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玄子道:“到底是怎麽做的?”
白錦玉一邊走一邊道:“這事又不難,我隻不過找了個人扮成馬府的家丁,去跟那石匠說墓碑上年份要刻‘太康甲子年立’而已,那石匠半點不疑就照做了啊!”
玉玄子停下腳步,震驚道:“就這麽簡單?”完全不信他煞費苦心的謀劃是被這樣的易舉給破壞的。
白錦玉挑眉道:“就這麽簡單。是不是很意外?”
玉玄子噎了一下,轉而看向鳳辰道:“殿下,這……這王妃娘娘太壞了,你得管教管教!”
鳳辰看了一眼白錦玉,眼中卻隻有欣賞,不理他這一茬,卻道:“道長,離聖上臨幸之日已有一段時日,煉丹之事不可一蹴而就,還望道長以天下民生爲重,明日随我啓程長安赴任。”
白錦玉聽言,贊同地點點頭。
玉玄子這些日子刻意胡作非爲,每天晚睡晚起、功課全廢、煉丹炸了幾回爐,描畫符箓錯得離譜,下山接點私活還惹上了官司……
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别人或許看不出來,但是鳳辰早已看穿,他這是自污名聲以求明哲保身,好讓皇帝打消讓他入朝任職的念頭。
之前,鳳辰一直在等待玉玄子自己想通,但今日看到他不惜锒铛入獄也不入朝爲官,這才覺得事情已沒有拖下去的必要了,故而正面地和他提出了及早入朝的意思。
玉玄子還在等鳳辰說說自家的王妃,完全沒有想到他忽然話鋒一轉就提到了赴任的事,完全地措手不及。
他“哼”了一聲跑了,什麽話也不答。
四人坐了馬車,玉玄子一路也不說話,等到了兮鳳山下車,他猛地一甩袖子往回走去,邊走邊道:“我決定不回去了,我現在就要繼續去雲遊!”
長儀見狀,立刻小步奔上前,苦口婆心地勸他不要意氣用事。
哪知勸了半天,非但沒有半點效果,玉玄子還索性坐在山腳下大聲哭了起來。
這哭聲極悲極慘,嚎啕不疊,情真意切,令人心生恻然。
“道長……”見他若此,白錦玉尋思要不給他道個歉吧,可走到他的身邊又覺得自己沒錯,張了張口,這謙也沒道出來。
玉玄子感到白錦玉走近,擡起一張眼淚縱橫的胖臉蛋,正色問她:“王妃娘娘,你知道什麽是渾天曆法嗎?”
白錦玉搖搖頭,她舉目疑問地看向鳳辰,卻見鳳辰凝視着玉玄子神色一片悲憫。
玉玄子抹了一把鼻涕眼淚道:“修訂曆法說得冠冕堂皇,其實不就是占星!我知道,是因爲現行曆法計算日食屢次不應,所以皇帝要我改命一行做渾天曆……娘娘你知道此行有多兇險嗎?十五年前我師傅青瑤真人就是爲先帝占蔔日食算錯了時日被誅殺的。我的才能尚不及師傅,如果讓我去修這渾天曆法,那恐怕我也命不久矣了!”
這番話算是玉玄子的真心肺腑了,白錦玉直到此刻才知道了他一直抗拒入朝爲官的緣由。
玉玄子道:“四時更替、日影長短、天道運轉自有其規律,人力若要度量,須得費盡心神。我從小長在離境觀,修的是清靜無爲、去物欲簡塵事,長生久視。如今聖上所托沾世俗、惹塵事,真正是與我修煉所求背道而馳!鳳辰殿下,我真不明白,我都表現得這麽無用了,爲何你們還不放過我!”
