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這樣的弘曉, 大事沒法交給他辦的。
但人嘛,總有可用的地方。比如,在路政署開設的同時, 我們是不是得有個專門的文化審批衙門, 比如自從每日一刊之後,好些人從中嗅到了機會,也想弄個不那麽嚴肅的。咱不談政事,隻談風月的那種刊物行不行?
還真行!有人自己找人寫,然後自己刊印, 有诙諧的, 有尺度比較大的,反正就是有興趣看的,就來買。意外的還都賣的不錯。
這麽棟喜混亂起來,那肯定不行, 沒有監管哪裏行呢?
乾隆對别的方面不是太在意,别人提點啥想法他八成得不樂意。但若是能更好的把控文人的動向,那他是十分樂意的。這事隻要提一句就能過, 像是哪個文人想出書了, 那就先找相關的衙門那邊審批去。給你登記造冊, 之後你的書才能刊印。完了之後賣出去才不是非法的。
如今不是修書嗎?把能找到的書都給排号, 将來查起來也好查一些。
四爺管這個叫文管署。
他這麽一說, 十四就閉嘴了,覺得他四哥果然還是比較心疼十三家的孩子。瞧瞧,文管署一聽就跟路政署事同級别的衙門。路政署那真是勞心勞力累的吼吼的, 找銀子找人死盯着就怕出岔子。可文管署呢?坐在那裏,等着下面的衙門把需要審批的東西送上來,然後坐在那裏看看,行就行,不行就說哪裏不行。風刮不着,雨淋不着,就是審的嚴格一些,這也是爲大清好。便是出了事了,一兩本書,能是什麽大事?難道弘曉傻到會放一些對大清不利的書出去。所以啊,隻要不跳出這個框子,就不會有大禍。
這個差事級别高,差事輕松,但說起來未必不看中。畢竟這種言論的管控,非信臣不可托付。
他頓時就有點酸溜溜的,“四哥就是偏老十三。”
四爺能氣死,就你家那兒子孫子,叫幹這個活,他們坐的住不?一天天的,跟撤了嚼頭的馬駒子似得,就沒有他們禍禍不到的地方。他擡眼了十四,“那把弘曉換下來叫弘暟去?”
弘暟去不了!
十四的頭搖晃的跟撥浪鼓似得,這小子性子有點大而化之,壓根就不是幹那個的料。
看吧!四爺白了他一眼,這才道:“明年開春,叫弘暟去南邊,橡膠園得建起來,這事非常要緊。叫弘暟跟弘晗一道兒去,這事要是辦的好了,給一個鐵帽子爵位都當得。”
鐵帽子嗎?
十四心裏一喜,嘿嘿知笑。這差事要緊,但也很辛苦。得沿着南邊一條線橫跨幾個省,自家四哥的意思,那橡膠隻有在這些地方才能活。不過要是給了鐵帽子,辛苦些就辛苦些吧。到底是親哥呀。
十四心裏滿意了,又欠欠的瞟向十六。
十六心說,看我幹嘛!你家鐵帽子我還未必真在乎,我的寶也不是押在四哥身上的,這個你這不懂。你就是同胞親弟弟,你也未必有我知道的東西多,所以嘚瑟個啥嘛!再者說了,他的兒子其實不多,大的弘明今年也就三十五六的樣兒,倒是正在壯年。剩下的都還小,暫時能當大用的也就弘明。不過自家知道自家事,弘明能幹啥?這幾個活兒着小子幹不了,他這個阿瑪都瞧不過眼的。
四爺卻道,“弘明要去盛京,田畝、土地,移民,都需要有人盯着。尤其是那裏是關外,更是要慎之又慎。”
把龍興之地托付給十六家的,這個信重不小了吧。
得!剩下的不用問了,四哥面上說不知道這些孩子怎麽安置,征求他們的意見,但其實每個人在他心裏都有安排的。百廢待興的意思就是,無論做什麽都容易幹出模樣來。
因着因材而用,幾個人都沒有意見,說起皇家銀行和商行的事了。
十六願意挑頭,就在上面看着,但具體的事情得有人跑。四爺問說:“永璧和肅英額如何?”
