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桐會防線織布,從棉花做成布匹甚至是染成色, 這些手工活她都能做。當然了, 當年四爺也做的比她好。但是,棉紡和絲織是兩回事。
要想織造, 就得先看養蠶。出了城, 入了小道,便能看見一片一片的桑園。甚至是路邊,都種植着桑樹, 看起來似乎是有些年頭了。
從大清入關, 農桑便是重中之重, 雍正二年就有過旨意, 鼓勵種桑,像是路邊房前屋後荒地之上,都可以利用起來種桑。想來,這便是當年種下的樹吧。
樹上有頑童爬的老高,院牆裏不時的大人不停的吆喝着, 叫孩子小心一些。
一家三口一看就是外來的人,不過因着又是女人又是孩子的,倒也沒人覺得恐慌。不過村頭還是有老者打聽, 客是打哪來的?
最近因着禦駕親臨, 各地的人都特别多。也有像是這位客人一般, 帶了夫人和孩子出來長見識的。四爺過去跟人家聊,樹上就有頑童瞧見弘晖,在上面嘶嘶嘶的發出聲音叫他。弘晖一擡頭, 那孩子咧嘴一笑,将才有點變色的桑葚摘下來扔給弘晖,“請你吃呀。”
白中帶了一點|粉|的桑葚酸的倒牙,但是弘晖還給送到嘴裏了,然後摸出随身帶的肉幹和薄荷糖,叫那孩子下來。見有吃的,那小子跟靈猴一樣,跐溜就從樹上溜下來了。
孩子的眼裏,沒有貴賤。我請你吃桑葚,你請我吃肉幹,就這麽大點的事。
髒兮兮的手抓着肉幹就吃,弘晖才發現這孩子腳是光着的,衣裳補丁摞着補丁,除了在樹上沾了些髒東西之外,瞧着還算是幹淨。
孩子被弘晖打量的不好意思,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嘿嘿一笑,“染上的桑果汁,不髒。”說着看了樹下的鞋,見鞋在,他松了一口氣,跑過去坐在他的鞋上。
這是怕上樹把鞋弄髒了吧。
弘晖指了指樹,“你家的?”
孩子點頭,指了指村頭那一片,“都是我家的。”
這麽多的桑園?“養了很多蠶?”
這孩子站起來,指了指隐在桑園裏的一溜子屋脊,“這是我家的蠶室,都是我家的。我帶你去呀?”
弘晖過去低聲跟額娘說了一聲,林雨桐點頭,由着他去,“别多呆,一會子跟你阿瑪要走。”
弘晖不是真的孩子,也不是去玩的。他是進了桑園,看了蠶房,見了這孩子家的大部分人。每個人都很忙,穿的也差不多。孩子的母親從廚房拿出來的招待他這個小客人的吃食是桑葉團子,青青綠綠的一團,怕不是爲了照顧這個客人也不會往出拿的東西。
孩子的手伸過去想拿,被他娘一把給拍掉了,嗔怪道:“給客人的。”
這孩子就憨憨的笑着看弘晖:“吃啊!我娘做的,可好吃了。”
弘晖也算是吃過糙糧的,打小阿瑪就是這麽教養的。但桑葉做的吃食,他是真沒吃過。他伸手拿了一口咬了一口,跟想象的一樣,并不好吃。可那孩子卻已經看着他吞咽的動作流口水了。
他停下來看那孩子,“你吃的飽嗎?”
“我爹說,天天吃飽的那是皇帝老爺。天下的人,沒幾個能天天吃飽的。”
如此理所當然的語氣,叫弘晖手裏的東西幾乎是咽不下去,隻覺得胸口堵的慌。他終其一生,換來的隻怕也隻是天下無餓死的,卻并不是人人都能吃飽飯。
天下承平?歌舞升平?背後卻是九成的人不知道吃飽飯是什麽滋味的。
這孩子眼饞的盯着青色的飯團,咽着口水催促,“趕緊吃啊!”
