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位?”四爺一臉詫異的看向弘曆, “你要禅位?”
弘曆點頭,“是!兒子在皇阿瑪面前,不敢稱年歲大。可面對新學, 便是如兒子這般正在壯年之人, 也深覺很多東西跟不上這世道的變化。兒子記得皇阿瑪的教導,爲帝者當以天下爲重。爲天下,兒子覺得一位年輕的,懂新學的帝王要比兒子這種半路出家,對新學一知半解的人做帝王好的多……”
四爺看了弘曆一眼, 然後掃了一眼弘晝, “正值壯年……不比年輕的……”
對!
弘曆見皇阿瑪看弘晝,心都提起來了。弘晝也正值壯年,跟自己年歲幾乎相差無幾,自己都不行, 那皇阿瑪最屬意的弘晝當然也不行!
到了這種時候,他覺得自己還能跟皇阿瑪掰腕子,把皇阿瑪的節奏打亂了, 莫名的, 竟然從心裏升起了一絲快|感!
他這會子就不信了, 皇阿瑪還能提弘晝。
四爺輕輕一歎, 弘曆那股子興奮更勝從前了, 果然将弘晝排除在外之後,皇阿瑪失望了。那接下來會提誰了?
弘曕!
弘曆就道,“當然了, 不隻是年輕就行的。最基本的該是接受過新學的教育……”
弘曕可并沒有在書院念書的經曆,那幾年他就是忙着蓋房子,偶爾才會去旁聽的。所以,弘曕肯定不行。
弘曕要是再聽不出來這是針對自己哥倆的話那就真傻了。他差點氣的閉過氣去,動不動拉我出來幹嘛?本來就不幹我的事好嗎?但凡有點想那個椅子的人,最後都得被繼位之君清算的。你說鹽裏沒我,醋裏沒我的,你拉我出來遛遛,沒夠了是吧?
他很氣,氣的一張嘴說話就跟吃了嗆藥似得,“皇上您有話直說。要不然把皇阿哥們都請來……”
弘曆眼睛一亮,這是弘曕犯蠢,不幹我的事!他自己說放棄就放棄的吧。
弘晝摸摸鼻子,拉了拉弘曕,叫他閉嘴。
這小動作看在弘曆的眼裏,這就是弘晝在提醒弘曕,叫他别亂說話。
于是他忙看向吳書來,“請諸位皇子過來。”
皇子們都在側殿呢。今兒這麽大的事,能放他們出去亂跑嗎?一個個膽顫心驚的,這會子被拎過去心肝都還在顫着呢。
大殿裏坐了那麽多大臣,這麽一排的皇子被這麽盯着,被那麽多人盯着圍觀,感覺不太好啊!這年紀小的還往年紀大點的身後躲呢。
這邊還沒問話呢,外面就想起傳報之聲,“令妃娘娘到——十四阿哥到——”
令妃的消息挺靈通的,前面發生這麽大的事,弘曆必然是把前庭後宮分的很開,也防着傷到後宮的妃嫔。可架不住他護着人家,人家不樂意被護着呀。這内務府也是很出了一把力氣,令妃在後宮可對大殿的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怕是跟看現場直播差不多的吧。要不然不會來的這麽及時。從後宮走到前面,這路可不短呢。
弘曕說話毫不客氣,“皇兄說這繼位之君得受過新學的教育……這令妃娘娘帶着十四阿哥來,難道十四阿哥受過什麽教育?”十四阿哥會不會說話都是個問題,還受過教育?不夠寒碜人的。
所以,令妃抱着一個奶娃娃抱來做什麽?
弘曆蹭的一下就看弘曕,弘曕看過去,我現在可不怕你。隻有你會拿這個那個的堵人嗎?
哼!我也會!
弘曆淡淡的道,“令妃枉顧宮規,今日起禁足宮中。令其好生照看十四阿哥,不可任意生事。”
于是,令妃還沒進大殿,就被弘曕用弘曆的原話把她給怼回去了。
弘曆也知道找個小兒子做傀儡帝王是不行的,這次也幹脆,像是十一阿哥十二阿哥,還都是孩子,都叫宮人給帶下去,這些都沒戲。
看着十二阿哥被帶下去的背影,弘曆激靈一下子。很多東西現在才被串起來了。
南巡時候發生的一系列事情,那是針對誰的?
