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相看着滿地的畫卷,那些皆是天下萬金難求的名畫。
卻被楚殇那麽随意地打開,扔在了地上。
他抽了抽眼角,側頭沉聲道:“來人,将畫卷收起來。”
立馬有小厮過來,小心翼翼的将畫卷卷起,按原位放好。
地上幹淨了,楚相擡腳走到書桌後坐下。
楚殇看着他,桃花眼懶洋洋地眯着,眸中卻暗藏銳光。
楚相拿起桌上的公文,垂下眸子,淡淡道:“她在哪,有本事你自己去找。”
竟是不承認也不否認。
“她果真被你藏起來了。”
楚殇早就暗中懷疑過,可暗中查了所有楚相的私宅據點,都沒有半點線索。
而楚相這段時日子常去的地方,隻有一處。
“她在杏園?”
在懷疑楚風之後,楚殇第一個懷疑的地方便是杏園,他知道那個地方對于楚風的重要性。
但可惜,他找了又找,也找不到半點線索。
“阿爹,方婉英已經死了。”楚殇毫不留情地說出方婉英三個字。
自方婉英離開後,從來沒人敢在楚相面前提起過這三個字。
這三個字,就像某種咒語一樣,一旦解禁,就會有囚禁在深淵處的惡魔破籠而出。
楚相俊美冷漠的面容不可抑制地抽動起來,面上的平靜,在聽到這三個字後,蕩然無存。
“楚殇,别以爲你是我的獨子,我就不會動你!”
他擡眸看着楚殇,眸中烈火熊熊,愛恨交織,瘋狂而扭曲。
“這話正是我想對你說的。”楚殇毫不畏懼,“别以爲你是我爹,我就不會動你!”
兩父子就這麽四目相對,互不退讓。
這時外面突然響起一陣哭聲。
“阿娘~寶兒要阿娘~”
看來程爍又帶着寶兒來了。
楚殇收回眼,扔下一句話後,甩袖離開了。
“你關不住她的!”
楚相看着遠去的白色身影,神情漸漸恢複如常。
關不住嗎?
楚相唇邊露出一抹嘲諷的笑。
——
程爍帶着寶兒一到相府,寶兒便拼命哭起來。
來的路上他隻是含着淚,一雙眼睛像小兔子似的,來到後卻嚎啕大哭。
小小的腦袋扭向一個方向,拼命掙紮着要下來,嘴晨哭着要娘,任程爍和老楚相怎麽哄他都不肯停下來。
程爍突然心思一動,将寶兒放到地上。
寶兒一得到自由,便邁着小短腿,拼命朝相府東面跑。
“寶兒!”他歲數尚小,走倒是穩當,跑卻是跌跌撞撞的,似乎随時就會摔倒在地,跌個狗吃屎,看得老楚相膽顫心驚。
“小心些,寶兒,别摔着了。”老楚相不斷提醒。
雖然不是親孫子,他還是心疼。
“楚爺爺,您不用擔心,我會看着他。”程爍說完,跟在寶兒後面往前走去。
寶兒一直跑,下人們見到本好奇,因爲并不是所有人都認識寶兒。
待看到後面的程爍後明白過來,紛紛避開,生怕撞到了寶兒這個小祖宗。
寶兒平時很少走路,他會走路卻沒有機會走。
十個月的時候,他便會走了,但武國皇上也好,程傲也罷,所有人最多讓他走一會便不舍得讓他走了。
這是寶兒第一次走這麽長的路。
不光是走,還是跑。
連普通成年人這樣小跑都會累得氣喘,恨不得停下來。
可寶兒雖然跑得滿臉通紅,氣喘籲籲,卻楞是不肯停下來。
若是平時,程爍大概會啧一聲,小崽子腿力不錯,像他!
此時卻一聲不吭,跟在寶兒身後大步向前走。
跑着跑着,也不知是累了還是怎的,寶兒終于停下來,開始哭着大喊,“阿娘~阿娘~”
小身子搖搖晃晃的,眼看就要力不支而跌倒。
程爍長臂一伸,将寶兒拎起抱在懷中。
擡頭看了看圓形石門上刻的字:杏園。
寶兒扭過頭,沖着裏面哭喊,“阿娘~”
程爍心念微動,“阿娘在裏面?”
寶兒沒有回他,隻是不停哭着喊着阿娘。
“寶兒,阿娘在這裏,寶兒。”陣中的葉渺聽到那近在耳邊的哭聲,眼淚撲撲直下。
心髒處陣陣抽痛。
程爍抱着寶兒正欲進去,後面傳來楚殇意外的聲音,“皇太弟殿下?”
程爍回頭,“楚公子。”
楚殇看了眼哭得小臉通紅的寶兒,“你們怎麽會來這裏?”