弘晖遞過去,“你吃……”
話沒說話,這孩子扭頭去看,不見他娘在院子裏,就趕緊一把将飯團抓過去囫囵個的吞到嘴裏去了,然後拉了弘晖就往外跑。跑出老遠才蹲在路邊慢慢的嚼咽,弘晖就看着他将脖子伸的長長的,一邊嚼一邊咽,噎了的眼淚都快下來了,可咽下去之後還隻是歡暢的笑。
要走的時候,這孩子送了一兜子特别嫩的桑葉來,“你沒吃過這個吧?給你拿回去讓你娘給你做,可好吃了。”
弘晖收了,這點東西沉的幾乎叫他挺不直脊背。
“遍身羅绮者,不是養蠶人。”這句詩再念出來,就沉重多了。你以爲你懂了那份艱難,可其實,還是什麽也沒懂。
江南都是如此,可見北邊的情況如何。
看了桑農,再回來城裏看織戶,心裏稍微能平和一些。從蘇州到杭州,到處織戶,規模大小不等。但靠此爲生的人家,日子算是小富。家裏還都能供的起一兩個讀書人。
沿街走過去,說是家家有機杼聲也不爲過。
四爺以收購絲綢的客商的身份,去看了很多家,一般都是看各家的成色,看各自的所使用的機器。
把這些都看完了之後,才叫人協調,去了織造局。織造局可以說是屬于國營的,服務于皇家。除了皇家使用之外,就是作爲賞賜之用。因此,工藝上當然還是織造局對工藝的要求更高一些。但也不是每個程序都是在織造局完成的。很多基礎的工藝,也得有機戶來完成,相當于分包出去一樣。
可也因着不走經營的路子,所以,織造局是需要費用的。是需要朝廷給錢才能維持運營下去的。裏面的每個工匠,拿的都是官俸。這樣的職位,就跟軍戶似的,一代一代的可以往下承襲。就跟接班制度似的,如此造成的結果就是,織造局一代一代下來,成了一個利益的固化體。
别人看的興緻高昂,林雨桐和四爺一行看下來,心裏卻沉甸甸。連乾隆的閱兵都沒去看。
從京城出來的時候,是正月十三,天寒地凍的。可等回到京城的時候,已經是五月了。天氣開始熱了。這一晃悠就是小半年。
再回到莊子上,林雨桐都有點不認識了。拐進隻通往莊子的路,就能看見一大片建築。這便是書院。林雨桐和四爺的住處,也圈在了書院之中。原來的校舍明顯的是改過的,能作爲客房用,不會再作爲校舍了。
這校舍還沒有完全建造,不過剩下的都是細枝末節的東西。紅牆黃瓦飛檐高脊,說實話,這像是一個宮殿群。
永璜一邊将人往裏面迎一邊介紹,“如今隻完成了規劃裏的十分之一。暫時能用,也夠用。如今圍牆都隔起來,後面在陸續建造,每年可用屋舍都會有所增加。那個是藏書樓,下個月就能完工……樹木是從山上移栽的,不是什麽名貴品種。花卉也多易活的刺玫野菊,并不抛費很多。”
四爺難得的誇了一句,“不錯。”
這小半年,肯定是一天都沒閑着。
剛回來的乾隆興緻勃勃的也過來參觀了,誇了永璜和弘曕幾句,興緻來了,他大筆一揮,“皇阿瑪,這書院就叫皇家書院,如何?”
林雨桐:“……”宣紙上這四個字已經落下了,還能說什麽呢?
再想想,雖然皇家書院這名字直白了些吧,可卻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足夠的吸引人。再想想,國外的好些大學還叫什麽皇家什麽什麽學院呢,那又如何呢?這名字要是能保留很多年,再過幾百年,但願它也能是一所世界級的名校。
因此,誰都沒有在這上面跟他争執。
乾隆一高興,不僅連夜叫人給将巨大的匾額送來了,更是下了一道旨意,爲了提高這個書院的檔次,人家說了,不論是皇室宗親,還是官宦子弟,亦或是寒門出身,非優者不錄。凡是在書院出身,持舉薦信可候補官缺,吏部當以優先酌情安排。
這旨意一出,上下嘩然。想做官要個出身多難呀?科舉又何止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而且是三年一次。真覺得一半都是在拼運道。
可隻要能去書院,顯然就是一腳邁入了仕途。這總比考科舉容易多了吧。
别說寒門子弟有那讀書沒出頭的心熱,便是八旗子弟,皇室宗親裏,也總有沒門路沒途徑,又實在看不到前程的,想過來試試。
他在上面下旨意的時候很爽氣,卻不想想,書院是隻有教舍就成了嗎?先生從哪裏來呢?
