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沒人注意外面的宮殿頂上,有一人,不知站了多久。
白色長袍如雪,袍上金線繡成的杏花,去陽光照在雪地裏。
寒風凜冽,身後白雪覆蓋的金黃宮殿,全成了他的背景。
然而他又似融入了這背景裏,竟是教人察覺不到分毫他的存在。
若平時,或許程爍能察覺,隻不過此時,他滿心滿眼都是葉渺,多少分了一些心。
楚殇靜靜的看着禦書房裏背對着他單膝跪地的葉渺,旖旎的桃花眼微微垂着,長長的睫毛遮住一半漆黑的瞳仁,全身一動不動也不知多久了,竟似要站成永恒的姿勢。
若不是那身上白袍随風起舞,隻怕會被以爲是一個絕美的雕塑。
禦書房裏空靈綿軟的聲音,穿過那敞開的七彩菱花槅扇,飄到楚殇的耳朵裏。
那番話總結下來就一句:你們都被我算計了!
绯唇勾成誘惑的弧度,心楚殇裏升起一股驕傲之情,他看中的女子,看來比他想像的還要優秀!
身後,一名黑衣人無聲無息地靠近。
這一刻,程爍突然擡眸望來,神情凝重。
楚殇置若罔聞,隻盯着葉渺的背影瞧。
“公子,陣布好了,何時啓動?”
楚殇沒有出聲,又細細瞧了一會,白袍在寒風中翻轉成花朵盛開的姿态,烏發如墨潑灑在蔚藍的天空中。
半晌,輕薄的绯唇微啓,語氣輕輕,卻不容置喙,“撤。”
如果她不曾回來,這陣法或許就啓動了,可她回來了,沒有如果。
黑衣人似是一楞,不敢反駁,“是,公子。”
禦書房裏傳來齊皇爽朗的笑聲,他從禦案後走出來,親自扶起地上的葉渺。
“好!不愧是朕的長公主,好,哈哈哈!”
葉渺就勢站了起來,似有所感般微微側頭,禦書房外的屋頂上,隻有還未曾融化的皚皚白雪。
葉蓉渾身不由自主顫抖起來,瞳孔放大,白紗晃動,左面上的金色鳳羽似乎都跟着輕顫起來。
不,不可能!她記得清清楚楚,前世,西蠻國才是最後的勝者,就連武國也未能避開西蠻鐵騎的賤踏!
爲何?爲何今生全部不對了?齊楚大敗武國,武國趁機破了西蠻?
是她!是葉渺,是這葉渺這個妖怪!瞪大的雙眸裏盛上恐懼的神色,看着葉渺,似看到了天下最可怕的東西!
那突然湧上來的恐懼,幾乎要将葉蓉淹沒,讓葉蓉不受控制失聲尖叫。
“她是個妖怪!”她指着葉渺,細長手指如寒風中的落葉抖個不停,“她是個妖怪,她會法術,快将她抓起來燒死!否則她會爲齊楚帶來無盡的災難!”
“她是個妖怪,燒死妖怪,快燒死她!”葉蓉幾乎聲嘶力竭。
齊皇的笑臉頓時沉了下來,“妖女!朕看你才是妖怪!一而再再而三妖言惑衆,污蔑朕的長公主,你真以爲朕治不了你的罪?”
“來人,給朕廢了她的功夫,拔了她的舌頭,打入大牢!朕要讓她好好看着,朕的長公主如何惠澤天下!”
奉泰領命,葉蓉似乎回過神,下意識要逃,手中迷藥灑出。
若是平常人大概會中了,可她面對的是奉泰,齊楚第一高手。
他輕巧避開,扯掉葉蓉面上薄紗,大手捏住她的兩頰一用力。
寒光閃過,鮮血迸射,伴着一聲凄厲慘叫,以及骨骼咔嚓的聲音。
衆人再望過去時,隻見葉蓉滿嘴鮮血癱在地上,因爲疼痛面容扭曲到猙獰。
“啊啊啊!”葉蓉已經沒法說話,心中的憤怒壓過恐懼,狠毒的眸光落在葉渺身上,隻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剝。
隻不過,即便是這樣瞪着葉渺,也隻不過是一瞬間。
在奉泰拔了她的舌頭,廢了她的功夫後,立馬有兩個護衛上前,将她如一塊破布般拖了出去。
大局已定,已沒有再掙紮的必要。
宋圖等人扔下手中的刀劍,帶着不甘被人押下去了。
唯有楚相,依然面無表情,無波無瀾。方才快要成功時也好,現在成了階下囚也罷,對他而言,似乎根本差别。
隻是在經過葉渺身邊時,他腳步微微頓了頓。
葉渺以爲他會扭頭看她一眼,或與她說幾句話,卻見他目視前方,很快又擡腳走了出去。
葉渺有些微微楞住。
随即,小腿上多了個溫熱的小東西。
“阿娘!”清脆稚嫩的聲音響起,葉渺低頭,望入寶兒黑白分明的大眼。
她心裏頓時被這雙眼填滿,微微一笑,将寶兒抱了起來。
一個多月沒見,小家夥似乎高了些,也更沉了。
不過葉渺沒說,因爲寶兒不喜歡别人說他重。
寶兒一到她懷裏,兩隻小手便緊緊抱住葉渺的脖子。
“阿娘,寶兒想你。”他軟軟道,卻沒有像以前一樣大哭,葉渺鼻子一酸,眼眶漸漸濕潤。
寶兒湊進來親了一下葉渺的臉,聲音幼軟,“阿娘,寶兒不哭,阿娘不哭。”
葉渺使勁吸了吸鼻子,是啊,她平安回來了,又見到寶兒和程爍了,這是天大的好事,不應該哭!
