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钴祿太後很生氣,特别生氣。
尤其是看了那個出閣記之後, 馬上就明白爲什麽皇後對她的話置若罔聞。當着那麽多人的面, 皇後是表明了要聽那邊的,她這個正經的婆婆倒是完全不往心裏去。有心把皇後叫來吧, 到底是懷着孩子呢, 如今月份也不小了,真要出事了,她這邊說不清楚。
可要什麽也不做, 心裏的這口氣憋在心裏下不去呀。
誰是這個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是太後!太後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尊貴的女人。
誰是太後?自己才是太後!獨一無二的!
那個女人……那個宮外的烏拉那拉皇太後, 這是要一輩子壓在她的頭上嗎?
如今隻要想起這個姓氏, 她覺得連皇後也變的面目可憎起來。問桂嬷嬷說:“最近令妃伺候的皇帝?”
桂嬷嬷低聲道:“這幾天事佟氏……”
佟氏!?
佟氏跟着皇後一道兒去請安, 妃嫔們都在。太後靠在榻上,先是語氣和緩的跟令妃說話,說宮外的哪個老福晉哪個宗親家有事要給賞賜雲雲,說完了,又跟五阿哥的額娘愉妃說話, 說天寒地凍的,别的阿哥這會子還沒開年念書呢,五阿哥也别去上書房了, 好好歇着吧。愉妃怎麽說?愉妃又不能做主兒子這書怎麽念的事。這得皇上說了算。可她得有大半年, 沒有單獨見過皇上了。而且, 便是見了,能說叫孩子少念幾天書的事嗎?
不能啊!
但太後說了,她還不能不答, 隻能道:“是,您的話臣妾記住了,回頭便禀報萬歲爺。”
太後臉馬上一耷拉,問皇後說:“你便是不管事,也更該知道雨露均沾的道理。”說着就掃了佟氏一眼,又說皇後,“你看人的眼光本宮是不懂的。”
很是瞧不上佟氏的樣子。
佟氏低垂着眼睑,哪怕這麽多人看她,她也面無異色。
鈕钴祿太後最見不得這副樣子,冷哼了一聲,“這看孩子,得先看額娘。孩子的額娘好,孩子便是差也差不到哪裏去。若是額娘不好,生的又怎麽能是好的?”她的語氣越發的刻薄,若有若無的掃了皇後一眼,就又道,“額娘一肚子心眼,孩子心眼怎麽會端正。一個個的……不過是連人倫都沒有的東西。”
皇後的臉都白了,沒這麽指桑罵槐的。
佟氏連猶豫都沒有,直接噗通一聲,直愣愣的跪在了地上,然後擡起眼睑,“太後娘娘贖罪,贖妾魯鈍,不解娘娘的意思。若您有話,便請明說。您是否因爲對妾的不滿,而遷怒端貝勒?若是,請您告訴妾,端貝勒沒有人倫在哪裏了?貝勒爺受教于老聖人,敢問太後娘娘,您是想罵貝勒爺還是想罵老聖人?”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神卻兇惡,“今兒,妾放肆了。若是妾說對了,妾便是以下犯上,死有餘辜。若妾說的不對,妾便更是死不足惜。既然要死,妾今兒便要死個明白……”
“放肆!”鈕钴祿震怒交加,‘想罵老聖人’這樣的罪名能随便說出口嗎?
佟氏卻一臉堅持的看着她,仿佛在問:沒有人倫這樣的話是随便能罵的嗎?
鈕钴祿太後指着佟氏,氣的不知道說什麽好。她說佟氏了嗎?她其實是想罵皇後來着。可叫佟氏這麽一曲解,自己成了罵永琅。永琅又不在皇帝名下,她好端端的罵那孩子做什麽。她不由的冷笑,“你倒是一條會替主子咬人的好狗!”
皇後的坐在那裏搖搖欲墜,這話便是點明了之前是在罵她了。
可自己到底是哪裏招人眼了?不就是懷了個孩子嗎?二十年沒孩子沒人可憐,一朝懷個胎,怎麽處處就招人眼?
