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怎麽也沒想到他皇阿瑪叫人找他,是爲了九叔家的事。
這本也不是什麽大事。這麽多年過去了, 九叔早沒了。剩下的後代子孫也成不了氣候, 不過是殺雞儆猴。有那麽一隻雞一個勁兒的挂着,給别人提個醒。告訴他們有些心思不能起, 有些人不能随便交, 要不然那個代價你們一定承擔不起。
至于說把人放出來,也行!不管是皇額娘說的宗室女學的事,還是現在釋放胤禟後人, 啓用胤禩後人, 都足以帶動很多談資。大家談論這些的多了, 自然就沒多少興趣談論江南的事了。
心裏彼此心照不宣, 不再往深的說了。四爺問起江南的情況,乾隆臉上露出幾分難堪來,“觸目驚心!”
“隻怕想了結,也不是那麽容易了結的。沒有三五年的時間清查,都難幹淨。”四爺就道, “這個倒是不急,慢慢處置便是了。”
乾隆見和婉和永琅也在,他馬上轉移了話題。他沒有當着不相幹的人說政事的習慣。因此, 話題又被扯到和婉身上, 問和婉說:“可是德勒克叫你受委屈了?”剛剛永琅是這麽說的。他問完, 又看了永琅一眼。
弘晖沒理他,他已經吃的七成飽了,這會子挑了魚刺, 把魚肉給他阿瑪額娘各一塊。乾隆見這孩子抓筷子的手穩穩的,魚刺也挑的幹淨。他又一次注意到,這孩子叫自家皇阿瑪,稱呼還是先生,會皇額娘的稱呼一直是夫人。
先生您嘗嘗這個。
夫人您嘗嘗那個。
他是這樣的稱呼。乾隆心裏多少有點感動,他覺得這是皇阿瑪有意這麽教的。畢竟是過繼在仁慧皇帝名下的嘛,身份也比較敏感。如今稱呼聽着這麽疏遠,他覺得一定是皇阿瑪在避免什麽。
這麽一想,他才意識到他給這孩子的除了一個過繼出去的身份之外,别的一概沒有。
這些話不好現在說,在飯桌上他隻挑一些養生的話題跟林雨桐說。甚至是伸出胳膊叫林雨桐再給他把脈看看身體情況。
人其實就像是一台機器,随時都得檢修。到了四十歲的人了,保養的再好,也會有點情況。尤其是在勞累、緊張、憂心、氣憤、惱火等極端的情緒之下,更是如此。最近事多,身體自然就有些小毛病。皇額娘還問說最近早上是不是出虛恭挺多的?
早上放屁多?這哪裏能注意的到。
吳書來人家就知道,馬上接話,“是!早上是比較頻。”
然後就聽皇額娘說了幾樣食材,叫用膳的時候加上點,就能改善。他就覺得獲益匪淺。處下來,她還是覺得跟自家這皇額娘保持良好的關系更有益,于是,就想着示好呀。怎麽示好?想起來了,之前不是還說永琅啥也沒有嗎?
這個好辦,緊跟着就拟旨,冊封永琅爲端貝勒,另賜貝勒府一座,皇莊一個。着内務府去辦。
拟好了,他交給吳書來,“先去吧這個事給辦喽。”
連第二天都等不到,不到一個時辰吳書來又去而複返了。送來了這麽一道旨意。可旨意到的時候弘晖已經去睡覺了,四爺叫他把聖旨放下就完。
吳書來不敢說不行,真就放下麻溜的出來了。這一出來才注意到德勒克還在外面跪着呢,也不知道他是想通了沒有。之前見和婉公主還在裏面陪老聖人和太後說笑呢,估計是壓根都忘了這裏還跪着一位。
得!他也不多管閑事了。直接走人。
等和婉出來的時候是真挺意外額驸還沒走,她腳步一頓就站下了,“怎麽還跪着呢?不早了,趕緊回去吧。”
德勒克沒有起身,就那麽跪着揚着頭,“公主,您至少叫奴才知道,奴才到底是哪裏惹您不愉快了?您隻要說出來,奴才一定改。”
這話問出來,倒是叫和婉不知道該怎麽答話了。良久她才說了一聲:“你先起來。”
德勒克恭敬的起身,就聽和婉繼續道:“陪我走走。”
“是!”德勒克落後和婉半個身,在最近很有些炙手可熱的書院裏轉悠着。走了都有半盞茶的時間,和婉都沒說話,直到側門就在眼前了,走出去就從這裏出去的時候,和婉才說話了,“額驸。”
“在。”他依舊恭敬着。
和婉就道:“我是公主,你是額驸。因爲我,你在朝堂,在京師能得許多便利,對你的部族有諸多好處,是不是?”
