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錦玉偏過頭來,以爲自己聽錯了。
“你沒聽錯,”就像知道她所想,蘇麗華直了直光滑纖長的脖子,一字一字道:“就像那回一樣,冒充我,晉王殿下鳳辰的正妃,蘇麗華!”
聽到被刻意拖長的“正妃”兩字,白錦玉心中一凜。
看着就快湊上臉來的蘇麗華,她将身子往後仰了仰,強作輕松道:“你瘋了嗎?我們這麽多年不見了,一見面你就讓我幹這麽大的事?”
“正是,”蘇麗華一笑:“誰叫此事除了姐姐,沒有第二人可以代勞呢!”她的嘴角上揚着,但那雙明麗的眼眸裏卻沒有半分笑意。
白錦玉錯過這副目光,長吸一口氣,“姐姐”這個本該親昵溫存的稱呼,從蘇麗華口中吐出來總有一番讓人不寒而栗的風味。
白錦玉心頭荒唐,道:“以前是以前,現在你和鳳辰已經做了七年夫妻,我們換了他能覺察不出來?你信不信,我扭個腰說句話,馬上就能給你露餡!”
聞言,蘇麗華頓了片刻,卻道:“你隻管去,就一天而已,他不會察覺。”
*
久雨逢晴的日子,一輛金碧朱漆的馬車在侍衛的護送下緩緩從尚書府門前啓動,駛往了皇宮的方向。
白錦玉坐在車中,心神不甯。
頭上繁重的簪花步搖,身上層層的錦緞布料,都讓她喘不過氣來,但是她卻不能站起來,跳下車,大搖大擺地一走了之。
蘇麗華要她辦事,永遠都拿着她的七寸。
兩個月前,徵朝皇帝的栖鹿台建成,烏穆受铎月國大汗之命來長安參加落成典禮。不料,從此之後下落不明。
铎月國多方探尋,沒有任何烏穆的消息。眼見事情毫無進展,烏穆的新婦終日以淚洗面,白錦玉再也按耐不住了,自己帶了幾個人手潛回了徵朝,來到了長安。
哪知一入長安,她就遭不明人士綁架了起來,一直到昨天見到了蘇麗華,她才知道自己這幾年毫無長進,又落到了蘇麗華手裏。
縱然曾經被人家虐得皮開肉綻,但七年沒見,一見之下,白錦玉還挺想跟這個孿生妹妹叙叙舊的。隻是人家蘇麗華根本沒這個心思,隻想給她布置任務,一件光聽一聽她就想掀桌的任務。
當然,掀桌是不可能掀的。
蘇麗華很清楚,如今爲了烏穆的下落,别說是冒充誰參加一次宮宴,就算明知是個火坑她白錦玉也會自己跳進去的!
随着一起一伏的颠簸,車馬似乎進了一片鬧市,包子酥餅的香味、街頭小販的叫賣、婦人孩童的嬉笑漸漸清晰了起來,這久逢的煙火氣讓白錦玉忍不住撥起了車窗的簾角,頓時,繁華帝都的衆生相便撲面而來。
高樓鱗次栉比,人流往來如織,遠山如屏,綠草漫堤。
長安,風貌宛然無異,而她,又回到了這裏。
七年了,如果不是蘇麗華昨日提到這個時限,白錦玉還不覺得已經過去這麽多日子了。想想如果不是承烏穆的情被收留在铎月國,她現在恐怕早已是白骨一堆了吧!
宮裏是該去看一看的,就算沒有蘇麗華這趟交易,白錦玉也早已準備去打聽一下了,畢竟那裏有栖鹿台,那是烏穆最後明确出現過的地方!
車馬拐了幾個彎,街頭的喧嚣被漸漸抛遠,車外變得越來越安靜,白錦玉知道這絕不是進了什麽無人之地,而應該是快到皇宮了。
“娘娘!”
這一聲讓白錦玉渾身一抖,半晌才接受這聲音是在叫她。車外喚她的婦人是黃姑,蘇麗華最心腹的老仆。
“前方就快到了,晉王殿下今早入朝已經在宮中,他會來迎你的!”
“哦,知道了。”
白錦玉在車裏随口應着,順手向側邊的凳子下摸去。她記得以前這車裏的凳子被她改造過,掀起來是個内匣,她在裏面放過一把小鏡子,可專門在下車前整理儀容。
伸手一摸,東西觸手可及!
白錦玉取出物件,前後看了一看,還果真是自己扔在裏面的那把小鏡子。
她不禁訝異:七年多了,這晉王府的馬車竟還保留着老樣子,竟沒人發現這個小秘密嗎?
将鏡子舉到眼前,鏡面裏映出一張和蘇麗華一模一樣的臉蛋,細直的鼻子,明亮的杏子眼,英挺的眉毛今天也特意修成了柳葉形狀。
看着這張臉,白錦玉不得不承認,她和蘇麗華絕對是天下少有的極其相像的孿生女。她們除了名字不一樣,其他幾乎别無二緻,就連說話的聲音都沒有分别。
或許因爲太像蘇麗華,白錦玉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心頭竟然也生出了些些的厭意。
兩扇厚重的宮門悶聲開啓,車夫牽馬提缰,車子停了又動,似是校驗完了入宮的名冊。
這時,車窗被黃姑從外面半揭了起來,她小心地向遠處指了一指,輕聲道:“娘娘你瞧,晉王殿下就在那裏!”