她不能拿太後如何,可看着愉妃的眼神卻像是淬了毒。
愉妃渾身僵硬,太後這是平白給她和五阿哥招恨了呀。按說,太後并不十分排斥皇後肚子裏的孩子,不過是最近失了面子,偏皇後不給面子,這才脊背癢癢撓胸口,找事呢。
可沒想到,撞到了這麽一位身上。
佟氏……厲害了!這是拿老聖人壓太後,置之死地而後生呀!
才這麽想呢,就見佟氏蹭的一下站起來,“妾出身低微,但也是伺候了萬歲爺的人。在太後眼裏,妾是狗……那麽伺候萬歲爺的這麽些嫔妃又是什麽?”同理,萬歲爺是什麽?生了萬歲爺的您又是什麽?她的眼淚下來了,“妾不能因爲自己不入太後娘娘的眼,便連累了萬歲爺的名聲受損!”說着,慘然一笑,身子一轉身,猛地就撲了出去,‘砰’地一聲直接撞在了柱子上,額頭上鮮血直流,真個人軟軟的往下倒。
整個殿裏的人都吓住了,令妃急忙喊:“太醫!傳太醫!”
皇後此時眉頭一皺,緊跟着捂着肚子,呻|吟出聲,跟在後面的容嬷嬷就慌了:“娘娘——娘娘……”
皇後重重的捏了容嬷嬷的手,容嬷嬷這才有點反應過來,“娘娘您别急,佟貴人無礙……太後也好好的,都好好的……來人啊,先把太後擡回去……”
亂糟糟的,怎麽發展到這一步的,鈕钴祿太後都不明白。
令妃怕事情咬手,佟氏如果出了事算誰的?不是怕她身後的皇後,也不是怕她,而是得顧忌養在老聖人名下的她那個兒子。因此,請太醫的工夫,人已經叫順便送走了。
宮妃們一哄而散,再留下隻剩下吃挂落了。
乾隆知道的時候以爲自己聽錯了,這年剛過完,怎麽就鬧出這樣的事。他怒氣洶洶,先問說:“太後可吓着了?”
吳書來搖頭,“那倒是不曾。隻皇後動了胎氣……”
乾隆便吩咐,“交代太醫好好給瞧,朕先去看看太後。”
鈕钴祿氏一下一下拍着胸口,“她那哪裏是要尋死,那分明就是要逼死本宮。那樣的東西,活該打死。當初就不該叫進宮,一條白绫賜下去,哪裏會有這樣的麻煩,這都是皇後當時搗的鬼……”
乾隆在外面聽到這樣的話分外不舒服。女子最起碼的品德便是貞靜,便是慈和。可自家額娘如今這暴戾的樣子,哪裏有一絲慈悲樣兒。他就從未見過皇額娘如此過。
他看了跪在門口的太監一眼,這太監才敢喊:“皇上駕到——”
裏面立馬悄聲了,乾隆站了站這才往裏面去,桂嬷嬷正迎出來,“萬歲爺您可來了,娘娘吓壞了,剛用了安神湯……”
乾隆:“……”
吳書來頭埋說的低低的,平時這邊的消息他都知道,可卻從來不敢告訴主子。今兒卻被主子給撞上了。這可真壞了,其實太後沒别的意思,隻是都拿準了皇上吃軟不吃硬的脾性罷了。
乾隆不能戳破親娘呀,面無表情的點頭進去,走到床榻跟前還露出幾分笑意來,“皇額娘,那就是個不懂事,您不用跟她一般見識……”
“皇帝……”鈕钴祿一把拉住兒子,“皇帝啊,那樣的女人,我是真怕了。以後她也不用給我請安,怕是離她遠些,我還安泰些。如今想起那血呼啦的養兒,我這心裏就砰砰砰的跳……”
乾隆忙不疊的點頭:“好!朕叫她以後少來礙額娘的眼。您安心的歇着,朕去瞧瞧皇後,說是動了胎氣,怕是不好。”
鈕钴祿的手不由的一緊,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本宮的小孫孫喲,可千萬要平平安安的。本宮就是減壽十年,也要叫小孫孫安康……”
乾隆将手抽出來,輕輕了拍了拍額娘的手,“會安康的。額娘一片慈母心,孩子怎麽會不安康。您歇着吧,兒子先去瞧瞧。”說着,就囑咐桂嬷嬷,“好好伺候,太醫随時候着,精心伺候。以後太後若有閃失,朕饒不了你們。”說完,才和緩了語氣,“那額娘歇着,兒子告退。”
從裏面出來,乾隆的臉就拉下來了,吳書來吓的不敢說話。
乾隆這才問說:“究竟是爲了什麽的?”