永璧是四爺的親孫子,弘晝的嫡長子,這屬于嫡系中的嫡系,誰能說不好?
至于肅英額,這小子謹慎少言,讷言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老八。但要是做嚴謹的活兒,倒是把好手。地位不高不低,但卻有恩寵。都知道他在老聖人身邊有臉面,其實就把身份上的短闆給補齊了。
因此,這個人選是可以的。
十四就插話說:“如果肅英額在銀行,弘旺就不能去商行。”
這真是好心,别人不好說的好他直接就往出端。這不是對老八心存芥蒂,而是有些東西就得回避。
“弘旺去商行?”四爺其實之前壓根就沒這麽想。弘旺要去商行,乾隆首先信不過,他跟肅英額這種晚一輩的還不一樣。弘旺是知道當年老八的顯赫的。再則,弘旺這些年經曆的多,這小子腦子裏彎彎繞也多,顧忌也少。派他一個人吧,不合适。再多派幾個人吧,說實話,幾個人加起來動腦子也未必赢的過他。所以,這小子最好用又最不好用。
其實四爺心裏有個人選,“你們覺得棟喜如何?”
棟喜?
老十四腦子轉的慢,一時之間竟然沒想起事誰。
十六才道:“九哥家的老六。”這小子二十四歲,平時低調的很。加上名字沒排字兒,在書院很多人都不知道這小子是宗室出身。
老十四不是很明白:“做生意可是跟人打交道的差事……”言下之意,老九家的後輩,被關在府裏十好幾年,都關傻了,這麽大的事叫那麽一個人管着,這不是開玩笑嗎?
四爺之前也以爲是那樣,“我之前想着叫人看顧着點點老九家,要是日子難過,背後關照一些。誰知道這哥幾個悄悄的分了家。分家不分府,還在一起住着。隻這個棟喜,是帶着他額娘從府裏搬出來了,很快,城裏買了三進的院子……知道城外現在新蓋的那些往出賣的小院子嗎?”
知道!那都俨然成了一片新城區了。
“那地方有一小半是棟喜的。零零散散的買些零碎的地,然後蓋起來,不顯山不漏水的。宗室裏現在比他富的少!”
不是!啥不得要本錢呀?他的本錢呢?九福晉隻生養了一個格格,也沒兒子。老九家的小子,生母出身都不高。還基本都是漢女。就是有親外祖家照看,能給的也不多呀。生母也沒嫁妝。他的本錢從哪裏來?
四爺也是發現棟喜在外城的貓膩之後才查這小子的,一查不得了。這小子被關在裏面的時候就不老實,才十幾歲大的時候,就從狗洞裏往出鑽,帶着他阿瑪年輕時候的衣裳從宅子裏鑽出來,跟個小乞丐似得。然後從京城出去,到通州那地方。這才換上衣裳,人模狗樣的,真就跟皇家的二世祖一樣。這小子帶着家裏爲數不多的帶着标記的屬于皇家的東西,然後去賭場。專找那些商戶人家的子弟玩骰子。商戶人家裏除了大商戶,其他人想巴結權貴子弟難啊!便是想找人家的管事巴結,都不是容易的事。結果就遇上這麽一個瞧着年紀不大,但不谙世事的阿哥爺,小孩子偷跑出來的,說是荷包丢了,拿着身上挂着的那些明顯屬于皇家的東西就要抵押。這不是現成的機會嗎?這樣的人最好巴結了。小孩子不頂事,但能引薦一下大管事,那也行啊。都帶着這樣的心思陪着這小子玩,然後一場下來輸上二三百兩銀子,也不算是多心疼的事。
棟喜用這法子坑了第一桶金,然後他就消失了很長時間不見蹤影。再之後,出現的時候就不是宗室子弟了,而是做小買賣的人。混迹人海之中,誰也不認識誰。這小子拿這坑來的錢買了兩艘船,就做來往運輸的營生。船把式幫着經營,來往南北之間,一是掙點運費,二是捎帶點貨物,掙點差價。小本生意不顯山不漏水的,一做就是成十年。後來幹脆連運費也不賺了,隻做南北貨物。手裏積攢了錢也不動聲色,府裏除了他額娘沒人知道這小子還藏着這一手了。他跟他額娘一個院子,進出他額娘給他打掩護,隻說身體不好不見人,誰能知道。再者,都是囚徒,天天見年年見,早煩了。不樂意見人很正常。于是,就讓他這麽着晃悠了這麽長時間。别人不知道外面的消息,老九府裏沒解禁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的一清二楚了。因此,四爺和桐桐才在莊子上住的時候,這小子就已經三分兩分的在外城買人家的菜地了。那時候别人并知道這種地方巴掌大的小菜園子改成院子得百八十兩銀子。
如今外城最大的酒樓是他的,外城最大的客棧是他的,外城最大的戲園子和書館,也是他的。
一分家就搬出去然後娶親,這要是沒有人脈,他能處理的這麽利索嗎?