翰林院的大儒不少,但是那些是四爺需要的人嗎?
乾隆過來的時候讪讪的,這個月宮裏剛剛添了十阿哥,他心裏暢快,這不是多喝了幾杯酒,當時有些醉意上頭。再者,他也确實是想拍拍這邊的馬屁,南巡一路,他觀察了皇阿瑪一路,對皇阿瑪的有些想法,他心裏多少有數。雖然從心裏來說,覺得有些想法天真了些,但是……在小範圍内叫皇阿瑪去折騰,将一切都控制再可控的範圍内,他覺得沒什麽不能縱着來的。
沒想到這個旨意一下,好似拍的有點急切。他也大方的很,“皇阿瑪,朝中這麽多官員,從上到下,隻要您瞧上的,兒子給您調過來。”
能當官的,做不了學問。要你那些人幹什麽?
可乾隆怎麽也沒想到,他阿瑪找到的第一個先生,這麽出人意料。
距離莊子有個幾十裏的一處石場,一群瘦骨嶙峋短葛挂在身上的漢子嘿呦嘿呦的擡着石碑。灼熱的太陽挂在頭上,汗滴順着臉頰往下流,砸在石闆上。這是一處雕刻石碑、石獅子,一切石頭擺件的石場。
馬車緩緩過來,管事就笑着迎出去,以爲來了大買主。
卻不想馬車停下來,精幹的車夫跳下馬,就見從馬上下來父子二人。一個三十歲上下頗有威儀的男子,帶着個粉琢玉器的七八歲的男孩。這人一瞧,就不是小管事。他忙又恭敬了幾分,“這位爺,小的是這兒的管事。您看,這髒兮兮的,大熱天的,還帶着位小爺。要不,您那邊請,那邊有樹蔭,涼快。”
四爺‘嗯’了一聲,順着管事所指的方向過去了。樹蔭下放着長桌子,桌子上一個茶壺一摞子碗。不等管事把這些收拾幹淨,四爺就坐下去,問說:“你這裏是不是有一叫劉三哥的?”
管事愣了一下,然後點頭:“對!是有個叫劉三哥的。”他朝石場的方向看了兩眼,“小的這就将人給您叫來。”
四爺又‘唔’了一聲,這管事利索的就跑了,是沖着邊上幾個在石碑上刻畫的師傅去的。
劉三兒用胳膊抹了一把汗,輕輕的将顔色給塗在石碑上,才要收筆,管事過來了,壓着聲音喊:“三兒,有人找。”
劉三兒也不過二十許歲人,黝黑的臉龐看向管事,“誰能找我?”說着,頭又低下去忙他的去了。管事朝四爺那邊指了指,“你倒是看看,認識嗎?”
劉三兒朝那邊看過去,看不清楚,但應該不認識,“我在您這人都幹了十年了,認識誰不認識誰您不知道?”
“可人家就是找你的!”管事拉他,“趕緊的,利索點,看着非富即貴的,說不定有好活等着你。”
劉三兒被拉的踉踉跄跄的,不情不願的過去了。到了四爺跟前,拘謹的很。
四爺指了指邊上的凳子:“坐吧,坐下說。”
劉三兒哪裏敢?這人來頭看着就不小,他還思量着是不是之前的活兒哪裏做的不好了叫人家找上門來了。因此他越發惶恐,“這位爺,小的就是劉三兒……您有什麽吩咐……”
四爺打斷他,“你會說洋話?懂洋文?”
啊?
劉三兒趕緊低頭,“小的……”這也無從抵賴,緊跟着便苦笑,“小的隻會一點。”
“謙虛了。”四爺指了指邊上的凳子,“坐吧,坐下好說話。”
劉三兒屁股挨了一點凳子,“小的真不是謙虛,小的是好些年都不用了。差不多都忘的差不多了。”
“這是假話!有些東西是想忘也忘不的。你打從會說話,先學的都是洋人的話,可對?”
