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匹矯健的駿馬,從遠處地平線疾飛而來,轉眼便到了眼前。
中間男子秾麗俊美,星眸璀璨,黑色大氅獵獵翻飛,一顆不安份的小腦袋從他懷中冒出來。
左邊女子一雙杏眼如貓瞳,清冷幽深,眉眼間幾分涼薄桀骜,卻在眼角光看到那顆小腦袋時,盡數化作溫柔。
這幾人正是葉渺程爍寶兒,沈狼田三祈文一行人。
“寶兒,小心些。”葉渺柔聲叮囑。
“阿娘,寶兒也想學騎馬!”早春寒風吹得寶兒小臉紅通通的,他卻興奮得不行,一雙眼亮晶晶的。
程爍嗤笑一聲,“就你那小短腿?”
寶兒還沒完全懂小短腿的意思,但他知道,壞爹嘴裏準不會說出什麽好話!
“哼,寶兒讓阿娘教!”他氣鼓鼓地道,才不讓壞爹教。
“寶兒會長大的。”葉渺忍不住道。
剛說完,眸色頓時暗下來。
她想看寶兒長大,想看他學武功、學騎馬,想看他在學堂裏,搖頭晃腦地念書的模樣。
想看他被先生責罰跑來跟她委屈哭訴,想看他交好多朋友,想着法子逃學去鬥雞遛狗,然後被抓包後灰溜溜地認錯。
想看他長大後被京城少女們追捧,想看他怎麽追他喜歡的少女,想看他成婚生子...
可是這一切,她看不到了。
清風送來程爍清朗柔和的聲音,“好,長大了讓阿娘教你。”
這本該是他的責任,可以後,這責任隻能移到喵喵身上了。
“長公主,皇太弟殿下,再過兩個鎮,便到了花夕城。”一旁的祈文突然道。
花夕城,是東池的府治所在,也是這次鄉試東池考場所在。
“找個地方換裝。”葉渺道。
幾人找了處隐蔽處,待兩個時辰日落西山後,再出來,幾人均變了模樣。
葉渺給每人易了容,包括寶兒。
寶兒紮了兩個小鬏鬏,綁上紅頭繩,外面套上大紅色碎花春裝,變成一個兩歲多的可愛的鄉下小丫頭。
葉渺成了個普通的二十出頭的鄉下婦人。一身灰布襖裙,頭上用藍手帕包着頭,膚色偏暗,五官隻能勉強稱爲清秀。
程爍變成了一個略有些發福的男子,穿金戴銀,以喬方子的形象爲原型,打造的人傻錢多的暴發戶。
其他幾人,亦變了裝,幾乎看不出本來模樣。
“想不到長公主殿下還有這等本領。”祈文感慨道。
他和衆人一起趕了十幾天路,一路下來,見葉渺和程爍爲人随和,說話便不再像以前那般拘謹惶恐。
寶兒好奇地左瞅瞅右瞅瞅,葉渺正想着跟寶兒怎麽解釋,卻見他對着沈狼幾人一一喊:“狼叔叔,田伯伯,阿爹,祈伯伯,阿娘,寶兒。”最後還指了指自己。
葉渺驚奇地瞪大眼,“寶兒你怎麽認得!?”
寶兒眨眨眼,他也不知道爲什麽呀,可他就是認得呀。
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同,雖然模樣了,可眼神不會變啊。
看着他迷糊不解的小眼神,葉渺也不再追問,伸出大拇指,“寶兒真棒。”
六人分成兩批發出,他們的計劃是這樣的:有賣便有買,上官家既然找人替上官家的人代考,極有可能将這個生意做大,也找人替一些有錢人家的子弟代考,從中收取高額費用,再上下打點。
整個東池官場及監考翰林官百年來無人揭發此事,這中間需要的銀子數額之龐大不可想象。
上官家雖然也有人從商,有不少商行商鋪等,但其在齊楚商界并沒有什麽影響力。
那麽要支撐那麽龐大的開銷,一定要從其他方面弄銀子!