廢了皇後,便廢了嫡子。
若是自己現在有嫡子,十二阿哥的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是禅位給他,是可以争取一下的。孩子還小,他作爲皇父,很多事情都容易操作了。說到底,自己還是皇阿瑪的親兒子,一皇阿瑪的性子不會下死手。他應該隻是想給自己一個教訓。隻要自己配合,他就不會太嚴厲。那麽這個法子未必不行。
可現在——晚了!
原來從那個時候起,已經有人在謀劃着今日了。
心裏如何惱恨,但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
将年紀小的都給打發了,下面站着的就是幾個年長些的阿哥。
弘曆先把視線落在永璜身上,“無嫡立長……”永璜這孩子年紀雖然大,但是屬于老實厚道的一類。這種孩子好拿捏,傳給永璜也無不可。
可永璜吓的直接給跪下了,“皇阿瑪,兒子不忠不孝,這是您親口罵的……”
“還有兒子!”永璋也跟着跪下來,“兒子也不忠不孝,皇阿瑪金口玉言,怎麽會罵錯?”
永璜跟着點頭,“爲君者,需得修德。兒子德行欠缺,怎可爲君?此事萬萬不可!”
“大哥所言甚是,兒子以爲然也。”永璋頭也不擡,永璜磕個頭他跟着磕個頭。
大阿哥不要,三阿哥也不要。
弘曆的臉都氣白了,他防着兒子是一回事,但是兒子們不敢接盤,硬給塞到手裏也不要,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現在這種情況,算怎麽一回事?
他對兒子們,是吸取了聖祖爺的教訓的。看皇祖父當年,養的兒子個個如狼似虎,結果呢?結果老爺子半生血淚的教訓啊,别說什麽養子如羊不如養子如狼了,這羊就是聽話!就是省心!他以前非常滿意。
是的!他曾經該自傲的事情,到了現在就如同一個巴掌一般打在臉上。他這會子就想,若是聖祖爺被逼宮……呵呵!誰敢?光是聖祖爺那個兒子們就能把逼宮的人生生給撕了,别管那人是誰。
如今換做自己跪在這裏,下面都是自己的兒子。看着皇父受難,這些兒子無一人想法解救就罷了,畢竟他們沒這個能耐。可至今爲止,無一人爲他這個皇父說一句話。更甚者,在這裏公然拆台!
氣是真氣!可氣到了盡頭,隻剩下悲哀……還有凄涼!
把兒子養成了羊,聽話是聽話,可沒有自己這個皇父護着,他們也都是被撕碎的份。難道老大和老三就不明白,他們做哥哥的不扛事,到了下面的弟弟真坐上那個位子,隻剩下被糊弄的份。他們現在正是該兄弟齊心的時候呀!
弘曆把目光投在四阿哥永珹頭上:你可以的!你不是之前一直扒着你祖母不撒手嗎?有野心好啊,皇阿瑪現在能成全你。
不!不要!
永珹噗通跪下,“兒子才疏學淺,若是可以,兒子想主管高麗事務。畢竟母妃的出身,從祖上說……”
住嘴吧!你可以住嘴了!
你這麽一說,連八阿哥永璇和十一阿哥永瑆的資格一起說沒了你知道嗎?
弘曆再不在永珹身上浪費眼神,他熱切的看向永琪,這孩子雖說體弱,子嗣艱難,不過沒關系,将來傳位可以給他的皇弟嘛。十四阿哥年紀小,永琪撐幾年,永璐就長大了。
可五阿哥又沒瘋了,明知道爲他人做嫁衣裳,又何必趟渾水?身體成了這樣的人隻對活着和健康兩件事感興趣。對别的,對不住,沒這個精力。一聽這個話頭,他馬上搖搖欲墜了,擡頭一句話沒說,直直的朝後倒。唬的林雨桐趕緊過去,一号脈,“驚吓過度!帶回去給熬點安神湯,連着喝幾日就見好了。”
驚吓是有些的,但過度并沒有。五阿哥純碎是裝病然後躲了。
人都當堂吓的厥過去了,你給他龍袍加身,是怕吓不死他嗎?
