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嗎?怎麽能不恨呢?
她每天晚上睡前看着寶兒的畫像哭一回,每天一封信往武國寫。
她白天根本不敢想,怕自己忍不住當着所有人的面,毫無顧地哭起來。
哪個被逼夫離子散的人會不恨?
哪個被迫背井離鄉的人會不恨?
他還問她恨不恨?
葉渺狠狠掐了掐手心,将湧上眸底的淚意和恨意,通通逼了回去。
面上雲淡風清道:“還好吧,你若願意多幫我幾次,或許就不那麽恨了。”
垂下眸子中的瞬間,那其中壓抑掩藏的痛苦,沒有逃過楚殇的眼睛。
他突然發覺自己心底跟着微微觸動了一下。
這比他看得到葉渺的痛苦這件事,更讓他震憾。
他自小生下來,要什麽有什麽,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他得不到的東西。
即便是皇位,隻要他想,這皇位亦随時可成爲他的囊中物。
這讓他對這世上的一切,感到非常無趣。
他生平第一次對一件事情感興趣,是在七歲那年闖入他爹書房開始。
眼前這個女子,似乎是他第二次對一件事情産生興趣。
有東西讓他有興趣,這本是件高興的事情。
所以當初在武國經州,他放過了她。
在武國上京,他臨時改變主意,又放過了她。
并且給她指點了一條明路:讓她來齊楚,親自解決這一切。
但現在,這興趣似乎超出了他能想象的範圍。
剛才他居然對她,産生了那麽一絲憐憫。
長長睫毛覆住狹長的桃花眼,“我有事離開京城幾天,你好自爲之。”
就在這一瞬間,葉渺清晰感覺到楚殇周身的疏離,化成一道無形的藩籬。
她以爲他還在生氣,沖着他轉身而去的背影喊道:“喂,别這麽小氣嘛。你不是說我是你妹妹嗎?”
“做哥哥的幫幫遠道而來孤苦伶仃的妹妹,别計較這麽多嘛,最多下次我要利用你時,提前告訴你一聲。”
那背影似乎頓了頓,又繼續翩然而去,很快便消失了不見。
小氣!葉渺聳了聳肩,轉身往美人坊裏走去。
江之夏正好從對面一間酒樓走出來。
親眼看到楚殇和一個小個子的男子說了幾句話後轉頭走了。
江之夏大爲驚訝,以他對楚殇的了解,楚殇不會随便和陌生人說話。
那剛才和他說話的一定是認識的人。
可楚殇什麽時候有了新認識的願意搭理的朋友?他怎麽不知道?
江之夏突然感受到了濃濃的危機。
他看向那個小個子男子,想看清他長什麽模樣,那人已經轉身往前走去。
江之夏順着他的方向向前看去,看到了人頭湧動、瘋狂搶購的一群女人。
這瘋狂的場影,讓江之夏大爲驚訝,他擡頭看了看上面的招牌:美人坊。
什麽時候開的?誰開的?他怎麽半點不知情?
“白大管事,”江之夏不解問道:“那美人坊什麽來頭?”
客如潮湧,這老闆手段非同尋常啊!
商人的直覺,讓他心裏暗生警惕。
白大管事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回少東家,就是那天您拒絕見面的沈小姐。”
那個坐在輪椅上的醜女!?
江之夏驚訝了一下,待想起沈畢方的容顔,立馬搖搖頭。
那麽醜,算了算了,他又不缺銀子。
“過兩天安平郡主辦茶會,讓點翠樓給楚大小姐、甯小姐還有夏表妹送些最興的首飾過去讓她們挑。”
江之夏的母親,是戶部侍郎夏大人的親姐,夏語薇的姑母。
“是,少東家。”
——
楚公子最愛的胭脂這句話,成了美人坊的廣告語,楚殇點頭說不錯的那款胭脂色号,成了美人坊的招牌。
不過一天,大街小巷,皆在讨論美人坊和美人坊裏的胭脂,以及那款招牌胭脂,玫瑰香。
明梅堂裏也不例外。
一大早,在夫子沒來之前,所有女學生們聚在一起,興緻勃勃地讨論昨天美人坊的盛況,好像她們去過似的。
“我聽我表姐說,那美人坊的胭脂顔色可漂亮了,可惜她去的時候,那裏的胭脂已經全斷了貨,她隻買到了兩款口脂,搽上去着實好看。”
“我嫂子去得早,買了兩盒打算先試試,等後來想再買的時候,已經被搶光了,她後悔死了。”
有人哀歎道:“早知道前兩天就不去玉容坊買...”
旁邊立馬有人推了她一把,“别這麽小家子氣,美人坊的好,玉容坊的更好,買來輪流用就是了。”
那女學生看了眼冷着臉的宋凝兒,立馬噤了聲。
“我聽說楚公子摯愛的那款玫瑰香,現在已經炒到五十兩一盒了。”
“真的假的?”有人咋舌。
五十兩對她們來說出得起,可用來買一盒胭脂就太誇張了。
有位小姐捧着臉嘻嘻一笑,“要是楚公子喜歡,别說五十兩,八十兩我都願意買。”
衆女紛紛附和,“這倒是,嘻嘻。”
這時夏語薇來了,女學生們紛紛喊道:“夏語薇,昨天美人坊的胭脂一事你聽說了嗎?”