所以這小子就是一扮豬吃老虎的。在書院成績平平,沒有絲毫亮眼的地方。誰能想到這背後藏的這麽深。
四爺把事情一說,哥幾個面面相觑。十四砸吧嘴,“老九怎麽弄出這麽個玩意來!”
是啊!這些熊孩子到底背後長了一副什麽面孔,你不細看是真不能知道。
十四尤自氣道:“肯定是老九常抱怨掙的銀子都補貼兄弟了,要不然這小子怎麽那麽賊。”隔着生死陰陽,十四好像都能感覺到老九的怨念,臨死大概都在交代:你們掙的銀子偷偷藏着,誰都别給露,要不然八成得被兄弟坑的。
十六:“……”能見老九銀子的都跟老九是一黨的。十四哥你可以了啊,現在什麽都不避諱,啥話都敢往外說了。
棟喜并不知道他的底子露了,一到休沐他就準備回家,家裏還有額娘和新娶的媳婦。
隻是今兒有點特别,才從寝舍裏出來,準備走呀,就被錢盛給攔着了,“棟六爺,老聖人有請。”
棟喜:“……”他并沒有單獨見過這位四伯。現在新買的宅子那邊,其實也沒人知道他家是宗室。隻道他是個買賣人,如今在書院念書而已。他也從不覺得宗室這個身份有多了不起。雖說聽别人說,當年九爺也是很風光了一些年,但那最風光的年月他也沒趕上呀!他有記憶以來的阿瑪,就是個糟老頭子。整日裏七不服八不忿的,很是叫人瞧不上。
他當年就那麽看他老子來着,當是那糟老頭子喝醉了,擡手就給了自己後腦勺一巴掌,罵說:“連你這小崽子如今也看不起爺了!你來說說,你來說說,你看不起老子什麽?”
他當時哪裏敢說,兜裏正揣着一兜子從阿瑪書房偷出來的玉石棋子呢。于是憨憨的笑笑,可也沒能過關,老頭子一把拎住他的後衣領,“你小子這點心眼,還在你老子跟前玩?就你老子這種貨色,耍你都跟玩似得。”
當時他舍不得一兜子的棋子,想擺脫老頭子的糾纏,就急道:“就瞧不上您咋咋呼呼的。好的時候咋呼,不好的時候還咋呼。咋呼啥呀?不咋呼的都好好的,咋呼的都關着呢。您就沒我十叔明白……”
然後不知道哪句話沒說對,糟老頭子哇哇哇的就哭,抱着他死不撒手:“你老子一輩子就這德行,我老子都沒把我掰過來,你小子瞧着不順眼也給老子憋着。”
那可不憋着還能如何?有啥法子呢?