五阿哥掉線了,弘曆的眼神越發的晦澀。
他接着看下一個——六阿哥。
說起來六阿哥永瑢也不小了,今年都十五了。他是三阿哥永璋的胞弟,還有四公主,三個人是一個額娘生的。當年永璋被責罵的廢了,這事叫蘇氏這個當額娘的膽顫心驚。對六阿哥的教導就變了,反正就是提醒孩子,你要小心,再小心,咱們已經被厭棄了,就得規規矩矩的,老實本分的,咱們娘幾個才有好日子過。這麽打小教導出來的孩子,你指望他這會子挺身而出?
做夢!
永瑢被他阿瑪看的一臉茫然,“兒子先去照顧五哥吧。”好像壓根不明白留在這裏意味着什麽一樣。這孩子這會子想着,我去照顧五哥總不能算錯的吧。我這是兄友弟恭呀!皇阿瑪你可别像是罵三哥那樣罵我。然後利索的跑走了,後面跟有狼攆他一樣。
接下來……沒有接下來什麽事了。
七皇子是孝賢皇後生的,早早就夭折了。
八皇子被永珹一張嘴,說的一點資格都沒有了。
老九和老十不足周歲就夭折了。
十一跟老八老四都是金氏生的,沒戲了。
十二原本是可以的,嫡皇子出身,可他額娘被廢了。
十三也是廢後所出,也才剛剛會說話,沒他的事。
十四臉說話都不會,更沒戲!
站了一排的兒子,從頭數到尾——沒有!
皇阿瑪當年還能從矮子裏拔出将軍,現在自己這是連皇阿瑪當年也不如了。
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弘曆臉上的表情精彩極了。皇阿瑪坐在那裏并沒有要替他挑選的意思,一切都在表示:你說了算。你說怎麽弄咱就怎麽弄,你說選你哪個兒子就選哪個兒子。
可生生的,親兒子不配合,奈何!這麽些個兒子,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這場戲竟然唱不下去了。
弘晝心裏暗樂,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故意的朝後看了一眼,輕咳一聲:“永璧!你小子縮在後面幹什麽?還不給你皇祖母和皇祖父沏茶去?”
永璧這幾年跟肅英額一道兒處理銀行的事務,曆練的很可以了。他機靈的跟鬼似得,響亮的應了一聲就起身,轉瞬就端了茶來。
弘曆心裏轟隆一下,如何不明白弘晝的意思。他這就是在說:看!四哥你的皇子不行,但我的兒子可以呀!
是的!自己的皇子和弘晝的兒子對皇阿瑪來說,是一樣的——都一樣是皇阿瑪的孫子。比起自己這些皇子,永璧這小子明顯更得皇阿瑪的喜歡。
讓自己把皇位給侄子?
休想!
那邊他阿瑪已經接了永璧的茶,“給你皇祖母送去。”
永璧應着,屁颠屁颠的過去了,“祖母您喝茶。”
“嗯!還是紅茶?”林雨桐抿了一口,“加糖了?”
“是您喜歡的口感嗎?”
是!“這孩子就是細心!”
貼心有孝順的親孫子,成年了,穩重了,曆練出來了。而且,人家永璧家的兒子都有了,好幾個,還都是弟子。那嫡長子聰明機靈,皇額娘不知道有多喜歡。
這些加起來,都是永璧的優勢!
弘曆額頭的青筋都開始蹦跶了,惡狠狠的看向自家那一排的兒子。永璜心裏歎氣,自家這阿瑪怎麽到現在還沒看明白呢?他到底是心軟了,就迎着自家阿瑪的目光道,“怎麽不見端貝勒?按說,他該來的。”
端貝勒?永琅!
對了!怎麽把這個孩子給忘了。
弘曆眼睛一亮,但随即輕輕皺了一下,總感覺哪裏不對。可還不等他想明白哪裏不對,那邊弘晝就接話,他說:“永琅忙着呢。他過繼出去了,今兒這事跟他沒什麽關系。”
這話是幾個意思!