吳書來哪能不打聽,之前主子沒問他也沒敢說,牽扯到書院那邊,問了就不敢瞞着。因此一五一十的便說了,末了加了一句,“主子爺您放心,奴才叫下面的都把嘴給閉緊看了,向來那邊也不能知道。”
乾隆的臉越發陰沉,他氣沖沖的奔着佟氏住的地方,一腳就将門踹開,把太醫和伺候的都給吓出來了,然後才指着在頭上纏着紗布的佟氏:“混賬東西!你都幹了些什麽?”
佟氏掙紮着從床榻上起來,幾乎事滾着下去然後跪在地上,“萬歲爺!妾自知死罪,萬不敢求活。隻是一則,主辱臣死。皇後娘娘再如何,那是國母,況且,娘娘于妾有再造之恩,妾怎能看着她橫遭诘難而不聞不問。二則,太後娘娘指着妾辱罵,罵妾便是罵端貝勒。端貝勒是誰?端貝勒如今是母後皇太後的孫兒……皇上,妾不信您不知道太後心病在哪?本也隻是一出戲而已,那邊看着您的面兒,并不曾計較。可若是每次這樣的小事都要如此的大動幹戈,這與皇上難道就是好事?況且,琅哥兒是妾養大的,娘娘那般說,妾就是心裏不痛快。便是死,妾也不能讓那樣的名聲落在兒子身上。回過頭來想,皇後娘娘肚子裏的龍嗣尚且不知男女,出生便要背着那樣‘不知人倫’的名聲嗎?妾不明白太後娘娘的所思所想。那是親孫兒啊!妾從未曾見過嫡親的祖母這麽……毀自己親孫子……從不曾見過。妾不明白這是爲什麽……妾隻覺得在這個宮裏怕極了!若是能,妾恨不能回到莊子上的小院,跟小桃一起過太平日子。至少還能時不時的見見琅哥兒……”說着就跪在地上,正月的天,天寒地凍的,她跪在地上,身子匍匐着,額頭貼着地面,“萬歲爺,妾罪該萬死。但死前,能不能叫妾見見琅哥兒……”
還想見琅哥兒?
乾隆冷哼一聲:“老實呆着,沒人要你死。”但其實,佟氏的話還是觸動了他。額娘爲何那麽對皇後肚子裏的孩子?因爲永琪。因爲永琪是皇額娘選出來的儲君人選。
他沒再說别的,轉身就走。多少事忙不過來,偏偏一整天的都是些狗屁倒竈的事。
不能由着額娘再這麽着了。他轉身又去看了皇後,然後下旨了,在皇後有孕期間,令妃協理宮務,有不決之事,問過皇後再做定奪。不可擾了太後修養。
這便是解了皇後的禁,變相的警告了太後。
鈕钴祿氏得了信,真就叫了太醫。兒子再如何都不生氣,可兒子偏着媳婦不偏着娘,這是生生要把老太太給氣死呀!
氣了一晚上,這口氣還是咽不下去,她想了主意,再召見升平署的,“排戲。本宮要把孝經上的故事排成戲,叫天下人都看看,什麽是孝!”
升平署忙接了差事,真就排戲去了。
這事轉眼就傳林雨桐的耳朵裏,“排的是哪一出戲?”