劉三兒吓的趕緊站起來,“小的……小的……小的有罪。”
他沒出生就沒了爹,他娘帶着他在一個洋人家做廚娘。那個洋人是洋和尚,早些年因爲傳教被朝廷砍了頭。他現在一點都不想跟這事扯上關系。事實上,他不僅會說話的時候學說的是洋話,便是現在這些個手藝,也是跟着洋和尚學的。洋和尚會畫壁畫,他五六歲的時候就跟着打下手了。不過也因爲洋和尚是獲罪了,他也不敢叫人知道這些過往。這十多年來,就一直在石場裏呆着,靠着這個養活母親。好些人勸他去廣州,說是那裏的洋人多,做生意的商行都願意要他這樣的,去了就能做個小管事,銀錢不少賺。可母親活着哪裏能遠遊?
這麽些年,躲在這裏不敢動,就怕當年洋和尚的事牽扯到身上,再把小命給搭進去。
可躲來躲去的,還是被人給知道了。
四爺知道此人,完全是因爲莊子附近有村民給先人立碑,墓碑就是在這裏定的。給先人能立的起一座體面的墓碑,是後人值得炫耀的事。在一起閑聊的時候,就聽說墓碑上的花紋怎麽講究,那畫匠早前是跟洋人學的,洋話說賊好雲雲。這才在心了。然後叫德海查了此人的底,這不,今兒直接找來了。
這是個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人物,若不是機緣巧合,他這一輩子就埋沒在這一片石場裏了。
四爺搖着扇子,見對方汗都下來了,就直接道:“放心,不是壞事。洋和尚的事跟你無關。你又不信洋和尚,也不信洋教,你怕什麽?此次過來,是給你送這個的。”說着朝後伸手。弘晖将一本大紅錦緞封皮燙金大字的聘書遞了過來,四爺接了,然後給劉三兒遞過去,“皇家書院聽過嗎?”
聽……聽過!
早半年還給那邊送過石頭。現在京城裏有炙手可熱的活就是那個書院,連給太後修的園子都得靠後排。
一聽皇家書院,劉三兒一喜,以爲是來活了。也不看是什麽就接了過來。拿到手裏隻掃了,這麽講究?他也從來沒正兒八經的接過這麽大的活,心說,去當個畫匠人家也這麽講究。
見他接了,四爺就起身,“這個活接嗎?”
“接!接!接!”這麽好的活怎麽會不接?怎麽敢不接?
“行!洋文博士便是你了,三天後帶着聘書去書院。這聘書就是通行證。”說着,擡腳就走。
劉三兒卻愣住了:等等!不對呀!洋文博士?
博士他是知道的,國子監翻修的時候他去幹過活,那裏的老先生,就說是博士。好像還是個八九品的官兒吧。
可這洋文博士咋就沒聽過呢?
但這個稱呼卻不難理解,他很快醒悟過來,這是叫自己去皇家書院教授洋文的。
他不是驚喜,而是驚吓。他就是個畫匠,會說洋話,小時候念過三字經百家姓,不是睜眼瞎罷了,怎麽就……怎麽就博士了呢?
他抱着聘書趕緊就追,那邊馬車已經動了。他不知道對方是什麽人,也不敢叫喊,隻追在馬車後面。
“停下來吧。”四爺在車裏吩咐了一句,外面張少山馬上控住了馬。
四爺挑開簾子朝後看,劉三兒一頭大汗跑過來,臉上的灰塵被汗水一沖,越發顯得污糟。
“這位爺!”劉三兒看着四爺,聘書都想遞過去了,但卻不知道爲什麽,抓在手裏沒動地方。他幾乎是顫着聲音問的,“聽說書院是老聖人建的,那還不得要什麽人有什麽人用。咱們大清還有洋大人呢,他們會教的更好。爲什麽要選小的?”
四爺隔着車窗跟他說話,先問說:“你信洋和尚那一套嗎?”
劉三兒愣了一下,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四爺卻笑道:“你不信!你信的是什麽呢?你信奉的是先人,你信奉的是孝道,你懂父母在不遠遊,你知道葉落要歸根。這就是要用你的理由。”
劉三兒搖頭:“小的……還是不懂。”
四爺卻笑了:“朝廷需要使臣,需要會說洋話的使臣。你教的學生,将來是要做外交大臣的。而朝廷的外交大臣,是得放的出去,收的回來的。懂了嗎?”