糟老頭子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倒是難得的說了幾句姑且算是好話的好,他說,“你這兔崽子得記着你自己個的話,啥事擱在心裏頭,别嘴上咋呼。你老子真就吃了一張嘴的虧了。還有啊,對哪個兄弟都不能太實誠,實誠了吃虧!外面的人不可怕,家裏的才可怕。坑你的都是兄弟,得記住啊!”
他真給記住了。他覺得這話他老子不僅跟他說過,還跟他其他的兄弟說過。所以,兄弟們之間,誰對誰都别太實誠了。
再後來,他還問過他阿瑪,問他他的那些兄弟,誰的心最不實誠,誰的心最實誠。
自糟老頭子那會子都病了,平時沉默寡言不言語的,一說起他的兄弟們,那就精神了,臉上那表情吧,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最不實誠的是你八伯……”
這個答案很叫人意外。
更意外的是,這老頭子又道:“要論實誠,最實誠的其實是你四伯……前提是你得先對他好,對他特别實誠,他才會對你更實誠……别在他手裏玩心眼,一旦動了心眼,他的實誠大概不會給你……”
那這算什麽實誠人?哪裏有滿肚子心眼的實誠人算實誠人嗎?果然糟老頭子還是老糊塗了的。
但這些年,他多少還是受了這話的影響了。出門在外,别管跟誰相交,第一,得有點心眼,要不然得吃虧。第二,得實誠。因爲你不實誠人家不跟你交心的打交道。
慢慢的,他發現其實糟老頭子到了那個時候人家也是沒老糊塗的,話都是好話,他有現在,也是因爲受了這兩句話的益了。
可要他去親近這位四伯,還是免了。這位四伯從不掩飾對自家阿瑪的讨厭,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自己上趕着,樣子就有點難看。自家兄弟幾個跟其他宗室還不一樣,弘旺那邊好歹還自由了那麽些年,所以吧,過去那點事時間長了積怨是能消除的。畢竟,那是四伯和八伯之間的事,如今那位皇上對弘旺還算是寬容。可自家不一樣呀,自家是被如今的萬歲爺所忌諱的,鳥悄的就最好。就是湊上去,人家也信不過,不會用的,那又何必自讨沒趣呢?
他都想好了,錢不用多賺,夠用就行。越是不打眼的越好。将來若是非叫自己當差,那就去當差,混個不上不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以後啊,這就是自家的行事準則。
心裏計劃的挺好的,可今兒卻被召見了。心裏不忐忑是假的,他不是想去了會被問什麽,而是一個勁兒的想,是不是這段時間做錯了什麽,連自己都沒有察覺。
而且,這一路走來被盯着的時候多了,就有點叫人如芒在背的感覺。平日子不打眼慣了,推倒人群裏誰也不會注意到的人跟在錢盛的身後,那關注度能低的了嗎?一直是偷偷摸摸的,這猛然間被關注,他是一百個不自在。
好容易從前面到後面了,終于踏進了很多人都想踏進的小門,渾身的感覺更不自在了。
想跟錢盛打聽點什麽吧,張開嘴還是算了,自己應該沒有做錯什麽……吧?