芳嬷嬷就道:“是郭巨爲母埋兒那一出。”
一聽這個故事,林雨桐後脊背就發寒。這個被當做孝子的典範的故事是這樣的:說是晉朝有個叫郭巨的人,他父親早逝,他把家裏的财産都分給他的弟弟們,而他隻獨獨要了母親回家奉養。後來,他妻子懷孕了,生了個兒子,他就跟他妻子商量,說是咱們生了這個孩子,隻怕事養了孩子就養不起母親。要不然算了吧,咱們把孩子埋了,用錢好好的奉養母親。反正孩子沒了還能再生,但是母親死了可就再不能複活了。于是兩口子抱着孩子挖坑要埋,結果挖着挖着挖除了一罐子黃金,并且人家罐子上還有字條的,上面寫着:天賜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奪。
大家都說是孝心感動了天,然後郭巨還被推舉做了孝廉。
不得不說鈕钴祿這回放聰明了,知道選一個叫人不好駁他的切口。從古至今,學‘孝’便是這麽學的。
可這戲要真排出來,估計乾隆得氣炸了。這邊安撫了皇後,人家就說因爲皇後懷了孩子才這麽做的。哦!你爲了孩子不顧你老娘,你就是不孝。
但乾隆冤枉呀!
林雨桐的表情慢慢嚴肅,她倒不是爲了乾隆冤枉不冤枉的事,而是因爲這種因爲‘孝’之一字而引出的諸多愚孝的事端。
孝,什麽時候都應該。
但愚孝,大可不必。
她坐在桌前,提筆蘸墨,再動筆之前,她打發人叫德海,“給我查!查升平署裏幹淨不幹淨。”
孝經裏二十四個故事,怎麽偏偏選了這麽一個。此人出于什麽目的,先查清楚再說。
太有針對性了,好像怕鈕钴祿跟弘曆鬧不起來似得。
德海忙不疊的去了,林雨桐這才改編這個故事,然後叫來了紀昀,叫他以此爲藍本,改成戲本。
紀昀拿到手裏,當場就看,看的頭上的汗都下來了。老娘娘寫的這是什麽?竟然把孝經的大孝子改成這樣了:話說晉朝隆慮有一叫郭巨的小子,這小子的父親死的早,無人管教。因家貧,他便出門謀生。可生路艱難,最後陰差陽錯的,落草爲寇當了土匪,若幹年之後,積攢了一罐黃金,他帶着這些銀錢回家,不敢告知家人,這樣的秘密又不能與人共享。于是,爲了早點擺脫家裏已經成親的弟弟,便把家财都給分了,叫他們出去單過。然後取了散碎銀兩,娶妻生子。可他回家來并無營生,想要買房置地之前的髒銀也沒名目拿出來用。日思夜想之下,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他假裝爲了奉養母親要埋親兒子,而後假托天意把那髒銀洗白。還因此走上了官途。不過在故事的結尾,給了惡有惡報的結局,郭巨在赴任的途中遭遇匪患,橫死他鄉,最後落了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他初看覺得離經叛道,可細思量,卻覺得合情合理。郭巨是不是強盜不知道,但那錢财來曆一定見不得光。要不然,真要是埋了兒子而養了母親,這便是顧了人倫,而喪了人性。
林雨桐便笑,“紀大才子可是怕了?”
那可不怕了嗎?這一出戲出來,得多少人罵喲!
林雨桐卻面容嚴肅了起來,“要做事,做大事,就不要怕人罵。老聖人當年被人罵的少了?可那又怎樣,誰也沒攔住他的腳步。‘俯仰無愧于心’便可以了。”她指了指那幾頁稿子,“當然了,我也沒說二十四孝經裏的都是不好的。做學問做學問,便是要取精華,替更多的人取其糟粕。長輩要孝敬,晚輩也要愛護,這才是人倫。這就是我們要改的地方。但像是‘黃庭堅親滌溺器’這樣的孝心孝行,我們就該提倡。百姓家裏,不是誰家都能爲老人買的起下人的。老人年紀大了,總有生活不能自理的一天。倘若有那麽一天躺在那裏不能動了,做子女能像是撫養子女一樣吃喝拉撒都伺候到了,這便是大孝。孝順,不是多轟轟烈烈的,爲雙親從身上割肉才是孝順。真正的孝順,就是一盞熱湯一碗熱飯一聲問候一會陪伴…… ”
紀昀被這話說的鼻子發酸,他想起了他過世的母親,想起了他那已經緻仕的老父親。于是,他鄭重的行禮,這次真是受教了。
事兒安排下去,林雨桐倒是不管了,她在等德海的消息。
德海第二天才把消息傳回來,“升平署裏有一叫李冬安的秀才,因寫出來的戲詞動人,便一直在升平署裏很能說的上話。此人是去年才進的升平署,從揚州來的。再往下查,發現此人去年還來考過書院,未被錄取。在此期間,跟住在莊子裏那個叫小桃的姑娘,有過接觸。”
嗯?