寶兒抽噎着喊了一聲,“舅舅。”
程爍也不多解釋,事實上也沒法解釋。
“我懷疑喵喵在這裏。”他言簡意赅道。
楚殇更是訝異不已,向程爍點點頭,示意他随他一起進去看看。
時至深秋,杏園裏滿園杏樹,葉子大部分已變黃,間或有些深綠色點綴其中。
楚殇邊走邊道:“我也懷疑葉小姐在這裏,但是,我找來找去,找不到半點痕迹。”
地上鋪滿杏葉,兩人在杏樹下穿梭,發出咔哧的聲音。
葉渺聽得那聲音和兩人對話,拼命喊着程爍和寶兒,卻無人能聽到她的聲音。
“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麽高級陣法?”程爍突然問道。
他雖然跟着歐陽先生學了一段時間破陣之法,但深知于陣法一道,他并不是頂尖。
“不太可能...”若有陣法,以他的水平又如何看不出?
楚殇說着,突然不知想到什麽,面色一變。
“我有事出去一趟,明日此時,你再來此。”
——
“多謝主持大師!”
皇恩寺的主持,每半月會接見一位幸運的信徒,今日有幸被他接見的,是一個普通的婦人。
婦人猶如被神仙眷顧般,在得了主持大師的面見後,滿懷着虔誠激動與喜悅離去了。
“師傅,做功課的時辰到了。”一個眉清目有的小和尚過來,對手合十,對着主持大師道。
主持大師目送着那婦人離開後收回眼,念了聲“阿彌陀佛”。
他白須白眉,光溜溜的腦袋,頭型生得極好,面容圓潤,眸光慈悲,周身如有佛光籠罩,讓人望之便生出虔誠敬仰之心。
“走吧。”
小和尚跟在後面,一路往禅房深處走去。
待到一處幽深靜室,主持大師道:“下去吧。”
“是,師傅。”
小和尚恭敬地行了禮,轉身往回走,走了不一會,突然一拍自己光溜溜的腦門,開始往回跑。
靜室的門虛掩着,小和尚推開跑進去,“師傅,徒兒有一事忘記告訴您了...”
話未落,小和尚圓圓的眼瞪得老大,面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師傅,您...您...”
小和尚看着外袍撩得老高,一腳踩在羅漢榻上,一手拿着雞腿嘶咬的主持大師,整個人都淩亂了。
“這...就是您的功課?”不是說出家人,不得沾葷腥嗎?
主持大師楞了一息,淡定地放下雞腿,外袍放下,變成打坐的姿勢。
若不看桌上啃了一半的雞腿,那模樣,依然是小和尚心中最德高望重的主持大師。
可是...小和尚糾結地看眼那雞腿,忍不住咽咽口水。
“酒肉皆是罪孽。”主持大師慈悲道:“爲師替衆生嘗試,是爲尋找解渡衆生的方法。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小和尚恍然大悟,感動不已,“原來師傅是在以身試罪。”
“你找爲師何事?”
“菩大師有事找您。”
“知道了,你先下去。”
“是,師傅。”小和尚恭敬地退下了。
小和尚離開後,主持大師低念一聲阿彌陀佛,又教化一人,功德圓滿。
整理好衣袍,主持大師離開靜室,往另一邊走去。
半路,遇到前來尋他的菩大師。
主持大師看了眼菩大師眉間神色,那時光芒黯淡,神情郁郁,“師兄又入執念了?”
“你這又是何苦?世間事早已注定,任你費盡心思亦是枉然,師兄爲何放不下?”
菩大師回看他一眼,“彼此彼此,主持師弟。”
主持大師順着他的眼光擦了擦嘴角,好油。
“師兄找我何事?”他淡定道。
“皇上昨日派人來傳話,初八那日,要帶武國皇太弟前來皇恩寺。”
菩大師道:“還有幾日,請主持師弟好好準備準備。”
“莫教人看了我們皇恩寺的笑話。”他意味深長道。
“多謝師兄告知。”主持大師雙手合十,道:“我還有功課要做,師兄慢走。”
菩大師雙手合十,轉身離開了。
主持大師回到靜室,推開靜室門進去後,長袍一撩,望向桌上,那裏,已是空空如也。
“我的雞腿呢?酒呢?”他暴跳起來,得道高僧的模樣,蕩然無存。
好不容易沾回腥,結果先是被徒弟發現,又是被師兄打斷,怕雞腿冷了不少吃匆匆趕回來,居然不見了!?
“誰!?誰拿了我的雞腿和酒!?給我出來!?”
别以爲他出家當了和尚,表面上慈悲爲懷,就真以爲他成大善人了!
敢偷他的雞腿和酒,被他知道了,他殺他全家!
“啧啧,和尚,怎麽天天吃素,脾氣還是這麽臭?”
身後傳來華麗旖旎的聲音。
主持大師沒好氣地轉過身,“小殇子,把爲師的雞腿和酒交出來!”