此刻的長堤上早已人影憧憧,往來都是參宴的賓客。黃姑這随意一指,若換作常人根本無法從人堆裏被認出來,但是鳳辰,并不算是常人。
白錦玉順着黃姑的手指看去,隻見波光粼粼的金水河上綠柳夾道,一個男子金簪束發,銀衣廣袖,臨水靜立。河風來去,他的衣帶被催動翻撥,揚揚翩飛,在風中若隐若現地勾勒出他俊秀的身姿。
宮中景緻本是濃墨重彩,但此人卻生生憑一己之力将這畫風改得高徹俊雅。凡有人從他身前經過,絕難忍住不投去相看一眼。
白錦玉驟然想起長安人引以爲傲的那句話:三秦第一絕色,絕不浪得虛名。
在鳳辰的身側,立着一個年輕的身影,寬肩薄背,巍然挺拔,猶如一把随時出鞘的隽劍。
白錦玉知道,那必然是謝遙,隻是沒想到恍恍幾年時間,這孩子竟已長得和鳳辰一樣高了。
他二人比肩而立,彷若自成結界,一派清冷孤僻,與此時正領着妻室兒女談笑風生的賓客大相徑庭。
白錦玉不禁心忖:謝遙如此倒罷了,怎麽現在鳳辰也這樣了?
從白錦玉注意他開始,他就一直紋絲不動地立着。雖然身形秀挺,風華無餘,但從他的體态上就能讀出來,他并不期待自家府眷的到來。
馬車沿着鵝卵路往金水河前行,一路還頗爲淡定的白錦玉竟覺得有些沒來由的心悸起來。
來不及想爲何心悸了,她趕緊調息鎮定,她深知,蘇麗華的任務一定須妥善完成,否則她絕對不會兌現交易的籌碼。
“娘娘,晉王殿下接您來了!”
還未調息停當,車簾忽地被掀起,白錦玉下意識地擡頭。
當即,萬籁俱寂。
就像一座黑屋子突然投進了萬丈光芒,蓦地世界就變成了白茫茫一片,一切的都仿若隐沒隔絕,隻留眼前這個人最爲光豔凸顯。
白錦玉渾身一僵,像被釘在了車上。在這正面相逢的一刹那,她突然明白自己爲什麽會心悸了!
是因爲害怕,她怕再看到鳳辰。
就像一個賊,害怕見到主人。
白錦玉靜止在車裏,閉口結舌,完全不知道還需要幾個呼吸才能正常過來。
這一坐,她便與立在車前的鳳辰形成僵持的局面,一個不願上前,一個不願站起,一立一坐仿若無聲的較勁。
許久,鳳辰感到異常,目光終于向她掃來。
這兩道目光着實冰涼而陌路,白錦玉渾身都打了個寒戰。她不敢相信這是那個貴而不冷,清而不絕,行止動人的鳳辰會使出的眼色。
她垂目,心中閃過些疑慮,還來不及細想,卻見鳳辰徐徐向她遞來了一手。
眼前的這隻手白淨修長,骨節分明,細膩如滑,一見便知其主人是位養尊處優,高雅矜貴之人。可就是這隻手,就是這分明的相迎之舉,讓白錦玉不禁向後縮了一縮。
“不用了不用了。”白錦玉以謙辭回避,幾乎貼着車壁向外挪動。
鳳辰的眸光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他擡了擡眼睑,沒有收回手,潔淨修長的五指仍然向她空懸着,如有執意。
再拒絕便不妥,白錦玉躊躇了一下,握上了他的手,躬身走出了車子。
鳳辰的手很溫暖有力,虛扶着這隻手,她得體地下了步梯,站好後,她抽回手,卻發現抽也抽不出來。
“怎麽了?”因爲心虛,白錦玉開口的第一句話不敢超過三個字。
鳳辰不言,雙眸從白錦玉的手上漸漸擡起。
這一雙眼投來,白錦玉隻感到内心的陰障都要被一一照亮了,與這雙明澈端雅的眼睛對視,她要使出十二分的鎮定。
白錦玉收緊雙腮,忐忑地追溯着鳳辰的目光向自己的手上看去。
她的手面上清晰的印着兩道灰痕,她想了想,隻可能是剛才拿鏡子的時候碰上的灰塵了。
白錦玉心裏倒松了口氣:“哦哦,沒碰髒你吧?”她借着話頭,趁機将手抽了回來。
鳳辰放開手,沒有應話,看着白錦玉把手指抹幹淨。
“好了。”白錦玉堆起幹笑,把手張給他看。
鳳辰長睫微垂,轉身向後離去。他步速很快,一旁的謝遙隻是怔了一下下,便要跑着才追了上去。
這是生氣了?白錦玉豎着眼睛簡直不敢相信。隻是髒了點手而已,現在這麽嚴格了嗎?
鳳辰一徑前行,謝遙一臉正色地跟在後面,白錦玉領着一班家仆在後面拼命地追趕,這奇怪的一家子引得一路人紛紛側目。
一直到進了內苑,女眷們由宮人領着和宗室男子分開了,這種尴尬才得以結束。
宮裏的宴席從來都是男女分區入宴,加上昨日蘇麗華說她最近一直以照料母病爲由住在娘家尚書府,故而等下宴會結束,馬車也是回尚書府的。
所以白錦玉相信,接下來的時間裏,她和鳳辰應該不會再有什麽交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