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道人一言輕語,這兩日不知道被多少人踏遍了的雷池平原便轟隆隆地震顫,竟是直接在他們眼前出現了一條路,兩側一位位氣息沉厚的山水之神立着,伴随着道人往前,一一行禮。
白發道人氣度溫和,也不露怯,九洲十方山水諸神如此行禮,可見到那位尚未見面的地神對他的态度,比起預料當中的還要更好些,青鸾鳥三人緊随其後,或許因爲趙離的緣故,兩側山水之神連帶着對他們的态度都極恭敬客氣。
本身曾是天地太陰的清冷女子暫且不提。
其根基底蘊在那裏,太古之年亦曾威風八面,這樣的場面并不在意;青鸾鳥卻隻是這一代鸾鳳的王族,年紀尚輕,一身實力不弱,但也隻是不弱罷了,九洲山水祖脈的實力盡都在她之上,當下隻覺得兩側道路之上一尊尊山神地祇氣機浩瀚磅礴,其雙目神光雖然内斂,也散發出厚重氣機。
無形之中讓這一條道路都變得暗沉許多,讓青鸾鳥心驚不已,隻是緊緊跟在那閑散的道人身後,收斂了原本性子,低着頭不敢亂看。
神宵宗少年祖師道行終究高深些,勉強穩住心神,看到兩側風光,猜測這一條道路是通往地下,但是卻也不是單純意義上的地下,恐怕是和某種位格不低的世界連接在了一起,整體氣機予人感覺頗爲自然溫和。
趙離對于目前前往的區域倒是不意外。
地神是三千世界根基,九洲地脈合一之後,将地下和某個類似壺中界,或者歸泉界一樣的大型世界聯系起來本就是自然之事,或者說,這裏本來就是地神所執掌之處。
如同歸泉之于生死。
如同壺中界之于昊天。
雲中君大概也有,但是懶地打理,眼下隻有那一座飄蕩在星海之上的雲中仙境,東皇太一則大概是将心思和精力都放到了那一座行宮,以及據說規模還在行宮之上的主宮上了,沒有如地神生死一般執掌一處大世界;該說果然不愧是他們兩個麽?還是該感慨一聲兩個敗家玩意兒?
趙離頭痛之餘想着鳳凰和麒麟是否也執掌有類似的世界,或者說并非是執掌,隻是用來安放他們眷族的所在,結果漸漸發展繁衍,反倒成爲世界那一級别的規模。
再長的道路也終究會有走完的時候,站在山水地祇最前面的不出意外,是那白發蒼蒼的老人,老者眼神複雜看着眼前白發道人,尤其是在那一枚直接囊括天地一半陰陽本源大道的發簪上停留許久,然後收回視線,拱手行禮,要稱呼天尊。
趙離見老土地遲了許久,還當他未曾習慣改變稱呼,溫和笑道:
“若不習慣,還如往日一般稱呼便是。”
于是老土地仿佛明悟輕聲歎息,拱手一禮,道:
“見過天尊。”
趙離側步讓開,最多隻受半禮,老土地勞苦功高,趙某人可沒有那厚臉皮,能這麽輕描淡寫受住這樣一禮,這一幕讓那諸多山水地祇看在眼裏,隻覺得本來就該如此,而太陰則若有所思,對這看似尋常的老人上了心。
入内是一座類似宮殿的建築,白發道人被邀請入内,青鸾鳥三人則是被一位祖脈山神攔下,說是娘娘要和天尊親自商談,幾位請在旁邊稍候,青鸾太陰識得厲害,再說這裏是那位後土皇地祇娘娘所在,本來就是安全的地方,當下自無不可,随着那位山神前往别殿。
殿内隻有兩人。
白發道人,和那身穿黑衣,氣度溫柔的女子。
女子未曾穿那一身繁複黑色女帝裝束,而是換成了常服,讓那道人坐下,桌上有茶和茶點,那雙眸子在趙離白玉簪上停留了些時候,然後嗓音溫柔,輕聲道:“………既然根基虛弱,爲何不将陰陽二氣納入神魂?若是不方便,可需要我幫忙?”
道人搖了搖頭,拈了一縷白發,自嘲道:
“多謝娘娘費心,不過在下也隻是因爲些自己的念頭,才不打算容納,倒也并非是做不到。”
地神若有所思,道:“可方便說緣由嗎?”
道人灑然笑道:“有何不可?”
“我此生來此世間是人,便想離此人間時仍舊是人,此生以此終。”
“何況,我若是自人而登神,那麽這一次的大戰,不也就成了和過去百萬年并無二緻的神靈争鬥?往日神與神争鬥,衆生隻能等待結果,現在應當是人族和衆生也登上戰場的時候了,衆生爲衆生而戰,哪怕是爲衆生而死,都是比勝負更重要的事情。”
“可我若是神,這一切就徹底變了味道。”
“我告訴他們,我等生此人間,誰敢高高在上,哪怕仙人也要帶着個人字,是曆經苦修磨砺所成就;他們相信我,拔劍而戰,可然後轉眼我自己便變成了那個高高在上的存在,這卻未免太過于諷刺了。”
地神沉默許久,溫聲道:“……若是容納權柄之後,隐藏氣機。”
道人道:“瞞不過的。”
他擡眸看着遠處,輕聲道:
“至少瞞不過我,我不喜歡。”
咳嗽兩聲,趙離端起茶盞,茶水尚溫,恰好入口,似乎是算準了他來的時間,提前做的準備,入口香氣溫醇,趙離精神微振,轉移話題,笑道:
“多謝娘娘關照,不過貧道就算是不容納陰陽二氣,倒也死不了。”
“今日來此,是爲了詢問娘娘意願,明日在星主東皇太一行宮,有群仙盛會,以商讨将來事宜,不知娘娘可有閑暇功夫?”