是!
和婉就又道:“那就說明,我這個公主對你以及對你們部族,不是沒有用處的對嗎?”
“您這麽說,叫奴才惶恐。您是金枝玉葉,沒有您就沒有我的今天。”
“那就好!”和婉也不看他,隻擡頭看着隻剩下一點月牙的月亮,“那就這麽着吧,你做你的額驸,住你的額驸府。我做我的公主……皇家家宴,宗親婚喪嫁娶,需要夫妻共同出現的時候,你陪着我就行了。其他時間,我不幹涉額驸。額驸你……不用多做什麽,隻要跟之前一樣就好。這個不算是爲難你吧?”
德勒克當場就愣住了,“公主……這話是何意?”
和婉扭臉看她,“沒有什麽意思,隻是把這一年多的夫妻關系說出來擺在明面上罷了。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就是這個意思。額驸回吧,不用在這裏請罪了。其實,你也沒什麽錯處。”勳貴出身,他隻是跟大多數勳貴子弟一樣,并沒有出格的地方。既沒有去逛青樓狎妓,也沒有好酒好賭不長進。出身良好,模樣端正,品行來說也算是上佳。從不曾聽說與誰交惡,或是牽扯到什麽事端裏去。非要說這人有哪裏不好,那是她無理取鬧。
這也就是叫人有屈叫不出的地方。
想着這些,她的心裏難免煩躁,隻留了一句:“路上小心。”她轉身就要走。
德勒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公主這是要跟奴才兩不相幹?”
和婉将目光落在抓着她胳膊的手上,然後德勒克終于意識到什麽了,他一下子就撒手了,“奴才僭越了。請公主責罰。”
和婉輕笑一聲,“你看,我是公主,你是奴才。本來就不相幹的!早點回吧,有事我會叫公主府的管事提前告知你。這裏,你不必再來了。我在這裏陪伴長輩,日子過的很快活。”
德勒克就看見她一步一步走遠,再沒有追着攔着的勇氣。心口隻覺得像是堵着什麽似得。可公主的話卻也像是鞭子似得抽在他臉上。她說,“你跟之前一樣便好。”
之前一樣!
在這之前,他都做了什麽?原來之前,他跟她就是過着兩不相幹的日子嗎?
等和婉回院子了,四爺和林雨桐才睡的。
躺下了,林雨桐就問四爺:“和離,她自己都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四爺‘嗯’了一聲,别說是現在,就是再過兩百年去看,離婚對一個女人來說那都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孩子、家人、輿論,承受的要比想象的多的多。
但反過來說,也不是這些東西多可怕,說到底,還得自己的心足夠強大。
這孩子才十八歲而已,在四爺看來,完全不用着急。
和婉這幾天心裏一直揣踹的,她怕宮裏再過問她跟額驸的事,可随後她發現,她的事好像被大家都忽略了一般。
當然了,親爹娘是不會忽略的。弘晝和吳紮庫氏第二天就帶了不少東西過來,一副打算叫和婉在這邊常住的架勢。另外,來還帶了給永琅的賀禮,貝勒了嗎?
