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在白錦玉離開後,若有所思地站了一陣,決定回去重新面對現實。
他一靠近翠渚投靠的客棧,幾個等在門口的門生就看見了他,立即關切地朝他奔了上來。
“到處找你找不到,你究竟去哪兒了,山長的臉已經不能看了!”
男子被門生推着進了客棧,果然發現站有一百多人的店堂裏,空氣是又冰又冷,仿若寒冬臘月裏剛下過一場雪。
店堂中央的一張桌子旁,正身坐着一位挺拔的黑衣男子,他聽見聲響,轉過身來。
這男子生得極俊,是一種高傲的英俊,縱然好看,但卻如山巅的積雪、雲端的浮光,一見之下便會令人心生退意,覺得自不量力、不可高攀。
他不是别人,正是翠渚的山長,聞宴。
歸來的男子步履遲緩地向他靠近,就在男子要作勢跪下的時候,聞宴道:“不必了,你不配。”
他的聲音冷冷清清,沒有起伏,卻如寒刀一般直插人心。
男子冷汗直淋,吓得撲通一聲跪下,聞宴站起走開,不再正面與他相對。
“山長,弟子知錯了,弟子畏懼三日後的月考,不思堅持卻隻想逃避,不過弟子現在全想通了,弟子一定會堅持下去的!”男子跪着轉過方向,追着聞宴求。
聞宴見他又跪向了自己,背過身去,不信道:“你想通?”
那男子默默低下頭去,弱弱地道:“山長卓見,弟子愚鈍不敢相瞞,的确不是弟子自己想通的。是弟子剛剛躲起來哭泣,從旁遇見了個人,她給我講了個故事,弟子才醒悟的……”
聞宴沒有說話,衆門生倒是露出了好奇的眼色,什麽故事能讓這個翠渚頭号死腦筋書呆子轉變。
男子繼續道:“她說有一個人掉入了湍急的河水……”當即男子便把白錦玉講給他的故事在聞宴面前複述了一遍。
随着他的講述,聞宴徐徐将身子轉了過來,他震驚地聽着這個故事,到了最後整個人都變得緊繃起來。
男子語畢,聞宴仿佛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沉聲道:“是誰給你說的這個故事?是男是女?”
男子隐隐感到聞宴的異常,在他強勢的注視下矮下身來,支支吾吾道:“是……是個女子。”
聞宴胸口起伏,一把上前把男子從地上抓了站起來,神情十分緊張地追問:“她長得什麽樣子?她還跟你說過什麽?”
聞宴一向端持,男子頓時被他這幅樣子吓到,軟胖的身子在他的雙手中變得僵硬。
在場門生紛紛愣住。
天!這麽多年來,除了山長的妻子,整個翠渚都沒有第二個人和山長離得這麽近過。
“她大概有這麽高,”男子不敢不答,用手比到自己的眉間:“長得很好看,一臉笑相,雖然是個女子,但是談吐朗朗……對了對了,她說她也背過大衍義,還教了弟子‘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的意思?”
“她背過大衍義?”聞宴凝着眸色問。
男子緊張到不敢說話,因爲他感到聞宴抓着他的兩隻手居然在微微地顫抖。
聞宴一瞬察覺,遂放下男子,咽了咽發幹的喉嚨,才問:“她怎麽教你的?”
男子乖乖道:“她好聰明的,她說這句的意思很簡單,就是‘該靜止的時候,必須要靜止;該行動的時候,必須要行動。不論是靜止,還是行動,都要掌握好時機,這樣做事才會順順利利。’”
“她真的這麽說?”聞宴足足怔愣了半晌。
男子以爲聞宴還在等他繼續,于是想了想又補充道:“她還說她從前背書專挑最後一天背,說圖個印象深刻……”
男子還沒說完,身子突然又一把被聞宴抓得死緊:“你在哪裏看見她的,你到底在哪裏看見她的!!”
店堂裏所有的門生眼睛都看睜直了,他們中誰也沒有見過山長這幅失儀的樣子,在他手中的那個男子,更是一臉的不知所措,木木地回答道:“就……就在前面兩條街。”
聞宴放下男子,立刻要走,男子趕忙道:“她已經走了!”
聞宴回頭道:“走了?”
男子道:“是,不過她最後問了弟子今日爲何下山。”
聞宴道:“你怎麽說?!”
男子道:“弟子……弟子不想騙她,如實相告了……”
男子低下頭去,準備領受責備,畢竟将翠渚的防守告知外人,的确可以算是一條大過了。
“她聽了,轉身就跑了是嗎?”
男子擡頭,有些意外,随即點點頭道:“山長如何得知的?”
*
白錦玉沒有任何的停留,連客棧的門都沒進,就取了馬匹連趕三十裏,直奔翠渚。
八歲那年,她與蘇麗華的父親在自己的裁縫鋪葬身火海。當時的廬州府尹,也就是現在的工部尚書蘇策,失偶多年,于是經媒人撮合,白錦玉的母親便帶着她與蘇麗華改嫁蘇氏。
母親嫁入蘇府不久,就讓兩個孩子改姓爲蘇,當時的白錦玉雖然年紀尚小,但模模糊糊也已略通一點人事。
雖然不明利害,但她感到改姓是件大事,不僅關系到她日後的稱呼,更意味着是要将她與那個老實本分、疼惜愛護她的父親進行某種隔絕。
她不想也舍不得,于是在那段時日裏,盡情表現出了性子裏倔強的那一面。
她死不改姓,誰稱呼她爲蘇錦玉、蘇小姐、蘇姑娘她就一頓使壞、鬧騰。
爲此,她常常惹得母親淚流滿面。最初母親還能好言相勸,到了最後母親也不再勸了直接一頓責罰,指責她令自己和妹妹在蘇家無法立足。
那段日子過得十分晦暗,最終導緻年僅八歲的白錦玉做了件轟轟烈烈的決定,逃出了蘇府!
年幼的她出了蘇府即四顧茫茫,根本找不到栖身之所。
這時她想到父親常常上翠渚爲聞氏中人做衣服,回來後總贊不絕口那翠渚聞氏如何敬賢禮士、平易近人,濟弱扶傾,于是她就懵懵懂懂地找上了翠渚。
雖然她入翠渚也有一翻波折,但最終翠渚是收留了她,而蓉夫人,更是在她此後的八年時間裏就像母親一樣愛護她。
白錦玉啓蒙較遲,蓉夫人手把手地教她讀書寫字,不過一年時間就超過了同齡。她的日常起居也都蒙蓉夫人照料,吃穿用度與她的孩子聞宴、聞鈴幾乎沒有什麽區别。
往事曆曆在心頭滑過,白錦玉潸然淚下,不禁快馬加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