後面就是一個個小院,目之所及都是藥草。往前再走,就是一處小門臉的院子,說實話,還沒有自己新買的宅子氣派。
在門口了他就站住腳,等着錢盛去禀報。
錢盛見對方不跟來,忙道:“您請吧,不用通報的,老聖人正等着您呢。”
好吧!其實能叫錢盛親自去叫自己,本身就是一個态度。他心裏微微歎氣,多少有點數了,這必是自己暗地裏做的那些生意被知道了。
因此進去之後頭都不擡,進去就請罪。
四爺坐在院子裏的搖椅上,看這棟喜一眼,“起來吧。起來說話,這書院裏早沒有下跪這一套了。”
棟喜磕頭:“在書院裏,您是先生,不磕頭。今兒侄兒來,是看四伯的,給長輩請安,是小輩的孝道。”
林雨桐都想笑,這小子生的普普通通,五官隻能算是端正。個子不高不矮,皮膚不黑不白,說話不緊不慢。有個不高不低的出身,住着不大不小的宅子,娶了不美不醜的媳婦,做着不大不小的營生,過着不富不貧的日子。真就是混在人群裏,絕對挑不出來的一個普通人。
在書院這麽長時間,四爺都沒注意過他。也就是因着桐桐上次叫查J院的事,外城那個大門臉太紮眼了。然後德海查地皮,才發現這一兩年的時間裏,棟喜零散的買了不少地。這邊三分,那邊五分,那邊一畝二,沒超過兩畝的大地皮。還有什麽臭水溝子,雜樹林,沒人瞧得上的,他都要。他能一眼看破這種地方要發起來,但是卻忍着,不叫銀子迷了眼。商機擺在眼前也不爲所動,隻順着東風賺點是點。要不是陰差陽錯,這叫這小子渾水摸魚給摸過去了。
棟喜的身份也不是什麽秘密,可府衙的立契書這種事誰都沒聽過,這衙門裏的人都跟着小子關系應該不錯,要不然不能這麽一點風聲都沒有。這說明什麽,這說明這小子跟人交往,識人看人上,很有幾分獨到的地方。
看起來這麽一人,一張嘴說話就透着骨子靈性勁兒,這個反差還挺大的。
四爺的眼神落在這小子身上的時間就有點長,等他磕完頭了才道:“行,這禮雖說遲了點,但收到了就行吧。”
棟喜:“……”這可不是實誠人該說的話。當然了,他面對眼前這位四伯……之前好像确實也沒那麽實誠就是了。
可實誠這東西吧,得分着看。實誠跟老實是不一樣的,言語的實誠與否并不能決定内心的實誠,他一直是這麽想的。
因此,這尴尬也就一瞬,就趕緊低頭,“侄兒知錯了。早該過來請安的,千錯萬錯都是侄兒的錯。”
反正認錯了,您要打要罰随意。
絕口不提什麽先生學生,口口聲聲都自稱侄兒。
棟喜也沒辦法呀,這是能被人知道的和不能被人知道的都被人知道了。圈着的時候偷溜出去本就大罪,若是真被人說是圖謀不軌,跟自家阿媽的舊部偷偷聯絡,自己就是八張嘴也說不清呀。站在這裏了就有點後悔了,這要是當初沒跑就好了。可要是沒跑,沒再市面上混着,也成不了今日的他呀。
這會子他特别認慫,起身後看見林雨桐又趕緊給四伯娘請安。他出生的晚,對這位伯娘早年壓根就沒有印象。這是在書院之後才遠遠的見過那麽幾面。
“起來吧!”林雨桐就笑,“坐下說話。”她把話從四爺那邊接過來,這小子看這雲淡風輕,其實脊背都是挺直的。
棟喜順從的坐了,林雨桐這才問說:“聽六格格說,你娶媳婦了?”
六格格是九爺家的,跟棟喜是同父不同母的姐弟。
棟喜有些放松了,原來是聽六格格說的呀。他應了一聲,“是!有幾個月了。”
“成親這麽大的事,跟誰都不提?”言語裏帶着幾分嗔怪:“也得虧新媳婦娘家願意把閨女嫁你。可咱們家總也不能失了禮數。”
這話叫人怎麽說?說我不想叫人知道我其實是九爺的後人?他面無異色,隻道:“原是婚事有些倉促,彭佳氏的祖母眼看是不中用了。她也是連着守孝守了幾年,今年也都雙十了。怕錯過了年紀,催着把婚事給辦了。原本想着,她一個新媳婦,總該見見長輩,隻是家嫂那邊身子一直也沒好,倒是不好教嫂子帶着她出門。”
新媳婦總得有長輩領着,可惜他的生母是侍妾,肯定不行。他的嫂子是說弘政的媳婦,說是身子不好。
“身子不好就該叫過來瞧瞧。”林雨桐就道,“回頭你給你打個捎個話。”
是!