根據祈文對上官家的了解,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找人替有錢人家子弟代考收取高額費用。
程爍和葉渺分别扮成兩類來東池赴考的人。
程爍是人傻錢多的買方,化名林南,葉渺會女扮男裝成落魄有才的秀才,化名何卿。
身份不同,路線不同,幾人便在此分道揚镳。
沈狼跟着葉渺與寶兒,葉渺帶沈狼出來,最主要的目的是讓他保護寶兒。
因爲這次東池之行,她和程爍沒辦法将寶兒時時帶在身邊,除了他們兩人,無論在什麽情況下都能保寶兒安全的人,葉渺隻相信沈狼。
祈文則和田三一起,找他相識的故人了解現在花夕城及上官家的情況。
幾人互道珍重後,一一告别。
爲了營造風塵仆仆的感覺,以及配合現在落魄秀才的身份,葉渺舍棄了駿馬,和沈狼分别帶着寶兒往花夕城方向走去。
第三天上午,葉渺收到程爍派人送來的信。
信上寫了現在上官家的一些具體情況。
上官家現在是上官涵當家作主,幾百年來家中不少子女與東池世家官家結親,勢力盤根錯節。
長子上官宗,負責與東池官場的人打交道,用銀子打通上下關系。
次子上官祖,負責挑選代考學子,同時爲富家及世家子弟牽橋搭線。
三子上官武,負責與武林及黑道打交道,當代考買賣出現問題而無法正常解決時,便由上官武出馬。
比如挑出來的學子不同意,或某個新調來的官員玩清廉搞揭發,都由上官武暗中解決。
據說上官武論才識能力并不如他的兩個哥哥,但在上官家的影響力遠比他兩個哥哥強,上次上官涵去京城,沒有帶長子次子而帶了他,足以證明傳言非假。
有人說是因爲上官武行事果斷,深得上官涵歡心,有人說是因爲他手上有一股神秘力量。
具體如何,身爲普通人的祈文及他的朋友不知道,無影堂的人暫時也沒查到。
另有傳說上官涵除了這三子之外,還有一私生子,但外界幾乎沒有他的半點消息,甚至連是否屬實,都無從探知。
當天下午的時候,葉渺三人在花夕城郊區的村子裏租了間屋子住下。
第二天一大早,葉渺換上男裝,囑咐好寶兒後出門前往花夕城。
開考的日子漸近,前來赴考的學子越來越多,葉渺排了一會隊後才輪到她。
她拿出路引,城門兵接過後看她一眼,“來赴考的?”
“是的,官爺。”葉渺笑得格外羞澀。
城門兵并沒有爲難她,反而随手遞給她一張紙條,“上官大人包下了城中大部分客棧,供前來赴考的學子入住,你拿着這張紙,去上面任何一間客棧,均可免費入住吃喝。”
“多謝官爺,多謝上官大人。”葉渺面露喜色。
她穿着一身泛白的灰布長袍,一看就是一貧如洗那種,有人免費提供吃喝住宿,自然是喜不自禁的。
葉渺踩着歡快的腳步離開,心裏卻暗想這上官家手段果然了得。
這樣一來,所有學子的基本信息上官家都能輕易掌握,并且還被聚在一起,方便他們考核挑選。
這時,葉渺眼角餘光瞟到之前排在她前面好幾位的一個衣着華貴的男子,手中亦拿着一張同樣的紙條。
經這時,葉渺随意瞟了一眼,發現那上面所寫之客棧名與她手中這份完全不同。
略一思索,葉渺便明白了。
看來上官家早做好安排,有錢人家的子弟住一起,方便賣代考之事,窮人家的住一起,方便挑選。
一切倒是有條理得很。
陽光溫暖,清風徐來,酒樓旗幟風中翻滾,早上的花夕城熱鬧非凡。
各式各樣的特色早點,穿街走巷的叫賣貨郎。
趴在檐下曬太陽的大黃狗,偶爾擡頭看看人潮湧湧的街道。
葉渺聞着那些香味,肚子咕咕叫,可現在她是落魄秀才,吃不起貴的早點。
她站在街中心看了一會,朝街角一間賣豆腐花的鋪子走去,上面寫着一文一碗。
賣豆腐花的,是個年輕的小媳婦,模樣生得極周正。
“大嫂子,來碗豆腐花。”
小媳婦擡頭看到個眼生的清秀後生,小臉一紅,利索地裝了一碗遞給她,“一文。”
葉渺取出一文錢遞給小媳婦,客氣地說了聲多謝,小媳婦還沒表示,旁邊傳來嗤笑聲。
“一個小白臉,身無半兩肉,有什麽好瞧的?”
葉渺巡聲望去,隻見一個略有些發胖的大鼻子男子站在一旁,穿着一身有些皺巴的青衣。
“何大媳婦,你夫君死了一年了,你要是想男人,不如嫁我!我肯定比這個小白臉強!”
小白臉?葉渺摸了摸自己的臉,她明明抹黑了的。
不過原來小媳婦是個年輕小寡婦,她對着葉渺一臉羞澀,看到那男子卻是橫眉冷對,“孫秀才,給老娘滾一邊去,别擋着老娘做生意!”
想不到那人還是個秀才!葉渺不由多看兩眼,孫秀才瞪他一眼,“看什麽看?沒看過秀才嗎?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葉渺撇撇嘴,低頭喝豆腐花,那豆腐花做得極嫩,上面放了些糖,入口又滑又甜,豆味濃郁,一文錢一碗實在太值了。
葉渺喝完後準備将碗還回去的時候,突然問了一句,“大嫂子,我是來赴考的考生,請問一下這附近有沒有便宜一些的客棧。”
她笑容羞澀,“我家中貧窮,帶來的銀子不多。”
小媳婦奇怪道:“上官家包下了城中大部分客棧,各地考生憑路引便可免費入住,公子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葉渺道:“古人雲,無功不受祿,我不想白占便宜。”
“切,裝模作樣!”被冷落的孫秀才酸溜溜地嘲諷一句。
這時身後傳來一陣爽朗大笑,“好個無功不受祿!哈哈哈!”
