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的太上老君造像雙耳垂肩,眉目傳神,造型細膩,栩栩如生。
高堂闊宇中,鳳辰獨自伫立,靜靜望着這尊高約數丈的白玉雕像。此刻的他已經換了一身幹爽的道衫,平複了激動狂亂的心緒。
殿中傳來兩聲輕咳,鳳辰轉過,是玉玄子走了過來。鳳辰正欲開口,玉玄子已伸出五指道:“我知道殿下要問什麽?不過我現在要聽聽殿下怎麽說,殿下究竟發生了何事?”
鳳辰收回追問的神色。
他目光沉移下去,緘默了很久。
“我覺得我的側妃有些問題。”
“哦?”玉玄子道:“什麽問題?”
鳳辰凝語,斟酌究竟要不要說出那些深埋心裏的話。
三年來,除了與他同病相憐的钰賀,他從來沒有對第二人吐露過。
玉玄子催促道:“哎呀到底說不說?”
鳳辰擡頭望了望眼前的老君造像,心裏生出一份安定。
“三年前我與她歸甯探母,”鳳辰低落的聲音浮起,說到此處,他閉了閉眼幕,撫平了心頭的一陣絞痛,才道:“此後便覺她脾氣性格都有微變;之後不久她又不慎墜湖,救起後記憶大損,前事種種都聲稱不再記得。”
鳳辰的頸間在雅樸的道服裏咽了幾咽,這幾句話說出來,聽得出讓他頗費心力。
玉玄子受其感染,竟也斂了聲息,半天才道:“殿下繼續。”
“我起先爲她遍尋名醫,後又請道人爲她驅邪,”他兀自搖搖首:“直到後來我越發覺得她既不是失憶、也不是中邪,而是……”
玉玄子道:“是什麽?”
鳳辰緩緩擡起眼眸,看進玉玄子的眼中,道:“是換了人。”
玉玄子問:“哇,換人這個想法也太大膽了吧,殿下你真的是敢想!難道……你側妃容貌有異?”
鳳辰搖了搖頭。
“換了人而容貌未改?不會是一對雙生女吧?而且得是長相非常相似的雙生女,”玉玄子自問自答道:“哎呀,不知道不知道!殿下有此一慮,怪不得我一說殿下丢了娘子,殿下便來糾纏我了呢!”
鳳辰追道:“道長是如何看出我失了娘子的,還請道長直言不諱,爲我解惑。”
玉玄子垂了垂眼眸道:“解惑也算不上,我隻是近日因事得了殿下的八字,閑來無事算了算,才發現殿下雖然生于富貴諸事不求,但姻緣卻是坎坷之相。害,所以我說老天總還是公平的,讓你得了富貴就會讓你這兒那兒的出毛病!”
鳳辰凝聲:“什麽樣的坎坷?”
“失偶的劫數,”玉玄子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鳳辰怔然,身形凝滞,半天回不過神來。
他欲言又止,終是沒有成話,默了一陣後,他隻問了一句。
“我還能再見到她嗎?”
問這話時,鳳辰的眼圈都紅了。
玉玄子聳了聳肩膀道:“這個我怎麽知道?你真當我神仙啊!”
鳳辰并不意外,他徐徐地閉了閉暗淡的雙眸,沉沉咽了一口氣。
“殿下,”玉玄子的聲音将鳳辰的神思拉回,他看着大殿之上的太上老君像道:“‘天以誠而清,地以誠而甯,兩誠相亞,萬物皆化’,我們離境觀的這座道德天尊可是很靈的,殿下不如在這裏發個誠心願,以誠化劫,說不定能得老君庇佑。”
玉玄子從老君堆滿鮮果的供台上撈過一個竹簽筒,搖着裏面的竹簽道:“神靈之所以存在,正是因爲這世上有許多人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有些事情若問不了人,就不如問問神。”
鳳辰道:“誠心願怎麽發?”
玉玄子道:“不難,就跟老君說爲了你心中所願,你願意做什麽,比如日行一善、早晚念經、守身持戒等等都可以。”
鳳辰問:“哪一種最嚴苛?”
玉玄子道:“當然是守身持戒喽!守身心潔淨,吃齋修道。”
“好。”
鳳辰向玉玄子問了發願的詳細,之後一掀衣擺在跪墊前落膝,他默念起誓,繼而從容俯身,躬身下拜。
三禮九拜大成後,玉玄子把那小竹筒遞給他:“可以可以,發了這個願和我們做道士都差不多啦!來來來,搖個簽,看看太上老君怎麽說!”玉玄子的口氣大有看熱鬧的樣子。
鳳辰接過簽筒,凝神看了玉玄子一眼。他從前便認爲這些求簽之舉,愚民而已。
但他不想拂了玉玄子的意,還是點了下頭。
一陣嘈嘈聲響起,幾十根筷子似的竹簽在碗口粗的竹筒裏沙沙搖動。
不過片刻,隻聽“吧嗒”一聲響,一根細細的竹簽從竹筒裏跳了出來。
鳳辰的手停下,空曠的老君殿上靜得落針可聞。
鳳辰俯身拾起竹簽,他還沒看,玉玄子已湊上身來:“五十五簽!”
說着,他連蹦帶跳地跑到一邊的解簽處,在一排布兜裏翻找起來。不一會兒,他便找了一方折好的紅色紙箋向鳳辰跑來:“殿下看看怎麽說?”
