旨的。
但鳳辰仍做了令他最感安心的做法。
白錦玉點點頭,鳳辰安置她躺下,又叮咛她幾句,起身離去。
他步履匆匆地跨出王府大門,謝遙早已牽着兩匹高頭駿馬等候在外,鳳辰二話不說執過他遞上的馬鞭。
“娘娘……沒事吧?”謝遙道。
鳳辰回首望了望王府門扉,神情半是笃定半是揣測:“一個心存疑慮的人,應當是不會做傻事的。”
謝遙點點頭,二人随後翻身上馬,快馬加鞭地往大興宮風馳電掣而去。
白錦玉在晉王府等鳳辰給她帶消息,但當第二日上午她得到消息的時候,鳳辰已經帶領一支浩浩蕩蕩的送靈隊伍出了長安城。
短短一夜功夫,宮中竟完成了對烏穆的招魂、裝殓、祭奠、出靈等一切喪儀,緊鑼密鼓而隆重周密。
是日一早,皇帝連下三道谕旨。
第一道谕旨,爲撫各國受驚貴賓,宮中設宴三日以作安撫。
第二道谕旨,長安十二座城門戒嚴三日,除卻鳳辰與一衆文臣武将組成的送靈隊伍,隻進不出。
第三道谕旨,從铎月通往長安的沿途郡縣,遇有铎月軍旅一律開門放行,不得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