可惜,這個貝勒的冊封,在最近事情實在太多的情況下,都沒怎麽引起人的重視。
弘晝找他阿瑪去了,吳紮庫氏留下了,對林雨桐滿眼都是感激,但也知道說感激就顯得見外,于是隻說了最近這幾天的事,“皇後娘娘打發嬷嬷處理公主府的事,又叫嬷嬷犯事問問我的意思。”
這是皇後賣給弘晝兩口子一個人情。那必是公主府的人裏裏外外的被吳紮庫氏給換了一遍。
林雨桐表示知道了完了,吳紮庫氏說的不是和婉府上的事,而是說皇後的處事手段。
這個話題一跳而過,吳紮庫氏又說起女學的事,“兒媳出城的時候,都傳開了。順道兒,兒媳也跟皇額娘讨個人情,兒媳的娘家還有倆侄女,又有耿家,隻怕兒媳今兒不主動張口,明兒這兩家也是要找上門的。”
林雨桐就笑,搶起來才好。八旗中有閨女的人家,這會子都急了。他們大概是覺得以後這皇子妃宗室子弟的媳婦都會從這女學裏挑選吧。當然了,也不排除這種可能。因爲能進來的,基本把有名有姓的人家都給包羅進來了。
她笑着應了吳紮庫氏所請,就叫她跟和婉說私房話去了。
和婉怕額娘會問她關于額驸的事,可吳紮庫氏怎麽能不提,“額娘已經給你把那些奴才都換了。皇後今兒一早還打發了嬷嬷去額驸府裏,誰知道去的時候,額驸連夜裏已經将有孕的丫頭送蒙古了。他想必也是知道哪裏錯了……”
“額娘。”和婉手揪着帕子,“有差别嗎?”
什麽?
和婉搖頭,“在女兒看來是沒什麽差别的。我現在就想跟皇祖母這麽住着,輕松自在。要是能清淨的過一輩子才真是我的福氣了。”
吳紮庫氏看着閨女良久沒說話,最後眼圈卻紅了,“你怎麽被養成這樣的性子?到底是随了誰了?額娘知道你心裏不痛快,可你想要額驸如何,你告訴他呀。女人想要丈夫的寵愛,那你就得去争,就得去用心思……”
和婉突的一笑:“可皇祖母說,女人活在世上,很有很多重要的事做。最不需要費心去争的便是寵愛。心悅你的人,便是你什麽也不做,他心裏依舊是有你。若是心裏沒有你的人,做的再多,人可能是争來了。可這樣的人争來做什麽呢?耗費半生,真的值得嗎?”她說着,就帶上了幾分俏皮的笑意,“額娘,我覺得皇祖母的話說的對。我這一輩子那麽長,有這麽些對我好的人。我爲這些疼我的人費心思,難道不比對着一個沒心肝的人費心思來的好嗎?”
吳紮庫氏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她不能說嫡婆婆說錯了,可她也沒覺得自己錯了。再有,她也想不出來,女人這一輩子,還有什麽比男人和孩子來的更重要。
她想不明白,回去的時候就問弘晝,“還有什麽事比兩口子和和氣氣過日子更重要?”
弘晝撩開馬車的簾子,看着比往年人多了一倍的街道,“你朝外看看,現在的哪一件事不比那點事重要?今年的會考要開了……緊跟着,皇家書院要考試了……皇家女子宗學不僅收旗人家的女子,漢家的女子也一樣要收……八叔家的孫子跟内務府較上勁了,九叔家那一支被放出來了,給了安置的宅子,賜了莊子……連永琅也成了貝勒了,可三阿哥還是光頭阿哥……還沒回過味來嗎?世道要變了!和婉遇上好時候了……”
曆朝曆代,隻要公主們願意,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權力。自己這一代,皇阿瑪隻有懷恪公主一個女兒,還是在沒登基的時候就去世了。可在皇祖父當朝的時候,也是出過很有影響力的公主的,就像是固倫榮憲公主。
今日在你眼裏需要呵護的小公主,焉知她不是下一個能染指蒙古兵權的榮憲?
他趴在福晉的耳邊,用極地的聲音道:“一個有權利的公主,她便能呼風喚雨。懂嗎?”
吳紮庫氏眼裏驚疑不定,“爺?沒發燒吧?”
