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掉以輕心,眼下衆目睽睽,且在座者有不少是婦孺,她想要完美的開脫,說的道理就不僅要能使人信服,更重要的是要深入淺出,能讓每一個人聽懂。
忽而,一幅不知誰家已呈獻過的玉畫進入了白錦玉的眼簾。那是一副用不下百數的玉片拼制成的圖畫,畫中的内容是十分常見的“松鶴延年”。
白錦玉信然一笑,指了一指那倚在禦柱上的玉畫,道:“請聖上、皇後移目那幅《松鶴延年圖》,若說魏王李妃的《月下賞荷》與真實不符就算錯了,那這《松鶴延年圖》豈不更錯得離譜了?”
鳳華問:“哦?這‘松鶴延年’乃是曆古以來祝壽的常用題材,有何不妥呢?”
白錦玉在身後握了握手心,口中卻平穩道:“青松生于高山土壤,白鶴卻喜栖沼澤,這世間的白鶴是萬萬不會去松下流連盤桓的,‘松鶴延年’也是絕對不會在真實中存在的畫面。”
“但是青松長青不墜,白鶴出世高潔,兩者寓意美好,所以千百年來總被引作一處寄托祝福。”
她引回話題又道:“由此可見做畫不必都追求真實,如今隻是一副《月下賞荷》,若是畫個垂耳長眉的壽星老仙……那世間更是沒有啊!”
白錦玉又笑眼看着李氏,溫聲道:“皇後娘娘愛荷之名世人皆知,良月意寓美滿,李妃将二者結合入畫以博娘娘歡欣,初衷是好的。況且此畫筆法娴熟,用色講究,所表的畫面未嘗不是彌補了現實中的缺憾,若這麽理解,說是一幅佳作也是可以的!”
白錦玉一番講述通情達理,可謂瞬間就替這《月下賞荷》撥亂反正了,殿內上下豁然開朗,應者不絕。
“妃嫂嫂一身清朗,真是博聞廣識!”鳳辰身後的少年欽佩不已,攀上鳳辰的肩頭特地跟他說這一句。
鳳辰望着那個在大殿中負手而立、孑然自信的身影,默言良久,等那少年退開了,才自吟地回了聲:“嗯。”
随後,他站了起來。
于一片坐低的人中站起,衆人的目光瞬間就被鳳辰吸引了過去。晉王殿下從來無争無顯,他自發走到人前的場合,是絕對不多的。
人們的眼睛追逐着鳳辰,就像追逐着皓月流光,直到他盈盈停在了白錦玉的身邊。
鳳辰一靠近,白錦玉隐隐竟覺得自己比剛才還要緊張,雙腳不自主地移了一步。
但跳脫出這份緊張,她又略感欣慰,心道他比之對自己妃子袖手旁觀的魏王,還是有些擔當的。
鳳辰向殿上逐一拜禮,一切禮節停當後,他又頗爲正式地拱手道:“內人的癔病近日又發得厲害了,言語有失,還望皇上、皇後、貴妃娘娘見諒!”
“癔病……”有如一盆冷水迎頭潑下,白錦玉一臉莫名,張口想說點什麽,卻被鳳辰一個眼風給掃了下來。
“晉王嚴重了,弟妹所述能夠自圓其說,聽起來也有些道理。”禦座上的鳳華并不惡惱。
皇後也溫柔地笑向白錦玉,應和道:“弟妹一向出類拔萃,所說之言常叫人耳目一新。本宮聽說你身體欠安由來已久,如今還沒有好轉嗎?”
白錦玉無言以對,她昨夜剛剛見過蘇麗華,并未見她哪裏有病,這‘由來已久’的病情多半是鳳辰強按在頭上的。
白錦玉不置可否,對鳳辰與蘇麗華的關系無語。
“既然病沒有好,就要多尋良醫,按時服藥。”吳貴妃蹙起關心神色,并向皇帝請示讓宮中的禦醫爲晉王妃診斷一番。
鳳華甚爲欣慰,當即傳下口谕讓宮中禦醫近日爲白錦玉出診,皇後也跟着賞了白錦玉一堆名貴的藥材補品。
“對了,不知晉王妃爲皇後準備了什麽樣的賀禮啊?”吳貴妃突轉話題,表現出一副十分期盼好奇的面孔。
這句話一出,全場的好奇心排山倒海地撲向了白錦玉,白錦玉的腦子空了一下。
沉滞了片刻,鳳辰雙眸偏過,壓低了聲音問:“你……有嗎?”
白錦玉醒過神,朝鳳辰看去,之前他的目光一直淡靜,而此刻卻隐隐似乎有了擔憂。
想想也是,這種時候出醜,晉王府的門楣至少要一年無光了。
“皇後娘娘的吉誕之禮,當然是很特别的。”白錦玉倏然笑道。
鳳辰薄唇微動,想說些什麽,但終究是忍住了。
殿上的皇後聽言興趣陡增,傾身催促道:“晉王妃的禮物一定與衆不同,快呈上給本宮瞧瞧。”
“這賀禮嘛……”白錦玉咬咬唇,有些爲難:“還不在這裏。”
白錦玉說得直白,聽見的人都愣住了,紛紛低聲交頭接耳議論開來,都言這晉王妃果然是病得不輕。
鳳辰道:“在哪裏?我去取。”聲音微微低沉,聽了竟叫人十分安心。
白錦玉朝他搖了搖頭,回身向殿上道:“要獻上這件賀禮,臣妾想先向聖上借兩柄銅鐵的劍鞘。”
話音剛落,殿中議論之聲更是四起。
“晉王妃行事怎生如此乖張?從未聽聞有人如此獻禮。”
“哎呀剛剛晉王不是說她有癔病嘛!”