葉渺回頭,一個四十左右的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站在她身後,八字胡,一雙小眼看着格外精明。
孫秀才看到來人,面上堆滿笑容,拱手道:“周管家,原來是您老人家啊!您今兒怎麽有空來這裏?”
“這裏的豆腐花好吃又實惠,我偶爾會來試試。”周管家說完看向葉渺,“我是上官家的一名管事,姓周,請問公子怎麽稱呼?”
“原來是周管家。”葉渺連忙行禮,“小生何卿,是來赴考的考生。”
“既是來赴考的,不妨去就近的雲來客棧住下。”見葉渺似乎又要拒絕,周管家道:“同爲東池人,說來都是父老鄉親,我上官家包下客棧不爲名不爲利,隻是想爲東池學子出一份力,讓大家安心考試而已。”
說到這份上,再拒絕似乎不太好了,葉渺面上露出遲疑之色。
“何公子不要猶豫了,阿虎,帶何公子去雲來客棧。”
一個小厮模樣的人走出來,“何公子,請。”
“既如此,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葉渺拱手告别。
離開的時候,聽到後面周管家道了一句,“來三碗豆腐花,一份現吃,兩份打包。”
葉渺輕輕翹了翹唇角,很快面色恢複如常。
那周管家,是上官涵次子上官祖身邊得力的助手之一,負責初步篩選代考學子。
來赴考的學子從各州各縣過來,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其中家中砸鍋賣鐵的窮秀才起碼三分之一以上。
想要讓周管家選中,先得讓他有印象。
無影堂的人查到這周管家愛吃這春南街的何氏豆腐花,葉渺便特意來此偶遇,讓他留下印象。
現在看來,第一步很成功。
“周管家,我也是這次考試的考生,我可以入住嗎?”孫秀才舔着臉道。
他是本地人,考了兩次都沒中舉,家中負擔挺重,若能住進客棧免費吃喝順便打包,能省不少銀子。
周管家觑他一眼,大約是心情好,“我們老太爺既然願意幫助外地人,沒理由不幫本地人,去吧。”
孫秀才大喜,“謝謝周管家。”
說完便屁颠屁颠跑了,也不撩那小寡婦了。
葉渺随着小厮阿虎入住雲來客棧後,讓阿虎代她向周管事表示感激之情。
阿虎離開後,葉渺将行李放到房間後下樓,恰好碰到帶着包裹住住的孫秀才。
她禮貌地朝對方點點頭,孫秀才高傲的一扭頭,哼了一聲不理她。
葉渺也沒在意,跟掌櫃的說今晩她去郊外村子裏探親戚不回來後,便離開了。
——
“寶兒,阿娘回來了!”一到村子裏租的村屋外,葉渺便大聲喊寶兒。
沈狼拿着鍋鏟走出來,指了指旁邊的小林子,意思是寶兒在裏面。
純娘懷着妞妞時,孕吐得厲害,沈狼從西陵回去後,純娘沒少折磨沈狼,其中一樣便是逼着他下廚,随時滿足她這個孕婦的需求。
因此妞妞出生前,沈狼的廚藝突飛猛進。
葉渺邊喊寶兒,邊往小林子裏面走去。
“阿娘!”寶兒聽到喊聲,從林子深處鑽出來,飛一般撲到葉渺懷裏,“阿娘你回來啦!”
葉渺正要将寶兒抱起,前面突然響起沙沙的腳步聲。
她擡眼望去,頓時有些驚呆了。
那是個極美的雌雄莫辯的少年。
一頭至腰的極淺的銀灰色長發,如流動的月光一般垂在兩側。
睫毛長長,骨骼清秀,膚色白得近乎透明,灰藍色的眸子幹淨得如天空一樣。
他穿着一身藕粉色的長袍,赤着雙腳,明明從林子深處走來,那腳卻幹幹淨淨,足背線條流暢,如白玉一樣精緻。
俊美無害,不谙世事,如從林中走出來的純潔山妖一般。
葉渺一時有些看呆。
腳步聲沙沙,那少年緩緩走到她面前,藕粉色長袍層層疊疊綴在腳邊,越發襯得那腳精緻無比。
葉渺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将藕粉色穿得那樣好看,卻不顯女氣。
靠得近了,她能聞到少年身上很淡很清的香味,像山泉水一樣。
灰藍色眸子的少年微微低頭,沒有血色的薄唇,清清冷冷地緩緩吐出幾個字:
“你怕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