佟氏的丫頭?
德海點頭,“正是如此。”
“還有什麽?”林雨桐繼續問道。
德海低聲道:“此人喜好串戲,還往莊親王府上唱過戲。聽聞端柔長公主很喜歡他的戲。”
端柔長公主是那位四爺的養女,之前應了十六所請,接回來養病的。
林雨桐明白德海的意思,這哪裏是說端柔喜歡此人的戲,分明是說端柔對此人起了心思。
端柔算是大清皇室公主中比較彪悍的一位,今年年歲也得有三十七八的端柔看上一戲子?而且這個戲子的來曆還有問題。
那些天地會的人又想幹什麽?
林雨桐就道:“盯着那個叫李冬安的。”這些人再生亂子,她還真就不打算留了。
其實這些人的存在一直是有隐患的,尤其是對弘晖的身份,這個隐患一直都在。之所以沒處理,那是因爲老十二一直盯着這些人。本來沒事的事,這麽貿然出手,不是事也是事了。這麽急着殺人,是想表明什麽?
因此這段時間,一直都相安無事,他們覺得大事都放在弘晖身上,因此還算是消停。
可怎麽也沒想到,這個時候冒出來了……想幹嘛?
十二這一日從衙門回來,門房送上了一個特殊的帖子和一小瓶東西。
“誰送的?”他接過來沒看,先問道。
門子搖頭:“不知是誰。那人隻留下話,說是聽說王爺在找他,他知道是爲了什麽事的,因此送上一瓶子咱們府裏急需的東西,以表誠意。”
十二不再說别的,給了随從一個眼神,叫他細細盤問。他去了書房,看看這遞來的究竟是什麽。
帖子帶着封條,沒人事先打開過。他直接給拆了,上面是有一朵鮮紅的紅花。
紅花會?
十二眼睛不由的眯起來,所以,這個瓶子裏便是補藥?
他将瓶子打開,藥看起來跟之前福晉從大阿哥府裏弄來的不同。那個丸藥得有龍眼大,而眼前這個……半瓶子細小的顆粒。他低頭聞了聞,隻聞得到蜂蜜的味兒,别的也吃不出來。這是給小丸藥上裹了一層蜂蜜。
藥是不是有效,這麽看也看不出來。
他猶豫了再三,從裏面倒出一粒來,喂給挂在窗前的鹦鹉。
第二天,鹦鹉歡蹦亂跳的,一點事也沒有。
于是這天晚上,他自己取了三粒吃了,這一晚上,睡的格外沉。不失眠了,一覺睡到大天亮。這是好多年都沒有的事了。也不起夜了,男人到了一定的歲數,夜裏能起四五次。這回是一泡尿憋到早上,起來神清氣爽。
他确定,這藥是對的。
原來那些反賊真沒說假話,紅花會當真是有。紅花會裏當真還有一個跟四嫂不相上下的神醫。
想到這裏,他内心火熱。急忙起身,将藥送到兒子屋裏,喂着他吃下去。這藥也不敢叫别人保管,隻他拿着。他得去找找那個大夫!
隻要能拿到這個藥救兒子,别說什麽紅花會,什麽花會他都能暫時不管。
雖說是隻兩樣東西,但這兩樣東西上不是沒有線索的。比如那個帖子,哪家的店裏賣這樣的帖子一查便知。
于是,他一身素樸的打扮,直接來了一條老街。老街上有一老鋪子,他走過去才要進去,便看見邊上一家紙紮鋪。掃了一眼,所有的紙紮人的頭上,都有一朵顔色深淺不一的紅花。他擡腳進去,店主好像是個啞巴,他朝後指了指,叫自己往後面去。
跟着的人便攔:“主子——”危險!