你兒子都有資格,我過繼出去的兒子就沒資格了?
這話弘曆很不樂意,直接就道:“過繼出去也是朕的兒子。再說了,他過繼給旁人了嗎?那是過繼給大哥了!論起名正言順,沒有比大哥那一支更名正言順的了。”
所以,你家永璧得朝後排,這皇位還得是我兒子的。
這麽一想,弘曆就朝着這個方向琢磨:“永琅已經長大了,這麽些年一直被皇阿瑪教養,在書院裏學的也好,成績優異。乃是朕之皇子,更是仁慧皇帝的嗣子……”關鍵是,把永琅提出來,皇阿瑪和皇額娘最不可能反對,“兒子覺得,皇位禅讓于永琅,最合适不過。”
四爺看弘曆的眼神,就像是弘曆看他家那一排的兒子的眼神那是一樣一樣的。
弘曆說:看看朕都生了些什麽東西?還不如地主家的傻兒子。
四爺說:看看‘自己’生的都是什麽東西?地主家的傻兒子都比他強。
傻兒子弘曆直到弘晝第一個站出來表示,“皇兄這話很是,沒有哪一支比大哥那一支更名正言順。皇位給永琅——合适!”他規規矩矩的跪下,行大禮,“皇上聖明!”
他一動,大殿裏的人都從椅子上起來,走到過道裏,擠擠攘攘的跪下,“皇上聖明。”
聖明的皇上終于意識之前覺得不對的地方事什麽了:這是被皇阿瑪和弘晝聯手擠兌到套子裏去了吧。
打從一開始,這皇位就是給永琅準備的吧。
皇阿瑪先是虛晃一槍,叫自己以爲他有意選弘晝和弘瞻。在兄弟和兒子之間,自己隻會選擇兒子。這是逼着自己先開口要禅位爲兒子的。
開了這個口子,自己才發現,自己這些兒子确實是不争氣,當然了,他們估計是在書院被教傻的,反正他的兒子們不可能生下來就是那個德行,也不可能被上書房的師傅們教成這個德行的。所以,皇子們去書院被教壞了,從書院辦起來,這個局就開始布下了吧。
然後兒子們沒人搶,皇阿瑪又怕直接提永琅自己不答應。于是弘晝就故意将他的嫡長子永璧給拉出來溜了一圈,叫自己以爲皇阿瑪還可以選别的孫子。在這種情況下,自己當然願意選雖然過繼出去,但依然是自己兒子的永琅了。
于是,順利成章的,禅位給永琅的話就從自己嘴裏親口說出來,如此的水到渠成,一點勉強都沒有。
呵呵!
好好好!當真是好!
弘曆隻覺得氣血翻湧,那邊弘曕已經在催促吳書來:“傻了嗎?趕緊的,筆墨紙硯伺候!還等什麽呢?”
這話才落,吳書來沒動,那常給皇上拟旨的官員已經默默的起身準備着,要拟定禅位诏書。邊上有那機靈的小太監,趕緊的找筆墨紙硯去了。
衆人心裏都明白,隻有禅位诏書這東西寫好了,這才算是闆上釘釘。
曆史上很多禅位诏書,那都是被迫寫的。就像是李世民脅迫了他的父親李淵,寫下了禅位诏書。但今兒這不同,當事人壓根就不在場,看似也不知情。禅位這事,是皇上自己開口的,而且還當着朝中這麽多大臣的面兒。
這種情況下——能反悔嗎?
弘曆想反悔來着!這種被算計的憤怒已經壓不住胸口的那一口老血了。
他起身,踉跄了一下才站穩。這個位置站了二十多年了,從這個位置上看下面的大臣,本該事熟悉的。可此情此景,再從這上面往下看,竟是有些陌生了。
這些都是朕的臣子,往日裏那也都是口口聲聲的說是朕的忠臣,一個比一個會表忠心。可是現在,有誰站出來爲朕說句話?
朕就想問問,朕作爲帝王,究竟是哪裏做錯了?
朕不敢說自己是完人,但自問跟史書上的帝王比一比,自己雖有不少毛病,但說句良心話,自己真就是一無道昏君嗎?