“寶兒說的對!”齊皇哈哈笑着附和,本想和葉渺寶兒多說說話,看了眼站在一旁的程爍,正柔情地看着兩母子,隻好揮揮手,“回去吧,你們一家三口好好說說話,休息幾天再過來請安。”
“是,父皇。”葉渺微微颔首。
寶兒跟着學,“是,皇外祖父。”
齊皇又是哈哈大笑,“去吧去吧,宮裏還有好多事要處理,朕要忙了。”
衆人告别齊皇向外走去,純娘走着突然眼前一黑,熟悉的強勢氣息侵入鼻間。
那雙野獸般的眸子,炙熱而貪婪地盯着她的臉,還有肚子。
葉渺殺了大護法後,見一切如預料中進行,便和蘇大将軍葉海告别,和沈狼先回了京城。
純娘心跳快了兩分,嘴上卻用随意的語氣道:“你猜對了,我真的有了,兩個月了。”
話落,整個人被攔腰抱起,她下意識勾住沈狼的脖子,看到他咧開嘴,露出滿口鋒利的白牙。
“狼叔叔。”寶兒突然歡喜地喊了一聲,又疑惑地看了眼被沈狼抱在懷裏的純娘。
沈狼朝寶兒笑,卻沒有像以前一樣上前要抱他。
程爍在葉渺耳邊低語兩句,葉渺一雙秀氣的眉毛動了動,“寶兒,狼嬸嬸有小寶寶了。”
她解釋道:“你狼叔叔怕磕着碰着狼嬸嬸,所以抱着她。”
寶兒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面上更疑惑了,“小寶寶?”
什麽是小寶寶?跟他一樣嗎?
葉渺:...呃,該怎麽解釋這個呢?
程爍瞥了一眼寶兒,“你要是不搗蛋,你娘也可以很快給你個小寶寶讓你玩。”
原來小寶寶是用來玩的啊!寶兒瞪大眼,“阿娘,要!”寶兒要小寶寶玩!
“那今晚開始,你一個人睡,阿爹阿娘給你造個小寶寶。”程爍趁熱打鐵。
葉渺面紅耳赤地瞪一眼程爍,在孩子面前胡說什麽?
要分開他和阿娘?不行!就算小寶寶再好玩,也沒有阿娘好!
“不要!要阿娘!”寶兒一扭頭,不再理程爍。
程爍:...!
臭小子!
“阿娘,寶兒,三字經。”寶兒的小腦袋靠在葉渺肩上,軟聲道。
他記得阿爹說過,要是阿娘回來知道他會被三字經,一定會很開心。
葉渺一時沒反應過來寶兒在說什麽,“三字經?寶兒那聽來的,想學嗎?阿娘教你。”
她話沒說完,寶兒突然一闆一眼地背起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他吐字有些不清,含含糊糊混在一起,葉渺卻能聽出,他背的正是三字經。
她驚奇地瞪大眼,“寶兒好厲害!”
寶兒高興地咯咯笑,阿爹果然沒騙她!
程爍翹起嘴角,“這聰明,随我。”
葉渺聞言看他一眼,俊美秾麗的男子立馬改口,“……不是,随夫人。”
……
“小姐,相爺…相爺失敗了!”丫鬟甜兒帶着哭腔跑進來,“小姐,怎麽辦?咱們會不會死?”
逼宮失敗,那可是要連累九族,殺頭的!
“小姐,奴婢不想死,嗚嗚~”甜兒跪在地上放聲大哭。
楚玉珠坐在梳妝台前,呆呆地望着銅鏡裏那張熟悉的美麗容顔。
她顯然比甜兒還要早一步知道楚相失敗了,此時面上震驚恐懼的神色已經收起,向來極有光彩的眸子黯淡灰暗,隻剩下空洞麻木。
“甜兒,給我倒兩杯茶來。”她喃喃道,語氣前所未有的平靜。
甜兒抹淚站起來,不明白楚玉珠這個時候怎麽還會有心情喝茶。
“是,小姐。”
甜兒很快回來,将兩杯茶放到楚玉珠手邊。
楚玉珠摸了摸那茶盞,隻有些許溫意,若是以往,這大冬天的,上來必是熱茶。
看來楚相失敗了,人人都以爲要死,都不盡心了。
“去将我的首飾拿過來。”
甜兒應了聲是,進去小隔間翻了好幾盒首飾出來。
正要将首飾放到梳妝台上,楚玉珠伸手攔住,“你我主仆一場,我自是不忍心看你跟着我一起死,這些,就當是我給你的盤纏。”
甜兒大喜,有些後悔剛才沒有多拿幾盒首飾。
楚玉珠将一盞茶推到甜兒面前,“這盞茶,就當我爲你餞行,若有來世,咱們再續主仆之情!”