“嫁進皇家的女人,靠着男人的權利自古以來染指權利的哪朝哪代沒有?她們可以,那麽生在皇家,長在皇家,見識多,手段也不會差的皇家女兒爲何不成?隻因是女兒身,天生便被剝奪了這個權利而已。如今,我瞧着,怕是要變了。”
吳紮庫氏心跳都變快了,讷讷的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一句‘她生在皇家’,她就再也說不出半句反對的話來。
八月下旬,會試如期舉行。
而此時,書院這邊已經準備就緒,考題都在小院放着呢。隻等着會試完了之後開考的。
而對這些考題呢,知道的就那麽幾個人。除了四爺和桐桐,再就是弘晖和和婉。那些印刷的人都是林雨桐找來幫忙的鄉下婦人,連大字也不認識一個。她們也不知道叫他們來是幹嘛的,反正就是幹完了走人,林雨桐回頭叫人給送一份豐厚的謝禮就罷了。
這東西不敢叫内務府幫着刊印便在于,想混進來的權貴子弟特别多,交給他們,是杜絕不了作弊的。
可别人并不知道内務府刊印的東西跟考題無關,能打探的都打探。舍不得花錢的,又上門來跟肅英額套交情。
于是,本來小門小戶的人家,在肅英額被啓用的時候大家靜默了一下,但還是不敢上門親近。如今卻突然走動的人多了起來了。肅英額也有意思,他不說刊印的東西不是考卷,不管誰問什麽,他都三個字:不知道。
不給個明确的說法這就比較讨厭了。就有人打聽到,說那東西就是書本。但是書本就沒用嗎?難道不能猜題嗎?所以,這還是得把書冊弄到手悄悄的看看呀。
肅英額也不攔着,結果這些人前腳買通内務府看守的人員,後腳肅英額就把這些人給告了。直接告到四爺這裏,前因後果那麽一說,便站在一邊不說話了。
四爺看他:“你可以跟别人把話說清楚。這東西不是考題,你也可以拿一些印刷出來的殘次品書冊去做人情的。”
“奴才不能這麽做。”肅英額低着頭,“您雖沒說那些書冊不能給人看,但奴才笨想着,能招收學這些的學生,那出的考題多少跟那些書冊上有些相關的地方。出題的意圖洩露了,與洩露考試範圍便沒有差别。況且,奴才想着,人才雖難得,但德更重要。能想着作弊的,這德行便是好也有限。這些都不是您要的人。況且,真正有才之人,不會用這樣的法子。因而,奴才便來了。”
四爺看了肅英額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這才道:“知道了,會着人處置的。你先去忙吧。”
肅英額慢慢的往出退,都走到門口了,突然想起這位老聖人之前打量的那一眼,他頓時一驚,回身便跪下,“奴才還有下情禀報。”
四爺沒言語,隻看着他。
肅英額的頭更低了,身上的汗都下來了:“奴才也有私心!奴才……”說到這裏,他似乎有些說不下去。
他說不出的,四爺替他說。說到底不過兩個字:立威!
肅英額在用這些人的前程爲他自己立威,他不怕被人指摘,他要的就是叫人敬畏。
這兩個字一吐出來,肅英額就知道,自己回身承認自己的小心思是做對了。怪不得阿瑪一再的說,你能給人做奴才,就要有做奴才的自覺。别耍心眼,你祖父耍心眼都沒耍過人家,你在人家眼裏,便是碟子裏的水,淺的很。
被人看穿了,再說起來就不難堪了。他緊緊的抿着嘴唇,擡起頭來眼圈卻紅了,然後對着四爺吐出來一句話:“想和做是兩碼事,一個人想做事太難了!真的太難了。”
以他現在的身份做任何事都太難了。
四爺歎了一口氣,“天下哪裏有不難的事?起來吧,以後不用動不動就自稱奴才了。”他幹脆起身往出走,吩咐肅英額,“跟上來吧。”
肅英額起身,低頭跟在後面,一路上說他辦差事的過程。内務府盤根錯節,動了一次,換下來的還是一樣,從根子上并沒有太大的變化。相互推诿制造障礙,不過是肅英額沒有把好處給分下去而已。
四爺就說他:“他們敢難爲你,但你不想想,他們是否真的敢不按時把差事做完?”
肅英額搖頭,“他們不敢。内務府剛大動過,知道是老聖人的差事從上到下都不敢有絲毫的馬虎。他們難爲的隻是奴……隻是我而已。”
“他們拿捏你是料定你不敢跟他們對賭。”四爺看肅英額,“你比你祖父,少了一些魄力。”
肅英額低頭,然後苦笑,“我成不了我祖父,也永遠不想活成我祖父。”
是啊!老八隻有一個。
四爺笑了一下,“你不敢賭,那是因爲你缺少底氣,之所以缺乏底氣,是因爲你不信朕,可對?”