玉玄子邊哭邊說,甚是凄涼。這種身不由己、不能選擇的痛苦,白錦玉曾經深有體會,遂與他生出一點共情,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勸慰了。
“道長,”鳳辰伸過手,将玉玄子從地上扶了起來,低頭從懷中取出一方錦帕,替他擦拭了臉上的淚痕。
天生的溫柔明淨,舉手投足總似有一抹春風和煦,玉玄子愣了愣地看着鳳辰,随即一把抱住他哇哇大哭起來。
看着他眼淚鼻涕全灑在鳳辰的肩頭,白錦玉一陣驚悚,替鳳辰黯黯叫慘。
然而,鳳辰卻由他哭着,等他哭得弱了些,才輕言細語道:“道長可願聽我講個故事?”
玉玄子停住哭泣,不知鳳辰此問何意,與他離開一段距離。
鳳辰看了看映濕的肩頭,低眉了一瞬,但很快就恢複了。
他娓娓道:“從前有位智者與門生出遊,在山林中遇見幾個樵夫伐木,他們伐了許多樹卻獨留林了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不取,門生便問智者,何以不取此樹?智者說‘那是無用的榆樹,築房造物皆不可’。不久之後,智者與門生拜訪一位琴師,聊及此事,琴師得知山中有此參天榆樹,欣喜若狂欲要取之,門生又問智者何故,智者道‘榆木制琴乃上品’。”
故事講到這兒,鳳辰對玉玄子道:“道長如今就是這故事中的榆樹,有用、無用全在取用之人,自己說了并不算。道長即使是認錯人、畫錯符、煉不成丹……隻要聖上覺得你可用,你便是有用。”
玉玄子低下頭去,喃喃道:“難道我隻能聽從天子吩咐,不能抵抗了嗎?貧道一生修清淨無爲,自師傅隕落後更是如此,現在……”
鳳辰道:“道長的确不必非聽聖上的。”
玉玄子意外,臉上有些難以相信鳳辰居然會這麽說。
鳳辰道:“若道長誓死不從,聖上也無可奈何。但修訂渾天曆法非人人都能勝任,道長占蔔之力當世首屈一指,若你隻有五成的勝算,那其他道人恐怕連兩成都沒有了。等他日道友相繼獲罪而去,道長你當真能修得清靜圓滿嗎?”
玉玄子閉嘴不言,眼神定定地望着鳳辰,臉上一時露出了非常複雜的神色。
他身側的長儀一臉景仰地盯着鳳辰。那日在靈官殿上,玉玄子曾說晉王殿下是‘才辯無雙,凡事都能言之成理’。
當時并沒有什麽體會,現在這一席由淺入深、循循善誘、正反論證的話聽下來,他才覺得鳳辰絕對是當得起那句評價的。
鳳辰又道:“修清靜無爲,一來不是一時之功,二來要了卻塵俗才能到達。修道之人,心應不執着于有,也不執着于無。”
玉玄子直直地看了鳳辰半晌,忽而整個人顫動地笑了起來,他先似低低地自嘲,後來漸漸變成苦笑,最後幾乎狂放地笑着鳳辰,笑着笑出了淚來。
“殿下學道不過數年,釋起道來恐怕這離境觀中也無幾人能與你相及!隻是,道法終是說起容易做起難的,心應不執着于有,也不執着于無?”
玉玄子噙着笑出的眼淚看着他:“殿下扪心自問你可以做到嗎?”
他眼光不着痕迹地掃了一眼白錦玉,又重複了一遍道:“不執着于有,也不執着于無?”
說完,他仰天長笑,踏着步子往兮鳳山走去,長儀擔心不過,趕緊奔着跟了上去!