便是如纣王帝辛那般的帝王,那不是臨死了還有忠臣願意舍身陪葬嗎?
可自己呢?
除了身邊的吳書來,竟無一忠臣嗎?
他的視線從劉統勳身上挪來,這位是新學一派的,指望不上。他的視線落在老臣來保身上,話卻是對着大殿裏的大臣說的,他說:“朕禅位于端貝勒永琅,諸位以爲如何?”
按照規矩,朝臣該三跪三請。
便是朝廷處決死囚,朝臣們也有三跪三請,請皇上三思而行,以示尊崇生命之意。
按理說,自己這話出口,朝臣就該下跪,然後高呼:“請皇上三思!”如此再三。
他都想好了,隻要朝臣跪下去,喊出請他三思的話,他便真的三思。不禅讓了,我就說要三思之後再定,誰能耐我何?他還就不信了,皇阿瑪會當堂逼迫自己這個帝王禅位。想到這裏,他的目光不由的灼熱起來,專注的看着來保:你必然能懂朕的意思!所以,這事隻有你來帶頭了!
來保果然先起身,然後緩緩的跪下,可開口卻道:“皇上聖明!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上聖明!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沒有等來固定的程序,隻等來這麽如此再三的高呼‘聖明’之音。
他不由的恍惚了一下,吳書來眼急手快,一把扶住了。
乾隆甚至能聽到吳書來壓抑的抽泣聲。
沒出息!哭什麽?
他看着下面的大臣,跪的滿滿當當。
聖明嗎?從來沒覺得原來‘聖明’是如此諷刺的一個詞兒。
這一刻,他迫切的想找尋些什麽。
可這些東西是什麽呢?
他看向皇阿瑪,皇阿瑪的眼神平靜,似乎是看着他,似乎又不是看着他。他以爲他是皇阿瑪不得不做的選擇。可現在才知道,有時候這輸赢真不一定。人不到了閉上眼睛的那一刻,真都無法斷定此生是輸還是赢。就像是自己,誰能想到,最後以這樣的姿态收場了。明明在不久之前,他還暢想着做千古一帝的。
他看向皇額娘——這本來也不是自己的額娘。但他其實真的覺得他若是有親生額娘,那自己的額娘一定是她這個樣子的。是的!自己的親額娘,他想,應該就是那位被自己放在甘露寺的人了。無奈,親生的母子最後那樣收場。今生,隻怕都沒有和解的可能了。
他還能看向誰呢?
妻子?
孝賢嗎?想到孝賢,他的目光放在了傅恒的身上。是啊!孝賢若是泉下有知,是會體諒自己呢?還是會怨恨自己?以前一直很笃定的,笃定的認爲孝賢一定會明白自己,懂自己的。可這一刻,那所有的自信都随之遠去!他想,孝賢還是會怨恨的吧。
隻光憑着冊立了烏拉那拉爲繼後就該怨恨自己的。
前一位就不說了。其實,自己是有機會跟烏拉那拉好好相處的。她曾經愛慕過他,後來,愛慕淡了,但他知道,隻要他願意,稍微給些顔色,她還是會跟以前一樣,滿心滿眼的都是他。可一個皇後,能如此嗎?不能!她确實不适合做皇後。愛慕他愛慕到沒有立場,有野心又沒有權謀,說她不配爲皇後的話倒也不完全是假話。所以,一場夫妻,最後成了怨侶。
還有後宮的妃嫔:曾經的慧娴,還有如今的令妃,其他的,他真想不起來了。
他一直以爲,她們是攀着他的菟絲花,她們都該隻有他。可是,慧娴因爲沒有孩子還黯然神傷,最後香消玉殒。令妃因爲有了兒子,變的面目全非。誰才是把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呢?
子女嗎?
兒子們的作爲他已經親眼看了。女兒們……除了和敬,别的公主,他已經不太想的起長相了。
說到和敬,這孩子……護着富察家呢。
他眼裏剛閃過一絲黯然,就見殿外走進一個人來。不是和敬還能是誰!
她眼裏含淚,滿眼的關切:“皇阿瑪,事情辦完了嗎?要是辦完了,女兒送您回去歇着。您累了。”
呵呵!