肅英額的頭低的更低了,想說點什麽但到底閉嘴了。不能撒謊的話,就最好什麽話也别說了。他是沒法信眼前這人肯真心實意的用他,那麽輕而易舉的就叫他過關了?宗室子弟那麽多,爲何隻有他率先拿到了差事。
在經曆了很多難堪擠兌之後,他動搖過。難道真像是别人說的那樣,對方就是要看着他自取其辱的。但饒是這樣,他也告訴自己,要堅持下來。隻要不犯錯,自己就有站起來的機會。可等九叔爺那邊的人放出來,他才知道他錯了。人家沒打算跟他計較,過去的事就過去了。要不然,他也沒膽子以這樣的方式站在這裏。
如今什麽都被說中了,他還能說什麽呢?
林雨桐正跟和婉敲一株桂花樹上的桂花呢,就見四爺帶着個小夥子過來了,便笑道,“今兒怎麽這麽早。快過來搭把手,今晚上做桂花餡兒的湯圓……”說着就喊這小夥子,“快過來,高處還都夠不着。”
肅英額并不知道這是誰,但是和婉他還是遠遠見過幾回的。隻看站位他便猜到了。先過來見禮,這才接手了活兒。
林雨桐就問四爺:“這誰家的小子?長的怪精神的。”
屬于高高壯壯的型的。
四爺笑桐桐會使喚人,“這是老八家的孫子。”
“弘旺家的小子?”林雨桐再去看,“還真有幾分像。不過比起弘旺,這孩子更像個正經人。”
肅英額被看的差點不會幹活。林雨桐還問說:“娶親了嗎?幾個孩子了?”
和婉知道的多些,低聲把情況說了。
林雨桐就笑,“那回去告訴你阿瑪,就說你的婚事不急。回頭挑個好姑娘!”
肅英額徹底的紅了臉,謝也不是,應承也不是。
這天,他留下來吃飯了,沒吃到桂花餡兒的湯圓,因爲還不到晚上。但是包好的卻叫他帶了些回去,都放在食盒裏。
肅英額回去的時候把食盒叫小厮拿去廚下,“煮了端上來吧。”
估計一家子都等着他吃飯呢。
去了正屋果然如此,阿瑪不耐煩的坐在桌邊,嫡額娘閉目念經,自家額娘和另一個姨娘都在一邊拿着針線就着燈做活呢。
他一回來,氣氛一下子就松了。最近這些日子,日日都是如此。好像他早上一腳踏出家門,晚上還能不能回來都不定。
“兒子回來了。”他一一見禮。
弘旺這才把酒壺往旁邊一推,“那就吃飯。什麽破差事,兩頭不見日頭。”
肅英額坐過去,“阿瑪,兒子吃過了。今兒陪您喝點。”說着,就親手執壺,給他阿瑪倒酒。
弘旺愣了一下還沒說話呢,老妾就先說話了,“你在外頭吃的那叫飯呀?你當你額娘是傻的?啃幾個燒餅對付一口涼水也叫吃飯?好好坐着,哪怕喝碗湯呢。”
肅英額卻笑了,“額娘,兒子今兒真吃過了。”
哪吃的呀?