紙箋被對折過兩次,鳳辰修長的手指翻開它,隻見上面赫然寫着一段小詩。
“白雲在天,山陵自出。
道裏悠遠,山川間之。
将子無死,尚能複來。”
鳳辰識得,此偈出自《穆天子傳》,相傳是周穆王巡遊天下,來到西王母山時,在瑤池之上的宴席間,西王母即興賦酬的幾句詩。
将子無死,尚能複來。
那一刻,鳳辰忽然覺得世上應該有神仙。
……
神思從四年前的老君殿拉回,鳳辰有些怔惘,當年的一句“将子無死,尚能複來”猶如混沌黑暗中的一束明光,茫茫大海中的一塊浮木,一直扶持他走到現在。
隻是,四年前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四年後好像并無大改。
竟然說什麽生多少孩子她都喜歡?還要給他納妃?
當初他和钰賀多麽痛苦而無奈走出的一步,她居然說越多越好!
無情,玉玄子判得不錯,若是有情,怎麽會如此?
玉玄子也很惋惜道:“想你晉王殿下頤雅端方,風采出塵,幾百年間也出不了一個,哪個女子見了會不喜歡呢?”
鳳辰沒有接話,玉玄子往車外看了一眼,歎道:“或許也并不是‘無情’,我看她處處維護于你,對你也甚是關心,可能……隻是沒有‘男女之情’罷了。”
鳳辰蜷着的手微微一握。
玉玄子道:“不過,貧道也不會用這四年前就說過的話來诓騙殿下陪我修曆法的,我今日要說說的原因不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是什麽?”
玉玄子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鳳辰,又在空中平移向車外的方向,道:“因爲殿下你,對于她來說,是親戚!殿下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既然可能是雙生姐妹,那麽你,就是她的姐夫或者妹夫啊!”
鳳辰勃然色變,這個發現太懾人。
玉玄子繼續道:“其實想想,晉王殿下如此人間珠璧,又對她明表暗示,她都對你沒有産生過非分之想,不也正是她的人品可貴之處嗎?”
一語驚醒夢中人!
鳳辰猛地轉頭,目光穿過了車簾、穿過了車廂。
親戚?姐夫?妹夫?
鳳辰胸中有如鼓擂,漲滿了莫名和震驚,他激動得起身就要站起,玉玄子見狀一把将他拉下道:“殿下殿下,你穩住啊,你這一會兒從她車上下來,一會兒又要回去的,看起來是非常不成穩啊!”
鳳辰回身落座,但是心跳卻仍是澎湃不停。
不過一個時辰,車馬便進了長安,輾轉的幾條路的時間對鳳辰來說竟然有如磨鐵一般漫長。
終于他聽得車夫的一聲長籲,車子到了晉王府。
他迫不及待地掀開簾子,便看見白錦玉已經從車上下來,奈兒已經醒了,正站在車上撒嬌地央求白錦玉将他抱下來。
“殿下。”謝遙走上前來,托手虛扶他下了車。
這時白錦玉已經把奈兒從車上抱了下來,感覺到目光的注視,她轉過身,看見鳳辰站在車邊遠遠地望着她,二人頓時視線相接,都有些滞住。
鳳辰之前按耐了一路,仿佛有一肚子的話要立即與白錦玉傾吐。但是這一刻真看見了她,又有些不知該從何說起了?
要告訴她什麽?
縱有千般深情,若她流水無意,也是枉然。
難道要揭穿她們移花接木的把戲?
那她可能連這樣呆在自己身邊都不行了。
出神間,白錦玉已加快兩步展顔笑着朝他走了過來。
到了他面前,白錦玉斂了笑容,一副關心乖巧狀問道:“奈兒的父王……你的氣可消了?”
這奇怪的稱呼初聽有些莫名,随即他想起自己最後跟她說的話,是不許她喊他。
她還記着,所以她就這麽改了稱呼。
鳳辰嘴角輕輕牽起一抹溫潤的微笑。如何能不消,她隻要笑着走過來,他就看癡了,哪裏還有什麽氣可生。
白錦玉見鳳辰臉色好轉,便也輕松了些道:“殿下剛才真的吓到我了,殿下能不能告訴我哪裏錯了,我保證下次不會再犯了!”
鳳辰聽了,眼神忽而變得憂戚。
她真是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七年前的她恣意灑脫,得罪了人哪會去和人道歉?哪會去求證自己哪裏出了錯?哪裏會保證什麽下次不會再犯了?
還有她的武功全失……
她到底經曆了什麽?
鳳辰回過神來,淡淡道:“你沒有錯,是我錯了。”
“嗯?”白錦玉莫名覺得鳳辰似乎有了很大的轉變。
“嗳,我說晉王殿下,”這時,還在車上的玉玄子探出頭來嘲他們二人喊道:“人家說小别勝新婚,你們也就分開了那麽一會會兒怎麽就難舍難分了呢?殿下不會是忘了還要帶我去見皇上吧?你們兩口子有話就不能等回來再說嗎?”
白錦玉紅着臉皺了下眉頭,指着玉玄子道:“臭……”未說完,鳳辰制止道:“不可。”
白錦玉看了看左右,改口道:“玉玄真人,你再說把你嘴剁掉!”雖然稱謂恭敬了很多,但話還是狠話。
鳳辰聽了也是置若罔聞,對她交待道:“你帶奈兒回府,我先帶道長進宮面聖。”
白錦玉點點頭,看着鳳辰回身上了玉玄子的馬車
白錦玉目送完玉玄子的車馬走遠,轉過身,正欲往晉王府的大門裏走去。忽然,她聽見了一聲熟悉的哨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