弘曆隻覺得心如刀絞,看向弘晝和弘曕,弘晝的眼裏帶着歉意和内疚,還有那麽一絲絲關切在的。他們兄弟從小是比别人親近。他防備他,但也信任他。可誰知道,兄弟最後到底是反目了。他以爲他會縱容弘晝一輩子,也以爲弘晝會效忠一輩子。到底是癡心妄想了!
最後再放眼再看了一眼俯首的大臣,他腦子裏隻有一個詞,那便是——衆叛親離!
真真是衆叛親離了!比史書的昏君還不如!
他扶額,聲音都低沉了下去,“朕——今禅位于端貝勒永琅,着其擇日即皇帝位,欽此!”
旨意拟定,玉玺蓋上,昭告天下!
吳書來扶着弘曆,一步步的走下禦階,和敬急忙迎了過去,攙扶了她皇阿瑪。
乾隆卻甩手揮開和敬,由着吳書來扶着走。
和敬亦步亦趨的跟着,眼淚吧嗒吧嗒的往下掉,“皇阿瑪……”
乾隆走他的,并沒有回頭。和敬幾次拽了他的袖子,都被甩開,但依舊不管不顧。被甩來了就再去拽,摔倒了就爬起來繼續追。這對父女就那麽一點一點的從大殿裏往出走。
四爺緩緩的站起身來,“乾隆皇帝一朝,編修文化典籍……蠲免天下錢糧……其次數之多,地域之廣,數量之大,效果之好,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執政雖有瑕疵,然瑕不掩瑜,功大于過!”
弘曆人已經在大殿之外了,這一聲聲的評價,叫他頓住了腳步。
功大于過?
功大于過!
他阿瑪的聲音再度在朝堂上響起:“曆史車輪滾滾,隻肯向前。不要說倒退,便是停滞不前,那也隻能被碾碎。曆史上,有些帝王敗給自己,有些帝王敗給了敵人。可也有一種帝王,他敗給了時代!一個時代即将過去,另一個時代将滾滾而來。即将過去的并不意味着他錯的十惡不赦,這就如箱子裏舊歲的衣裳,它們用的是最好的布料,最好的手藝師傅,繡着最精美的圖案,可是,新的一年,舊歲的衣裳隻能放在舊箱子裏落灰,不是它不好,隻是因爲他——過時了。是時代選擇了屬于他的君王,而不屬于這個時代的君王,一如朕,一如朕的兒子弘曆……”
弘曆扭頭看他阿瑪,他阿瑪看着他笑,然後說,“我們父子很高興送走了舊的時代,終結了舊的時代,更高興能看着一位新君,看着他去迎接屬于他,也屬于你們的新的時代!”
父子?
弘曆沒動地方,看着夕陽照進大殿,落在皇阿瑪的臉上。
皇阿瑪剛才說——我們父子!
不是隻有自己,還有皇阿瑪。他們都成了那個被時代所淘汰的君王了嗎?
要是這麽說,心裏似乎是好受了一些。
皇阿瑪這是想叫自己以一個自尊的,潇灑的姿态離開這座大殿嗎?
和敬扶着他的手,用了些力,“皇阿瑪,皇祖父說了,您功大于過。”
乾隆失笑了一瞬,這次沒有甩開和敬,隻淡淡的說了一句,“走吧!”
功大于過也罷,過大于功也好,這一刻他沒心思思量這些。該怨的還會怨,該恨的也還會恨。也許會有那麽一天,他不去怨,不去恨,但肯定不是現在。
林雨桐站起身來,歎了一聲。就像是四爺說的,這個皇宮不屬于弘曆,也不會屬于四爺和她。
再度踏入這裏,并沒有那麽多的歸屬感。
四爺朝她伸出手,“走吧!”
走!