弘旺驚疑不定的看着肅英額,果然就見兒子難得的露出幾分笑意來,“就是阿瑪想的那樣。老聖人今兒留了飯,母後皇太後親自包的湯圓,給帶回來了,兒子叫送到廚下去了……”說着,就舉起酒杯,“阿瑪,兒子不敢說将來有貝勒府給您住,但至少打從明兒起,出了家門,不會再有人冷眼瞧咱們了。”
弘旺的手不由的端住酒杯,然後酒撒出來一些,他抱怨兒子:“怎麽倒了這麽滿?”卻死活不承認他的手不受控制的抖了。
父子兩碰了一下,各自幹了。
烈酒入喉,父子倆都被嗆的咳嗽起來了,然後鼻子一酸,眼眶就紅了。
弘旺罵了一句,然後才道:“街口那孫子又拿這酒糊弄老子。嗆死老子了!”他擡起袖子,抹了嘴又擦了臉,這才平靜了許多。說到正題上,“回頭老子就托人,給你說親。”
“不急!”肅英額這回真咧嘴笑了,“老娘娘說……說親事她幫着相看,會指婚。”
弘旺一樂,重重的拍在兒子的肩膀上了,“回頭老子給你買個好丫頭回來先在屋裏放着。”
“不可!”肅英額趕緊攔了,“阿媽,和婉公主如今跟老聖人和老娘娘住,那邊額驸已經将妾室送到了塞外,可公主依舊沒有要回去的意思。您細細掂量掂量……”
弘旺一愣,“這是什麽意思?不叫爺們納妾?”他随即就道,“皇家的姑娘當然是尊貴,不許額驸納妾也是使得的。可你不同……”
“沒不同!”肅英額搖頭,“阿瑪,咱們家這次要起不來,到了您孫子輩上,就真普通旗人一樣了。不過是不納妾而已,若是能娶一賢婦,兒子隻守着一人也無不可。若是男兒立不住,家裏便是妻妾成群,那也是一灘爛泥?若是立住了,便是打一輩子光棍,那也是響當當的漢子。阿瑪,凡是老聖人喜歡的,兒子得喜歡。凡是老聖人覺得對的,兒子就得往下做。别人能有質疑,唯有咱們不行。這話,兒子隻說着一遍,您千萬記着。”
弘旺看着兒子,嘴上咕哝着,但到底也沒反駁。兒子這些年都沒一氣兒說過這麽許多話,難得今兒願意說,他就把嘴閉的牢牢的。
正說着呢,湯圓上來了。不多,一人也就分五個。肅英額的額娘嘗了兩個,剩下的兩個,給了弘旺一個,太太一個,再給了兒子一個,這才滿足的歎息,“之前吃了一回桂花糕,香了我兩天。這回的味道比那糕可好吃多了……”
肅英額才說把碗裏的給額娘,那邊嫡母把她碗裏沒吃的四個全給他折到碗裏了,“吃吧。早起晚歸的,難得吃點順口的。”
那個小姨娘太年輕,不好跟庶子這麽親近,隻讷讷的道:“回頭妾幫着小爺做身衣裳……”
“成,回頭去買料子。”老妾這麽說着。
正說着料子呢,宮裏就來人了。大張旗鼓的送賞賜來了,布匹佩飾,都是比較實用的東西。
這麽大的陣仗進進出出的,把這一片都驚動了。有些小官小吏當場就過來賀喜,肅英額送走了宮裏的人小心的應付。但心裏多少有些感激。
自己就是要立威的,但是沒想到那邊看透了,卻還是幫他把這一出戲給演完了。
明兒被告狀的倒黴了,而自己前一天去了書院,傻子都知道自己在後面沒說好話。但這又如何呢?得罪人嗎?不怕!祖父的事他聽阿瑪說了很多遍了,教訓得吸取!不能一味的想着維持人脈就砸了自己的飯碗。人嘛,得時刻記着,端的是誰的碗吃的誰的飯。同時,也叫大家都瞧瞧,八爺這一支又要起來了。
喧鬧到半夜,他沒有睡意,弘旺也沒有說睡意。父子倆坐在院子裏的台階上,沉默了半晌。
肅英額道:“以後阿瑪别出去喝酒了,在家裏多照看些。兒子以後要忙了,十天半月也未必能回來一次。”
弘旺‘嗯’了一聲,還是叮囑了一句:“聽說那些皇子也是要去念書的。你别跟這些人處的太遠,但也不能太近了。你得記着,儲位押寶的事情咱們不能幹。從你開始往下的子子孫孫都得記住這一點,儲位之争,不是玩的。隻要碰了,就無法幹淨的脫身。而這樣争鬥,從來就沒有赢家。這是你瑪法最後留下來的話。”
肅英額鄭重的應了,然後起身,簡單的收拾了包袱就出了家門。
弘旺的福晉在肅英額出門之後從屋裏出來,“這個時辰……城門還沒開呢。”
“那就等着。”弘旺往後一躺,也不管地上髒不髒冷不冷。
女人也沒勸他,隻問說:“依你看,要不要去遞帖子請安。”
弘旺眉眼不動,“請安?”