“她是故弄玄虛還是真有其事啊?”
“不知不知。”
……
殿上的鳳華也是一臉驚異,同時也很興緻勃勃,他立刻吩咐掌事太監取來了兩柄劍鞘交給了白錦玉。
這兩柄劍鞘均由精鐵鑄成,分量不低,整個鞘身裝飾刻畫精美,鞘口更有白玉鑲嵌,一看便知是藏納名劍所用的劍鞘。
十分滿意地打量完兩柄劍鞘,白錦玉便左右手各持一鞘用力地互擊了一下。
“硿——”一聲不悅的金屬撞擊聲頓時震發了出來。
聲音比白錦玉預想的要大,她暗自滿意贊歎:這到底是皇家禦用的東西,真是一百把翠渚的藏劍也望塵莫及!
白錦玉正自歡喜的時候,這一聲敲打聲可把前排坐着的皇室宗親給震懵了。這一聲擊鐵之音粗曠躁耳,更毫無音律美感,當下就有女眷忍不住捂起了耳朵。
可白錦玉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反應,兀自将劍鞘又敲打了幾下,側耳仔細校驗着鞘身的振動和聲音。
“有了!”等她好不容易找到需要的聲音,一回神,才發現自己似乎已經得罪了全場人。隻間一片衆人交頭接耳對她指指點點,英華殿俨然成了一個大型神經病診斷現場。
白錦玉認識到自己的失禮,不安地偷瞄了一下鳳辰,還好,他倒還是一貫靜影沉璧的姿态。白錦玉心下泰然了一些,和鳳辰一相比較,隻道坐下的人太顯得缺乏耐心和修養了。
“噓——”白錦玉以指抵唇,示意全場安靜,如此随性之舉惹得幾個王公要發作。可是白錦玉已經顧不上他們了,開始拿起兩個劍鞘擊打起來。
她一邊擊打,一邊在殿中緩步遊走,手中敲擊的聲音漸漸從毫無章法的亂陣,演變爲有一定節奏規律的“硿、硿”聲。
白錦玉的行爲看着實在太古怪了!但是衆人又見她一副煞有介事、嚴謹認真的樣子,隻得也按下性子屏息凝神地端詳着。
大殿寂靜無聲,唯見一襲紫衣的白錦玉拿着兩柄劍鞘不斷敲擊,忽短忽長的敲打聲在殿中不斷回旋往複。殿上殿下的目光都緊随着她的身影一步一步地移走,
半柱香的時間過去了,場中有一二老者已經不甚厭煩,正欲拍案而起,卻被鳳辰餘光一瞥,直懾得又安分地坐了回去。
枯燥的擊打聲仍在繼續。
“硿、硿!”
“硿硿、硿硿!”
……
突然,一聲嘹亮的長鳴劃破寂靜,殿中忽而有一陣勁風拂過,還未等衆人醒過神來,隻見一抹绮麗的翠綠從明亮耀眼的殿門騰翔而來,破空而入,最後穩穩地停在了大殿的中央!
衆人頭暈目眩,定睛看去,
那翩然而至的身影,竟然是一隻雄姿勃勃的金翎綠孔雀!
這隻孔雀曲頸高昂,翠羽豐密,雙眼炯炯有神,拖着雍容高貴的長尾,渾身透着亮麗非凡的精光。
頓時,大殿上下轟然震動,人人驚喜愕奇,帝後二人更是喜出望外,交握着手贊歎不已,仿佛這是從九天上降臨的祥瑞神鳥。
白錦玉并沒有就此停下,她面朝着孔雀,繼續一下一下的擊打劍鞘。那孔雀更是奇了,竟然亦步亦趨地跟着白錦玉,就像認了她做主人似的。
見氣氛差不多了,白錦玉一邊敲擊一邊朗聲誦道:“霓旌蔚霞迎王母,飛凰玉鳳入瑤台!”
聲止,那孔雀輕輕一躍,跳上了禦階,向着帝後二人方向優雅地展開了它尾部圃大的金翎!那完全打開的羽屏猶如藍綠交錯的寶石鑲嵌在灰色的錦緞上,美豔奪目,燦爛得讓人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到了這一刻,殿中拍案叫絕的聲音已經連綿如浪,人們争先恐後地蜂擁上前,争相一睹這人間鳳凰的風采!
白錦玉也體貼衆人,她間或地擊打劍鞘,引着那綠孔雀在殿中前後左右亮相,滿足了每一處方位的觀賞。嘩然的人群中,那個先前和鳳辰說話的少年更是将手拍得甚歡、激動得連聲叫喜。
白錦玉暗自慶幸早年貪玩學了這一手。
剛才她正愁不知道該到哪裏去找賀禮,突然想起隔着這英華殿不遠便是禦花園,裏面養了不少奇珍異獸,于是想起用這個法子,期盼至少能招來些喜鵲什麽的。
隻是沒想到最後竟然招來了這麽大一隻華彩抖擻的大孔雀!
白錦玉喜不自勝地看向鳳辰,以爲能看到他與有榮焉的神情,豈料鳳辰的面孔隻稍稍平和了一些,眼神反而多了些意味不明的凝重。
這幅表情實在使白錦玉敗興,她正準備嘀咕他兩句。突然,她想到自己現在是蘇麗華,蘇麗華是不會像她這樣說話行事的!
于是,她極不自然地在鳳辰的凝視中緩緩閉上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