他們有他們的路要走,他們一路走一路播種,但撒下種子,會長出什麽樹,他們也不知道。
他們隻能這麽笑看着,看着他們或是疑惑的,或是恍惚的,或是興奮的……從各色表情的人面前路過,然後聽着他們在身後傳來各種的叫聲,欣喜的,驚訝的,凡此種種。
乾隆二十二年秋,一個普通的秋日,餘晖灑滿了大地。
新建成的天文台上,一個少年背身而立,夕陽的餘光照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拉的長長的。
這裏,是京城最高的建築。站在這裏,能看清楚整個京城。
弘晨站在他的身後,低聲問:“端爺,您不急?”
“急什麽?”弘晖指了指京城的方向,“看見了嗎?靠着書院和醫館這個的方向,外城最繁華。其他幾個方向,還不成。該想想,東西南北各方,都該有能聚集人氣的所在。之前你提議的很好,皇家藥廠和藥堂該搬到東面去,那一片能成爲各國中最大的藥材市場……”
弘晨默默的聽着,這每一點好似都在這位端爺的心裏過了千遍百遍了一般。
正說着話呢,海蘭察從門口進來了,他之前在這一層的門口守着,防着别人上來的。這會子他進來的有些着急,“端爺,慶喜來了。”
慶喜跑的氣喘籲籲,“主子,成了!”
什麽?
弘晨和海蘭察頓時大喜,“當真成了?”
當真!
慶喜笑道,“各位宗親,朝中大臣,都已經奔着書院去了。主子,趕緊回吧,他們是來迎接新君的。”
這個新君對着太陽的方向站着,卻不着急。他看着太陽一點一點的掉落地平線,一如那個舊日君王治理之下的王朝退出曆史舞台一般,直到天邊最後一線紅光徹底消失。
随着那一絲亮色消失,天色慢慢的暗下來。
秋日的夜空,遼闊而深遠。天不是黑沉沉的,它帶着一些淡淡的藍色,星星就在那藍色的天空上閃爍,月光郎朗,也無法遮擋其光輝。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他的身後聚集了很多很多穿着書院制服的少年少女。
一個身量高挑的姑娘從人群裏過去,站在弘晖的身邊,問說:“這是打算賞月了?還别說,今兒倒真是個賞月的好天氣。”
弘晖轉臉看了看蔡寶儀,伸手将她的手攥在手心裏。
蔡寶儀面色一紅,想收回來,又強迫自己忍住了,故作自然的反手拉了他的手。由一個攥着一個,變成了手拉手的樣子。
弘晖察覺到了差别,輕輕笑了笑,在這姑娘臉紅之前,扭頭認真的回了一句,“不是賞月。”
嗯?
弘晖擡頭,“我在觀星。”
“星相上怎麽說的?”蔡寶儀不由的問。
弘晖又笑,“星相啊?要看懂星相,得先知道這些星都代表什麽?”
“願聞其詳。”蔡寶儀心說,他總不會無緣無故的說什麽星相,她隻順着他的話給他鋪好台階就好。
弘晖心領神會,一本正經的指着天上的星星,“看見了嗎?那一顆是我,那一顆是你……那一顆是海蘭察,那一顆是弘晨,那一顆富察明亮,那一顆是張儀生……”
最開始以爲這位新帝在調侃未來的皇後,可誰知道,他在認真的數拱衛着他的星星。
那一顆顆燦爛之極的星,每一個都有了屬于它們的名字。
每說出一個名字,身後都有一個興奮的聲音答到。
弘晖看着星空,“星漢如此燦爛,不是因爲我,而是因爲你們。它們一起閃耀,照亮了整片天空。而我們一起向前,必能照亮這江山,這天下!”
是!
它們每個人都擡頭,找尋跟自己對應的星。
這一晚,觀星台下站着不少大臣,觀星台上,屬于未來的年輕人數着天上的星星,這該是新時代開啓的一種浪漫。
當天邊的露出魚肚白,弘晖整了整被露水打濕的衣衫,扭身朝下走。
一人動,身後雲集者從!
自上而下,如一股洪流洶湧。
站在下面的大臣,就看着這位年輕的帝王率先上馬,打馬而行。轉瞬,身後便是呼嘯而過的一群人。
他——和屬于他的臣子,踏着曙光而行。
當他們踏進紫禁城,不知道是旭日照亮了他們,還是他們點燃了旭日,這一刻,紅光普照,似乎是預示着——盛世将踏歌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