“主要是因爲府君祂無法在人間久留。”
“此次群仙會,算是諸位第一次見面,主要是關于如何應對蒼天和那外道,以及關于三千世界的布置,娘娘執掌厚土,是三千世界存在的基礎,但是何妨一掌三千世界祖脈地祇,徹底成爲三千世界根基?至于權柄駁雜之事,貧道自有辦法解決……”
道人神色溫和從容,徐徐道來,從容不迫。
然後注意到對面地神似乎有話要說,于是微微停住講述,微笑道:
“娘娘可有什麽要問的嗎?”
白發道人伸手示意女子開口,然後舉杯飲茶。
此界地神神色溫和,看着那道人潇灑從容,大局在握,神色柔和,隻是輕聲歎道:“一路走來,很苦吧?”
于是道人杯盞中茶水泛起漣漪。
………………
極西之處,菩提樹下。
自那一日斷絕佛陀之路,以金身崩碎爲代價,鎮壓神魔聯軍,乃至于兩位先天神之後,僧人便一日蒼老過一日,雙目則是越發平和,今日他沒有坐在菩提樹下,隻是站在遠處,周圍諸多佛門弟子環繞,一同看着菩提樹,神色複雜。
劍僧阿修羅平靜盤坐在菩提下。
身上僧衣越發鮮血斑斑,已經無法止住,金色化作血色,直至現在黑色。
古鳌以一果還一因,自有大功德,但是劍僧卻是行得以殺度生的道路,斬業非斬人,殺一人,便替那人背一人的因果,何況于神魔,劍僧步行九洲,直至岚洲一戰,積蓄磅礴大勢,爲蒼生而拔劍,斬殺一路,殺得人頭滾滾,背負浩瀚殺孽,又損了根基,已經至于極限。
今日他突然開口,說自己因果已至,今生法門也已盡。
老和尚看着那神色坦然的大弟子,眼底悲痛,卻又有驕傲之色。
這是他的弟子。
這,是他的弟子。
他知道的,行殺因果斬業力救世的路數,根本就是一條越往後走,下場越是慘烈的絕路,也是大慈悲大無畏的道路,将衆生因果罪孽背負在一人之上,那人的下場如何,自然無需多言。
天地已經一片凝重。
劍僧睜開眼睛,看向老師,輕聲道:
“多謝老師今日将我帶入禅門。”
聲音微頓,旋即笑道:“若當初的度化能不要那般粗暴就好了啊。”
“你個沒救了的老和尚。”
然後望向早已經淚流滿面的古鳌,道:
“師弟,往後就有勞你守在靈山了,我當初說下山破戒,而今殺戒已破,雖然如此,梵行也已立,你我皆有因果,皆有自己道路,不必爲我傷懷……”
将佛劍遞給沉默不言的焱天華,道:
“九洲不曾踏盡的山河人間,隻能你去了。”
最後這殺孽纏身,罪無可赦,乃至于衣衫之上鮮血淋漓的劍僧雙手合十,念誦一遍金剛經,朝着蒼天衆生因果,雙目閉住,雙手結佛門大無畏印,聲音沉靜平和道:
“如今休去便休去,若覓了時無了時。”
“罪僧阿修羅,當死。”
一句當死。
無邊殺孽引動因果回應,足足九道浩瀚劫雷劈落,齊齊落在那僧人身上,劍僧神色祥和,任由九道劫雷落在身上,最後在這劫雷之下徹底灰飛煙滅,天下再不曾有阿修羅之名,焱天華身軀顫抖,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天空浩瀚佛光浮現,漫空白虹二十四道,縱橫左右,徐徐散去。
當夜,那泣不成聲的年輕僧人在老僧面前叩首。
“佛門修真靈,可有來生?”
“自然。”
“好。”
于是第二日,一名穿着灰衣的僧人,背負佛劍,再度下山。
下山的時候,路過那古鳌雕刻佛像的地方,古鳌仍舊化作那面容尋常的僧人,隻是憨厚散去,隻餘下安詳甯靜,古鳌看向焱天華,沉默了下,道:
“你也要去山下嗎?天華?”
焱天華單手豎立胸前,神色甯靜:
“塵世皆苦海,衆生皆過客。”
“無去,無回。”
古鳌失神,仿佛再度看到那背負佛劍下山的身影。
然後聽到眼前焱天華緩聲道:“然,有始,有終。”
“師叔,了塵下山了。”
聲音微頓,輕聲道:
“終歸是要找到他,然後以雙足丈量九洲。”
灰衣劍僧轉身離去,古鳌定定立在原地,無去無回,有始有終。
于是知道那終究不是大師兄。
神魔焱天華已死,僧人了塵下山,一路走過了山門,行過大地,站在海岸邊當年遇到劍僧的地方才止步,定定地站了好一會兒,他蹲在地上,伸出手重重搓了搓臉,許久之後,輕聲道:
“隻是這一次,我是師父了啊……”
而在山門處,面容祥和,有菩薩氣機的僧人重新變得如往日那樣憨厚,淚流滿面。
PS:今日第二更……三千四百字~稍微有點遲了哈~
感謝墨筱枼的萬賞,非常感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