十二擺擺手,費心把自己引來,跟危險沒關系,“都在外面等着吧。”他倒是要看看這些人要做什麽。
後院潮濕,隻巴掌大的天井。從天井穿過去,就有一灰白發的老太太掀開門簾出來,見了他就欠身,看起來極有規矩。
這是在宮裏呆過,且還認識他。
這婆子微微一笑,“早年我随着我家主子進的雍王府,後來被打發出去了。王爺,老婆子姓錢,曾伺候過太後娘娘——”
伺候過太後的人,跟紅花會有了瓜葛。這倒是有意思了。
可這麽找自己,想幹什麽呢?
十二才要張口說話,就突然反應過來了:她姓錢,伺候過太後。
這婆子又補了一句:“說起來也離開王府四十來年了吧。當年年輕啊……我算算我是哪一年離開的……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五,這個日子老婆子不敢忘。”
弘曆是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出生的。
将太後的姓氏寫成錢是他做的。
這婆子再暗示什麽十二很清楚,但他也清楚,這事壓根就不可能。不說四哥那龜毛性子,就是太後也沒那麽蠢。真要借腹生子,那孩子的生母還能活着?
所以,這婆子找自己就是跟自己談條件的。他們負責提供給自家兒子的藥,而自己得按照他們的意思去誤導皇帝。
十二心中嗤笑:就算是弘曆知道其母另有其人又怎麽了?跟太後惡化了對這些人的算計有什麽好處?
果然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有這工夫,有這人手,盯着兵械廠去呗。盯着這點事是個什麽意思呢?于大局有影響嗎?更何況,老聖人還活着呢?老娘娘也活着呢。是真是假他們不會說嗎?
可緊跟着,他心裏又打突突。
萬一呢!萬一四哥真跟紅花會這邊有些關系呢?他總覺得永琅出現的太過于巧合。
因此,他不動聲色,“隻要我兒子活着,這點事而已,不難辦。至于你們這麽做是打算幹什麽,我也不問。要合作,得有誠意。”他看着對方,等着對方的誠意。
這婆子果然從匣子裏再取了兩個小瓶子來,“這便是誠意。每隔幾日,我會打發人送到府上的。不用王爺再跑了。”
很好!
先這麽着,神醫總會被挖出來的。
出來之後随從就道,“主子,要不要盯着這裏。”
“不用!”過段時間再說,先用他們的藥給孩子調理調理。
而這婆子确定無人監視之後才把屋後的窗戶打開,從裏扶出一個三十來歲的儒雅男人來。
“走了?”男人問。
婆子點頭:“走了!他兒子需要藥,不敢盯着咱們。隻是……這兩丸藥都送出去了……若是再弄不來藥,怕是要露餡。”
男人笃定的道:“會有的。那藥怎麽着也能用半個月。半月之後我給你送來。”
半月之後的戲樓上,今兒有兩出戲要演。
一出是宮裏的戲,一出是書院的戲。十六家的戲樓擠滿了人,十六福晉帶着端柔長公主以及家裏的女眷,從後門入内。大家真是帶着看好戲的心态來的。
十六福晉擔心女兒,“身子可好些了?不讓你來你非來,這吵吵嚷嚷的,沒病的人回去也添三分病。”
端柔笑了笑,輕輕搖頭,左右看了看,直到看到戲台上指揮着擺道具的男人。她輕輕揉了揉腦袋,“我不愛看宮裏的戲,等書院的戲上來的時候我再來。後院有幹淨的屋子沒?我去後面歇歇。”
自家的戲樓,必須有啊。
後院有一院子,小小巧巧的,平時都鎖着的,就是給府裏的女眷用的。端柔去了那兒,卻不進屋,隻在院子裏站着,說是曬太陽。連身邊的人也打發的各忙各的去了。這些人不是一直跟着她的,原本伺候她的被阿瑪打了闆子,鎖起來了。因爲她差點病沒了,阿瑪生氣了。換了的誰都摸不準她的脾氣,也不敢硬來。
她靠在一株剛打了花苞的梅樹上,就見那男人朝後院走來。
“李先生。”她笑盈盈的叫了一聲。
李冬安走上前去見禮,“請公主大安。”
端柔撫了撫鬓角,笑道:“不知令堂的病可有起色?”