夏語薇揚了揚下巴,“我當然聽說了。我不隻聽說了,我還...”
她從袖中掏出一個巴掌大小、上面雕着玫瑰花的暗金色小圓盒,“我還買了兩盒!”
“真的假的?”女學生們瞬間圍過去。
七嘴八舌地問道:“你不是跟我們一樣在學堂嗎?你怎麽買到的?”
“真那麽好看嗎?”
“能打開我們瞧瞧嗎?”
夏語薇得意道:“我找江表哥托人買的,一百兩銀子一盒。”
“哇!一百兩!”
“快打開來瞧瞧!”
夏語薇見她們沖過來,生怕她們弄壞了胭脂,連忙将手舉起來。
“喂喂喂,你們别搶,弄壞了我可饒不了你們!”
低頭看着書的蘇語,被她們吵得腦袋疼,忍不住擡頭看了一眼。
“咦?”她自言自語的小聲道:“好像跟葉渺送我的胭脂盒子一樣。”
待想仔細瞧瞧時,夏語薇已經放下了手。
原來夏語薇一說饒不了她們,女學生們便散開了些,但還是将她轉在中間。
搶着要試她手中的胭脂。
蘇語聳聳肩,繼續埋頭看書。
一定是她記錯了,她心想,反正胭脂的盒子看起來都差不多。
蘇語很快這事放到一邊。
有人喊了聲“明夫子來了!”
圍在夏語薇身邊的女學生們紛紛散開。
蘇語一扭頭,看到葉渺打着哈欠從外面走過來,在她身後不遠,是嚴厲的明夫子。
她沖她一笑當作打招呼。
葉渺微笑着回禮,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
明夫子進來後,先檢查了功課後道:“早上安平郡主派人送來帖子,邀請咱們學堂的學生,二十六過去參加她舉辦的茶會。”
這麽突然的,怎麽會舉辦茶會?
“明夫子,那天是什麽日子嗎?”有學生問道。
“安平郡主前不久丢失了一支她亡母延貞公主留給她的金钗,前幾天找回來了,所以找個明目賀一賀。”明夫子道。
葉渺本來聽到安平郡主的名字時,覺得有些耳熟,但一時想不起在哪聽過。
接着明夫子說她找到亡母留給她的金钗,葉渺頓時恍然大悟。
哦,原來是她啊。
“到時去了謹言慎行,莫丢了咱們明梅堂的臉!”
“是,明夫子。”
——
下了學後,蘇語同葉渺告别後,往如意侯府方向走去。
她的祖父,是如意侯兼大将軍蘇千林。
在京城一座座低調奢華的府宅中間,如意侯府算是相當樸素,甚至稱得上是清貧了。
老侯爺将自己的俸祿、以及蘇家僅有的一些産業掙來的銀子,都用到了跟随自己的将士們身上。
蘇語進了侯府快要走到自己小院時,突然大嫂魏氏喊住她。
“阿語!”
侯府二代三代除了一個已經去世的姑姑,就隻有蘇語一個女孩子,在家裏很受寵。
她脾氣好,幾個嫂嫂們私下都喊她的名字。
“大嫂。”蘇語站下來等她,“找我有事嗎?”
魏氏走過來,拉着她神神秘秘問道:“你朋友認識美人坊的人?”
蘇語不解,“大嫂這話什麽意思?”
“我前天回娘家拜見安順郡主的時候,她誇我的胭脂口脂好看,問我在哪買的。我說是你的朋友送的,不值錢,然後送了她一盒。”
“結果今早她又派人喊我回去,問我那胭脂哪來的?”
“可是出了什麽事?”蘇語心裏咯噔一下。
魏氏道:“她跟我說,那盒胭脂是京城裏最新開的那家美人坊的胭脂,一兩銀子一盒。我送她的那盒玫瑰香,當天就斷了貨,現在外面已經炒到一百兩一盒了!”
蘇語瞪大眼,不會吧?葉渺送她的,真是美人坊的胭脂?
“郡主以爲我花銀子買的,知道咱們侯府拮據,非要給我銀子,我又不是花銀子買的,哪好意思收?”
魏氏道:“阿語,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認識了什麽人?”
“咱們如意侯府再落魄,也是功勳之家,你可不能做出什麽私相授受的事情,丢了祖父和侯府的臉!”她語重心長道。
這個時代抛頭露面經商的都是男子,能一次送這麽多胭脂給蘇語,想必有所圖謀。
魏氏怕蘇語耳根子軟,被那些不三不四的男子哄了去。
蘇語扶額,“大嫂,你想多了,真是朋友送的。”
見魏氏一臉不信,她道:“我日日不是在學堂,就是在侯府,哪有什麽機會認識外男?”