“肅英額說婚事母後皇太後給指的……”女人的聲音清清淡淡的,“這般大的事咱們該去謝恩的。”她歎了一聲,“去一趟吧,哪怕人家不見,但帖子咱們得遞。”
弘旺蹭的坐起來,像是拿不定主意。
他福晉就道:“咱隻有肅英額這一根苗,别犯倔。人活着不就是爲了子孫後代嗎?”
弘旺去拽福晉的手,滿心不是滋味,“你跟着我,是一天享福的日子都沒過過呀。”說起來也是可笑,自己的嫡母對自己刻薄,結果人家幾乎是享了一輩子福。自己家這福晉,看着清冷,其實對庶子卻掏心掏肺。可偏偏的,沒有運道,淨遭罪了。
“去嗎?”女人沒抽回手,隻問說。
那就去吧!
于是第二天林雨桐接到了弘旺的帖子,見是弘旺的帖子,她直接打發人去接了。
弘旺也是沒想到真就見了,見了之後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他對這個四伯娘并不怎麽熟悉。況且,對着這麽年輕的臉,總覺得别扭。
當然了,認識肯定是認識的,哪一年做晚輩的能不給長輩拜年?是四伯娘肯定沒錯,但面對面卻不知道話從何說起。
他倒是不拘謹的,安然的坐着,“奴才是來謝恩的。”
林雨桐心裏歎氣,這不是當年那個耀眼的少年了。暮氣沉沉的樣子,叫林雨桐心裏有些難受。于是便道:“難怪弘曆斥責你十二、十六兩位叔叔,倒也真是沒訓斥錯了,早該管管你了。你瞧瞧你,像個什麽樣子?”
弘旺:“……”他倒是不好坐着了,規矩在那裏放着呢。長輩訓話的時候老實的站一邊去。應該說,如今還願意訓你的人,對你都沒有惡意。
“你這麽一個大活人躲在後面,叫一孩子在外面四處碰壁,這就是你的能耐?”林雨桐擡手指着罵,“你才多大年紀,在這裏充老者呢是吧?你去外面瞧瞧去,待考的白發老翁有多少……”
弘旺愕然擡頭,“四伯娘,您不會叫侄兒也去考的吧?”他雙眼透出幾分驚懼來。
林雨桐一愣,之前怎麽沒想到呢?
她馬上拍手,“好主意!”
“報名日期過了。”弘旺馬上接上茬了,“侄兒不能壞了規矩。”
“沒關系,給你這個恩典。”林雨桐像是想到了什麽了不得好主意,笑着打發他,“帶着你媳婦回去,等考了試再來說話。”
緊跟着她叫人給弘曆送了信兒。弘曆一聽,撫掌就笑,“得虧是皇額娘,怎麽想出這麽個促狹的法子來。”說着就招手叫吳書來,“把弘旺參考的事情透出去……盡快叫該知道的都知道知道。”
吳書來莫不清楚主子的想法,不知道這是要折騰什麽,但對母後皇太後卻更加敬畏起來了。好似自家主子心裏有點啥打算,她都能知道。
這個差事他辦的利索的很,然後得了消息的也爺們都有點傻了。
一直就貓着躲着呢,隻因如今這局勢詭異的很,沒人上杆子找事。可這突然來了這麽一出?啥意思?還有這個弘旺也是,他出的哪門子頭呀?如今這消息跑耳朵裏了,是幾個意思?叫大家都去上學?
逗呢吧!胡子一大把,上的哪門子學呀?
弘曆聽了吳書來的回報笑的更歡實了,笑着笑着就慢慢的收斂了笑意,“看似胡鬧,可卻正中靶心。”新儒學在朝中要推進,必是阻力比想象中大的多,這不是你說推就能推的下去的。新舊勢力的較量必然要動蕩的。而這個時候,身後的宗室不能亂,八旗不能亂。可怎麽叫這些宗室不搗亂呢?唯一的辦法就是拉他們進去,綁成一個整體。皇額娘神來一筆,便是已經在爲幾年後的事情布局了,“要是孝賢在……也該是如皇額娘一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