林雨桐又問一些家常的話,比如你媳婦是哪家的,當初是誰給做媒的,如今可有喜信兒的話。
他也一一作答,就是普通的旗人家裏。不過這家兄弟多,是疼姑娘的人家。之前他搬過去,聽過這一家的名聲。說那姑娘是極潑辣的,料理家事是一把好手。後來跟她哥哥認得了,來來往往的算是有些交情,也知根知底,這便找了媒人上門,定下了親事,“至于喜信兒,還不曾有……”
“這個不能急,孩子得看緣分。”林雨桐就道,“要是你額娘着急,改天領了你媳婦來我瞧瞧……”
棟喜應着,家長裏短的,一會子工夫人就放松下來。
林雨桐這才起身,“今兒留下吃飯吧,你跟四伯說話,我做飯去。”
棟喜趕緊起身,“有勞伯娘了。”傳說老娘娘的手藝特别好,但是吧,他是一點也不想來吃。哪怕吃過的人吹的神乎其神,他也敬謝不敏。這裏的飯好吃不好消化呀。
院子裏就剩兩人了,棟喜不得不面對四爺。
然後,糟老頭子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别耍心眼,你得先對他實誠,他才會對你實誠。
罷了!姑且信這老頭子一回。
然後棟喜起身,垂手低頭,一五一十的把這些年幹過的事都跟他四伯交代了。四爺原本以爲要費點唇舌的,結果這小子知趣的很。
“雖不知四伯相召所爲何事,但是侄兒早些年荒唐,也幹過不少不能叫人知道的事。今兒四伯當面,侄兒不敢推堂,更不敢欺瞞。說出來侄兒心裏也踏實了,否則,總也擔心說不準哪天就被人知道了……”
四爺掃了他一眼,“你在書院不敢冒頭的原因是怕人知道?”
棟喜心裏懊惱,其實他已經算是冒頭了。真正的不冒頭就是當時根本就不該就家裏搬出去單住。肯定是那時候惹人眼了。他現在有點懷疑是他家的哪個哥哥在外面沒說他的好話。因爲糟老頭子叫自己防備兄弟,也叫其他兄弟們都防備兄弟,所以,坑他的應該就是兄弟。
四爺不知道這些,要是知道,非得踹老九不可。一天天的,也不知道都給孩子灌輸的是啥東西。
過去的都說明白了,跟四爺叫德海查來的沒有多少出入,證明這小子在願意老實的時候挺老實的。當然了,别指望一個做生意的人是個老實人,老實人做不了生意。
沒藏心眼,四爺表示滿意,就道:“過去的事,既往不咎。知道我這次叫你過來爲什麽嗎?”
當真不知。如果不是算舊賬,他實在不知道有什麽事需要自己。
最近吵的最兇的是路政署,可這事怎麽輪也輪不到自己身上呀。除此之外,他還當真想不到其他。
四爺指了指石墩子,“坐下,坐下說話。”等人坐下了,他才問:“路政署的事,你怎麽看?”
棟喜袖子裏的手一緊,不會真因爲這個事找的自己吧。可這方面自己是真不懂。旦單輪這個衙門,“開了個好頭。”
隻這一句就沒了,像是說書院從路政署這裏開了個口子,是開了個好頭。又像在說,這種新的從民間集資的方式,是開了個好頭。
說話好像句句實在,可也句句都是玄機。
這小子許是沒有老九聰明,但沉穩内斂卻能補足短闆。有些時候,人不用太聰明。有些事上愛抖激靈的人,都是讨厭鬼。比如老九!
四爺直說了一句:“路政署沒銀子。”
棟喜瞬間坐直了,心都跳開了。不會是想叫捐銀子的吧,這個好像不行嗳!自己真沒那麽大公無私呀。他腦子轉的飛快,想着該怎麽應答。再說了,自己那點銀子杯水車薪的不頂用呀。叫自己帶頭嗎?這種事自己更不能幹了。
四爺見他不言語,就道:“皇上的意思,打算籌備皇家商行。”
一顆心噗通一下落下了,這是商行啊。他有點找到節奏了:“侄兒确實做了一些南北貿易的事……”
四爺擺手:“這回不是南北,而是跟洋人做生意。這事你負責,能不能幹?”