甜兒感動不已,跪在地上連磕三個響頭,“多謝小姐,來生奴婢願做牛做馬報答小姐。”
甜兒端起茶盞一飲而盡,抱着幾盒首飾走了出去。
還沒到門口,突然腹部一陣劇痛,她大驚失色,随即腳一軟,整個人栽在地上,口吐鮮血,抽搐幾下後,便沒了氣息。
外面傳來相府下人的尖叫,不一會,幾個禦林軍沖進楚玉珠的房間,看到地上已然沒了氣息的甜兒,不由一楞。
“你們來得正好。”楚玉珠淡淡道:“這個丫鬟背着我,勾結宮裏的人給三公主下藥,今天被我發現,已經服毒自盡了。”
幾個負責來抓人的禦林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們來的時候,有個小宮女被逼宮吓壞了,自己招供三公主之所以會昏迷不醒,是楚玉珠身邊的丫鬟甜兒收買她,讓她往三公主的吃食裏放了一樣東西。
但她不知道那藥會讓三公主昏睡不醒,因爲甜兒騙她說隻是讓三公主拉肚子而已。
一個相府丫鬟,自是沒膽子去害三公主的,隻有她的主子楚玉珠,向來與三公主不合,才有可能做出這種事!
他們本是要抓楚玉珠去問罪,沒想到楚玉珠先一步弄死甜兒,将責任全部推到她身上,來個死無對證!
不愧是楚家的人!夠狠,夠絕!
——
死了的宮女太監禦林軍被通通擡走,鮮血流到雪地裏,結成厚厚的血色冰塊。
活着的宮女太監們,在皇後的指揮下,花了三天的時間,将那些血色殘冰鏟幹淨,将整個皇宮用柚子煮的水,全部擦抹一遍。
皇宮裏很快恢複了秩序。
這日皇後從偏殿佛堂出來後,并沒有回寝殿,而是喚宮人取來披風,揣着手爐,吩咐前往天牢。
“皇後娘娘,奴婢再給您拿些衣裳,天氣冷,小心凍壞身子。”何嬷嬷道。
天牢可不比佛堂,那裏沒有暖氣的。
“不用了。”皇後道,眉眼前萦繞着佛氣,眸色卻極冷,“不會待太久。”
天牢裏比想像的還要陰冷,因爲審問犯人用刑後,地上會有血水,每日都有人用水沖洗地面,這天氣一冷,地面便結着薄冰,走在上面,都冷氣從腳闆心往身上蹿。
“皇後娘娘,小心滑。”跟着的宮女小心翼翼,生怕摔着了皇後。
皇後卻走得極穩,連個顫都沒有。
她徑直走向關押宋圖的地方,宋國公府其他人,暫時被關押在府裏,不在天牢。
幾日不見,向來幹淨爽利的宋圖,此時眼睑灰青,下巴上皆是胡渣。
看到皇後來,眸中燃起一絲希望,卻在看到皇後極冷的眸色時,漸漸暗了下去。
“本宮一直以爲,你是站在本宮這邊的。”隔着鐵栅欄,皇後平靜道。
宋圖舔了舔幹枯的唇,“以前我确實打算一直站在皇後娘娘這邊,不過後來無意聽說了一件事。”
“什麽事?”皇後問。
“皇後娘娘是天生鳳命沒錯,可惜皇後娘娘卻無太後之運。”宋圖道。
皇後面色一變,“你從何處聽來?”
這件事情,明明隻有她和菩大師兩人知曉。
“方婉英死後,我去皇恩寺接皇後娘娘回宮時,無意聽到了皇後娘娘與菩大師的對話。”
宋圖道:“無太後之運,代表未來繼承皇位的,不是太子,也不是皇宮裏任何一個皇子。”
按常理,即便太子不能繼位,隻要皇後不犯大錯,不管哪個皇子繼位,她都是未來太後。
“皇後娘娘不是太後的原因,隻有兩種,要麽皇後娘娘将來會犯大錯,被皇上奪了皇後之位。”
“要麽,繼承皇位的,非皇室中人!”
“以皇後娘娘的心智,宋國公府對皇上的重要性,被皇上奪了皇後之位的可能性極小,那就隻有一種可能,将來繼承皇位的,另有他人。”
“在我齊楚,除了楚氏,誰還有這個資格?”
因爲如此,宋圖才對自己的親外甥楚殇格外敬重,在他看來,即便楚相不能繼位,以楚殇的才能,想要繼位輕而易舉。
“沒想到竟是如此!”皇後道:“你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你既知本宮已知曉無太後運之事,就該知曉以本宮的性子,絕不會坐以待斃!”
宋圖面色大變。
“本宮早已求得菩大師逆天改命,這齊楚天下,隻能是太子的!”
皇後命人遞上一杯毒酒,“念在姐弟一場的情份上,本宮親自送你一程,下次投胎,記得做個聰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