主持大師,即外界傳聞英年早逝的千年鬼才冷谷子,楚殇的師傅。
所有人都以爲他十多年前便死了,沒人想到他搖身一變入了佛門,還成了皇恩寺的主持。
“我可以給你,以後還可以給你開開送酒送肉,”楚殇拎着雞腿和酒,走到羅漢榻上,沒骨頭似的往上一靠。
“不過,你得幫我做件事。”
“呸,有徒弟這麽要脅師傅的?”冷谷子罵罵咧咧,“真是教會了徒弟沒師傅。”
楚殇也不理他,“不答應,這酒和雞腿,我可自己享用了。”
冷谷子瞪他一眼,咽咽口水,閉上眼深呼吸幾下。
再睜眼,似以恢複到得道高僧的模樣,“你要我幫的忙,我幫不了。”
楚殇意外,“這是爲何?難道那陣不是你布的?還是你已經看過,知道破不了?”
這天下還有人的陣法能難倒冷谷子?楚殇打心裏不信。
“那陣是我所布,”冷谷子道:“但是他們的恩怨,隻能他們解決,旁人若是搜手,隻會越解越亂。”
“你父親天生無情無愛,本有帝王之相,奈何因緣際會陷入愛恨糾纏,于情字太執着,以緻帝星黯淡,恐無再亮之日。”
“我當日布陣,本是想助他早日解脫,卻沒想到,他的執念會越陷越深。”
而且,真正的帝星已經升起來了。
冷谷子望向外面夜空,明明昏暗一片,細看卻有一星高挂天際,周邊紫氣環繞。
楚殇順着他的眸光看向夜空,天空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
楚殇收回眼,“我不管,這陣是你布的,你必須想辦法破了這陣。”
冷谷子皺起眉頭,“我已經說過了,這事旁人或插手,隻會越解越亂。”
“和尚,你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楚殇道:“若不然,我就将你身爲皇恩寺主持,卻六根不淨的事情宣揚出去。”
冷谷子與楚殇師徒多年,深知他脾性。
楚相無情無愛,冷心冷肺,天性涼薄,楚殇有過之而無不及,什麽師徒情份,在他眼裏一文不值。
他說将他的事情宣揚出去,絕對會弄到全齊楚皆知。
白眼狼!冷谷子氣得額頭青筋直跳。
“我給你五息時間考慮,”楚殇道:“若你不答應...”
未盡的話語裏,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冷谷子氣得跳起,面上白須白眉跟着一顫一顫的,“臭徒弟!實話跟你說了,不是我不想幫忙破陣,是那陣我破不了!”
楚殇桃花眼斜斜看過來,瞞裏寫滿,騙誰呢?
“你自己布的陣,你會破不了?”
冷谷子沒好氣道:“若是别的陣,我自然能破,隻有此陣,我破不了。”
“這是爲何?”楚殇楞住。
冷谷子雖然各種不着調,卻極少說謊,而且都到這份上了,他實在沒必要騙他。
“因爲這陣,是以你父親的執念爲陣眼,要破此陣,隻能被困陣中之人,以執念破執念。”
冷谷子道:“陣法本是虛幻,若陣中人執念強大,早晚必破此陣。”
以執念破執念?
楚殇楞了三息,“我爹的執念十九年,又是意志堅定之人,她執念再強,又如何能輕易破得了?”
十九年的執念,早就如山如海。
“難道要讓她花十九年的時間破陣?”
十九年,誰在陣中關十九年能受得了?隻怕早就瘋了!
冷谷子笑眯眯道:“小殇子,我早說你天生慧根,不如早入佛門,接了我的位置,讓我早些解脫還俗做個紅塵中人如何?”
冷谷子當年被前主持大師所騙,拜師當了和尚,成了菩大師的師弟。
他天縱奇才,任何事情皆一點就通,佛道亦是如此,後來他看穿事世想還俗,結果前主持大師去世,臨死還将主持的位置給了他。
冷谷子當時氣得恨不得将他那個半路師傅從棺材裏拉出來,狠狠鞭打一頓。
後來他又想将位置傳給菩大師,菩大師說師傅既然讓他做主持,必有深意,不肯接手。
最有資格的菩大師都不肯接,誰敢接這個位置?
最後冷谷子隻好無可奈何地做了皇恩寺主持,一困十多年,早就到了崩潰的邊緣。
他自做了和尚後,對外宣稱自己已經死了,與所有人斷絕關系,除了楚殇。
也不知是真看中楚殇資質,希望自己百年後所學後繼有人,還是因爲别的什麽。
楚殇皺起眉頭,“和尚,我五六歲時都不會受你蒙騙,現在更加不會,你少說些沒用的廢話!”
“那陣,可有其他破解的辦法?”
冷谷子有些遺憾地撫了撫長須,随即望向夜空。
面容瞬間平和下來,一雙慧眼仿似穿越天際,看盡天機。
“一切,皆有命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