棟喜愣了一下:“您放心我幹?”
這話一出口就後悔了,自己怎麽傻不愣登的問了這麽一句呢。
當然了,主要還是太驚訝了。那個洋人在書院的時候他也見過,自然知道這裏面的事又多大,尤其是對老毛子那邊的貿易基本賺回了兵械廠的開支之後,要自己負責的商行将要肩負起什麽樣的責任就已經擺在面前了。
一方面,他是驚訝。這樣的信重怎麽就給了自己?另一方面,又有些興奮,賺錢這種事,那有時候真是愛好。錢可以不全部擁有,但得叫人知道,自己能賺錢。說實話,想起小時候到年底總賬的時候,家裏的賬房院子裏噼裏啪啦的算盤聲,還是會叫人覺得亢奮。
可緊跟着,驚訝和興奮都已經遠去了。肩膀像是被什麽壓着一樣,沉甸甸的。
路政啊——書院裏有這樣的課程。哪怕沒專門去學也知道,規劃圖裏,那路縱橫交錯,南北西東,天塹變通途,這得多少年,得需要多少銀子。
還有……好似工院正在造一種小火車,連軌道都在院子裏鋪好了。據說其速度快的多。而這樣的路也歸路政官的吧。這玩意可都是鐵家夥墊底,需要的銀子那簡直是成山成海的。
他苦笑:“四伯,您真看得起侄兒。侄兒的肩膀有點嫩,怕擔不起呀。”
“不幹?”四爺好整以暇的打量他。
棟喜抿了抿嘴唇,聲音好似都變得幹澀起來了。不幹嗎?怎麽甘心?那麽多銀錢在手裏倒騰,想想都覺得興奮。‘不幹’這兩個字,一下子變得艱澀起來,怎麽也吐不出口。
正不知道怎麽答呢,那邊喊吃飯了。
焦脆的手撕餅,連同一樣樣精緻的小菜,再配上一碗雜糧粥,從嘴裏一下子舒服到胃裏。
林雨桐見這孩子神遊天外,不知道想什麽呢,就道:“你大哥現在還喜歡調弄香粉?”
是的!弘政自從進了書院,就解鎖了新技能,閑暇了研究各種脂粉。估計是那麽多年被關着無所事事,各種的花啊朵的,别管是名貴的還是野生的,沒事就搗鼓。當發現書院裏種着藥材的時候,他開始用這些東西調,主要是得閑了打發時間的。弘旺這幾個沒事了還從弘政那裏摸兩盒回去哄小妾去,他們相互打趣傳到四爺的耳朵裏了,然後四爺氣的肝疼,可看着戰戰兢兢的弘政還是啥也沒說。
這個問題比較尴尬了。
棟喜想替自家大哥說一句吧,但這事辯無可辯呀。現在大哥都破罐子破摔,在書院内部,半兩銀子一盒往出賣了。生意據說還挺好的。當然了,這個就不用說了,要不然四伯的臉都沒法看了。
他含混的應了一聲。
林雨桐覺得這其實沒啥的,就道:“法蘭西有一種香水,這個你該也見過。他們是因爲早些年的黑死病,後來全民不沐浴。身上的味兒不能聞,便有了這種香水。粉這種東西咱們用着行,但要是水兒,估計會更好賣。回頭叫和敬來問問,宗室裏的女眷可以投錢弄個香水坊,叫你大哥無管着……”
棟喜更不自在了。他利索的吃完,跟四爺道:“四伯,這個事兒太大,侄兒得回去好好想想。得想出眉目了,再回來回您的話,您看成嗎?”
四爺比較滿意,這樣的人做事一般很少踩在空裏。
這邊棟喜才走,弘旺就求見。四爺哼笑:“這小子鼻子靈,估計是聞着味兒了,找來的。”
商行不讓弘旺去,那叫弘旺做什麽?隻這二小子大膽,自己找來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