玉玄子的背影顯得決然而又孤注一擲,白錦玉看着,心中掠過一陣蒼涼。
“殿下?他這算是答應了嗎?”白錦玉問。
半天沒有回音,白錦玉向後看去,隻見鳳辰凝住地望着她。
次日,玉玄子就宣布同意随鳳辰入京赴任了。
臨行前,白錦玉又來到了太君殿。自從她知道鳳辰當初的大願是在這裏許下的,這十幾日間,她是一有空就來太上老君面前禱告祈願,一天三頓地反複強調心中願望。
玉玄子就曾指責過她這種做法,說太上老君已經被她煩死了。
求神拜佛靈不靈不知道,但是能增加信心倒是真的。
白錦玉默念完她那個想回歸翠渚的祈願,鄭重地拜了三拜,恍然就覺得事情仿佛有了些着落。
雖然沒有人跟她承諾什麽,但是的确有一股美好的信念,不,或者是癡心妄想在心頭生成了。
鳳辰在老君殿外看着她認真的身影,若有所思。
白錦玉拜完回過身來,就看見了鳳辰,她随即笑着向他走來。
鳳辰道:“許好願了?”
白錦玉高興地點點頭。
鳳辰道:“許了什麽?”
白錦玉抿了抿嘴道:“天機不可洩露。”
鳳辰微微一笑,沒有追問。
白錦玉道:“好了,我們走吧!”
鳳辰道:“我們還有一個地方要去!”
“哦?”白錦玉歪着腦袋,這才注意到鳳辰的一身盛裝。她目光下移,發現他白淨如玉的手中握着一卷軸,疑出了聲:“咦?昨日不是将那一百遍的《道德經》全部轉交了方丈嗎?殿下手中怎麽還有一卷?”
鳳辰垂眸看向手中,道:“這是第一百零一遍。”
“一百零一遍?”白錦玉震驚了:“殿下怎麽還多抄一遍啊?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不小心數錯了多抄了一遍對不對?”
鳳辰淡笑着搖頭:“前一百遍是爲了護丹,這一遍是爲了我自己。”
白錦玉當即了然道:“哦!原來殿下還有願要求啊,那趕快進來吧!”說着她拉鳳辰進老君殿。
不料,鳳辰卻反手拉住了她:“今日所求不在此處。”
白錦玉不懂地看着他。
鳳辰耐心道:“今日這場祈願頗爲隆重,是皇後娘娘那日離觀時吩咐方丈做的,你等下不要緊張。”
白錦玉一聽,反而緊張了,迷迷糊糊道:“哦…”
當下便由鳳辰領着穿過幾處神殿,來到了一處小殿。
“金花殿。”白錦玉讀着殿上的牌匾,跟着鳳辰踏了進去。
殿中場面果然十分隆重,殿内香霧缥缈,方丈與幾十名道人身穿鮮豔缤紛的高功法衣已肅然列候在此。
地上鋪設了一塊象征九重天的罡圖,上畫九宮八卦星辰鬥宿,一派莊嚴肅穆。
白錦玉擡頭看去,殿中供奉的是一尊女神官的造像,女神官身披霞帔,慈眉善目,她的身後竟高高低低座落了幾排的侍女塑像,足足有二十個之多,蔚爲壯觀。
環顧四周,這處小殿雖然建築不大,但是從香爐的數量和大小來看平日香火一定非常旺盛。
正在尋思這殿裏供奉的是什麽神仙,方丈突然開了一嗓子,清朗的念唱聲響起,衆道一起随聲附和。一個身披五彩法衣的道長在罡圖上踏起了禹步,似是開啓了某種祈福的齋醮儀式。
在這吟贊的聲樂中,鳳辰雙手将那篇卷軸遞與了一個年老的道人,那道人接過卷軸,置于香案上,從旁取了三柱清香遞給鳳辰。
鳳辰抱手作禮接過香線,肅敬地立着向殿上的神像拜了三拜,默念了一段心願後才上前将三根清香一一插進了香爐。
鳳辰做畢,那道人又手持三根清香向白錦玉走來,白錦玉知道是輪到她了,便也學着鳳辰接過了香欲拜。
忽而,她停下,她想起自己似乎還沒有弄清楚所來的目的。于是,她手持香線悄聲地向鳳辰問到:“殿下,我要跟神仙求什麽呀?”
“求子。”鳳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