“這事我現在也搞不清楚了,我朋友看起來也不是很有錢的樣子。”蘇語道:“明天我問問她。”
“要真是她花銀子買的,咱們再想辦法還錢給她就是。”
——
相府。
“阿娘,女兒今日如何?”楚玉珠笑盈盈地站在楚夫人面前問道。
楚夫人看了眼楚玉珠,“換了新的胭脂和口脂?不錯,我的女兒本就是個大美人,這下又美了三分。”
“阿娘眼光真好。”楚玉珠挨着坐下,不禁又拿出随身的銅鏡瞧起來,“這是夏語薇送我的,說是花了一百兩銀子跟人搶來的。”
楚夫人道:“可是外面傳聞你哥哥最喜歡的胭脂色,美人坊的那個玫瑰香?”
“正是。”楚玉珠滿意地看着銅鏡裏的自己,舍不得放下,“哥哥不愧是哥哥,眼光果然獨到。”
楚夫人道:“你哥哥哪是會看什麽胭脂的人?八成是外面那些人又拿他作幌子了。”
楚玉珠放下銅鏡,“聽說哥哥無意經過看到贊了一句,不然給那些人十個膽子,也不敢随便用哥哥來作宣傳。”
“這倒是。”楚夫人點點頭,也沒将這事放在心上。
自十三歲起,楚殇便是京城的風向标,他贊過的東西,去過的地方,吃過的食物,穿過的衣裳,皆被京中所有人追捧。
用楚公子用過去過看過等作名号攬客的,數不勝數。
說起來并不是什麽不好的事情,所以隻要是正正經經的生意,楚夫人和楚相也就睜隻眼閉隻眼,由得那些商家去了。
“這個時候來找阿娘有事嗎?”楚夫人問道。
“昨兒點翠樓送了幾套首飾過來,我挑了三套,想讓阿娘掌掌眼,到時候女兒戴哪套比較好?”
楚玉珠讓甜兒将首飾拿過來,纖白如玉的手指,撫上一套藍寶石頭面,“到時候定要讓那外室女自愧得擡不起頭來!”
楚夫人恍惚了一下,“這套紅寶石,正好襯你這套新胭脂色,還有前兩天剛做回來的新衣。”
“女兒信阿娘的眼光,”楚玉珠正要讓甜兒将首飾拿下去,楚夫人道:“宋嬷嬷,将這套藍寶石給那葉小姐送去。”
“再從玉珠的新衣裳裏挑件顔色鮮豔些的,一并送去。”
楚玉珠不滿地喊了一聲,“阿娘!幹嘛将女兒的東西,拿去給那個外室女!?”
“玉珠,即便心裏再不喜,面子上的工程一定不能少做。”楚夫人道:“這樣一來,誰敢說我半句對庶女不好?就算你爹,也挑不出半點不是。”
楚玉珠若有所思。
“宋嬷嬷,這事今兒就辦好。”
“是,夫人。”
——
楚殇離開京城了,晚膳便隻有楚玉珠和楚夫人楚相一起。
用過晚膳後,楚玉珠給楚相親手倒了一杯茶,“阿爹,喝茶。”
楚相嗯了一聲,伸手接過揭開茶蓋。
楚玉珠裝作閑聊道:“阿娘前幾天給那位葉小姐送了五百兩銀子,今兒又将給我準備的新的首飾和衣裳,挑了些給她送去,讓咱們二十六一起去參加安平郡主的茶會。”
“希望那葉小姐不要太過自卑,能接受阿娘的一片心意。”
楚相頓了頓,“你娘做事向來周全,我很放心。”
楚玉珠得意地看了眼楚夫人,楚夫人愛憐地白了她一眼,轉了話題。
“老爺,殇兒下午派人送來口信,說是要多幾天才回來...”
——
因爲胭脂的事情,蘇語不安了一晚上,早上早早起來做了幾道菜,裝到食盒裏來了學堂。
恰好今兒葉渺也來得挺早。
蘇語一見到她打了招呼後,迫不及待問道:“葉渺,你之前送我的胭脂是美人坊的胭脂嗎?”
葉渺點了點頭,這事也沒什麽好隐瞞的,“是的。”
蘇語又問:“你朋友是美人坊裏的人?”
葉渺道:“是的。”
“你朋友從美人坊裏拿胭脂出來,一盒大約要多少銀子?”
葉渺随口道:“不用銀子。”
蘇語倒抽口氣,“不用銀子!?”
“葉渺,”她欲言又止,“雖然她是美人坊裏的人,可這樣偷偷拿東家的東西出來不太好,你勸勸她吧。”
“哦,對了,”蘇語拿出自己積攢了十年的私房錢,“這裏有二十兩銀子,你讓你朋友先補上,要是不夠,我再想辦法湊齊。”
葉渺推回去,“不用。”
蘇語急道:“葉渺,這樣真的不行,不能連累你的朋友...”
“沒事,蘇語。”葉渺微微一笑,“我是美人坊的老闆。”
蘇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