李冬安歎了一聲,然後連忙道謝:“多虧了公主賜藥,要不然早就……不過身子到底是敗了,大夫說不過是用藥養着罷了。”他露出幾分苦笑之色來,“太醫院我也去問了,沒一個人能應承配這藥。便是想用銀子買,都不知道去哪買才好……”
端柔不由的就笑:“那哪裏是能買到的東西。那是皇額娘賜下來的。便是宮裏的妃嫔,那也不是誰伸手都有的。這麽着吧,我随身還帶着一丸,你先帶回去應急吧。眼看那女子書院就開課了,我以後住過去,有皇額娘親自調理,這藥用上的時候便不多了。送給你又何妨?”
“這怎麽敢當?”男人誠惶誠恐。
端柔咯咯一笑,“隻要你寫出好的戲給我看便當是你謝我了。回頭去書院找我拿藥呀!”
男人忙低頭一禮,眼睛卻癡癡的盯着端柔,百轉千回的回了一個:“是~!”
端柔聽見前面熱鬧起來,就緩緩往戲樓上去。跟随的嬷嬷低聲道:“長公主如此,隻怕不妥……”
“在草原上習慣了,那裏可沒這麽些規矩的。男女還不能說話了?豈不是要笑死人?!”
一句話把嬷嬷給怼回去了。
十六福晉問閨女:“怎麽這麽快就上來了?”
端柔挨着十六福晉,“碰上個孝子,給他娘求藥呢。想着今兒也是孝子的戲,就着急過來陪額娘了。”
“你身體好好的便是孝順。”十六福晉上下打量她,“藥你給了?”
“給了!”端柔抱着暖爐,“對咱們來說,少一丸多一丸的沒關系。對他們而言,多一丸許就是吊着性命呢。”
十六福晉想說什麽,但想想,在外面呢,又當着兒媳婦的面,還是算了。隻說了一句:“我兒心善。”
宮裏的戲事一出很無聊的戲,就是孝經裏的事,誰都知道。
這麽多人還想着,這次紀才子又寫了什麽,誰知道一開場就引爆了:那麽一個大孝子是個人人可殺殺人如麻的強盜?
知道宮裏宮外不一樣,可也沒想到這麽不一樣呀。
可莫名的,就是覺得書院這邊的戲好看,一路一翻轉。最開始,一看事郭巨,都想着這是前傳還是什麽,結果一看當了強盜,那時候還想着那想必也是感動了強盜的好強盜。誰知道當真是真強盜。強盜怎麽成了官吏,怎麽洗白的那個過程,看的人時而咒罵,時而歎息。戲看完了就會發現,之前的書裏的孝子郭巨是片面的,而如今的郭巨才是真正的郭巨,一個完完整整的人。
戲完了,良久之後,才有人打拍桌子,高聲叫了一聲:“好!”
緊跟着叫好聲一片。
但緊跟着,也有人質疑,“這是污蔑!”
哪有把一個孝子糟踐成這個樣子的!紀昀這厮,着實可恥!該殺!枉爲讀書人呀!
這話才一出來,便有人把瓜子皮花生殼的往對方身上扔,去你奶奶的讀書人。讀書人裏有好有壞,你們這種隻知道編那種假惺惺的故事騙我們這些不識字的粗人的讀書人,都是壞讀書人。照這麽下去,咱們是不是還得被一直這麽蒙蔽下去?
弘晖帶着幾個人在二樓的雅間,把下面的情況看的很清楚。他回頭看富察明亮,“可看明白了?”
富察明亮面色變化不斷,“可聖人有雲,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弘晖回頭看他:“錯!應該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正說着話呢,聽見外面有個聲音傳來,是個小丫頭的聲音,她說:“姑娘,你不是說那句應該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嗎?”
弘晖不由的笑了笑,說富察明亮,“聽聽,連個小姑娘都有這般的見識……”要是連這點都想不明白,經院這輩子你都沒機會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