劉三兒站在那裏半晌不知道該怎麽回話,四爺卻沒等他,放下簾子:“走吧。”
馬車漸漸的遠去,劉三兒站在怔怔的望着遠去的馬車,直到管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過神來。工友們一個個的湊過去,眼巴巴的看着聘書,但卻不敢再跟之前一樣玩笑了。隻站在邊上說着一些恭喜的話。管事也因爲剛才拍了他,而有些讪讪的,“那這以後……就是劉大人了!”
劉三兒嘴角抽了抽,将聘書緊緊的抱着,趕緊道:“還沒去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這幾天先請假,回頭要是真的……我再請大家夥喝酒。”
衆人奉承着,管事還專門叫過來取貨的騾車,載了他一程。
他家在外城,家裏隻有一個老母親,眼睛還不好。這事他誰都沒言語,隻藏在心裏。這幾天,他一個人躲在家裏,一個人自己說洋話。又把銀錢拿出三分之一來,偷偷的去外面的當鋪裏,買了一件舊長袍,回家洗幹淨了,去上任的那天好穿。
他不是沒想過那是騙子,可聘書上那兩個字,不是燙金的,回來細看才知道,按是真金的。沒人會用真金做餌,騙他一個什麽都沒有的人的。
于是,早早的醒來,吃了個餅子,不敢多喝水,出門雇了騾車就往書院去。
因爲來的早,路上也沒人。兵丁把手着大路,他心裏先畏懼了兩分。在外面徘徊了三圈,還是對方先過來警告說,閑雜人等,不可再此逗留。
他這才鼓起勇氣,從布包裏把聘書拿出來,“這個……能進去不?”
這兵丁之前被通知過,知道有什麽樣的人要來,因此馬上道,“您請。順着這條路往裏,那邊有人等着。”
對方對他點頭哈腰,他也對人家點頭哈腰,猛然間的轉變叫他很不适應。
沿着這個寬闊的路面一直朝前,就被巨石擋住了去路。巨石上刻着‘皇家書院’四個字,從巨石前繞過去,後面是巨大的門樓。那邊站着個小夥子,靛藍色的長袍。他走近想去打聽,結果看見對方胸口繡着‘皇家書院’四個字,不等他說話,這小夥子就道:“是劉博士吧?裏面請,金先生已經等着了。”
金先生是誰?
反正不管是誰,對方知道自己就跟着進去吧。
他剛才跟這個小夥子打招呼,結果看見對方的側臉,他微微愣了一下,趕緊把頭低下了。這個人他見過,之前往這邊送石頭來過一次,站在高處巡視的就是此人。說着是果親王。
他覺得,他大概是認錯了吧。
但緊跟着他覺得不是,這裏還有好些工匠在忙活着,還都是遠遠的見過,他巴結都巴結不上的内務府的管事,而這些人見了眼前這個小夥子,都避讓到一邊,雖不說跪下,卻也不敢擡頭。
他何德何能,叫一位親王在這裏接他。
進去之後,果然見了金先生,可不就是三天前找自己找到石場的金先生。他看着這位親王給金先生倒茶,然後立在身後,他不敢猜測這位金先生的身份。
腦子裏嗡嗡的,人家說什麽了他都不大知道,隻機械的嗯嗯嗯的。
再次從裏面出來,一路在工匠以及那些管事的恭敬又讨好的視線裏出去,他這才反應過來,他真的要在這裏當先生了。每個月有十二兩銀子的俸祿,如果願意,能得一一明兩暗的房子。
他站在書院門口往裏看,誰能想到,人生在這種情況下還能這麽轉彎。
書院要聘先生,不知道多少人都盯着這邊呢,好些大儒還等着呢,說看誰能得了老聖人的青眼,被聘請過去。可等來等去,等來了這麽一個結果。
嗤!
很多人聽說後,在心裏是這麽笑了一聲的。
可第二位一請,好些消息靈通的人家就有點坐不住了,覺得還是得好好管教管教孩子,别等那邊招學生的時候,自家孩子一去就被退回來,丢不起那個人呀。
這第二位請的誰呢?是乾隆的武師傅,教他拳腳的師傅,叫張黑五的。此人嶽家拳的傳人,早年在江湖上很有幾分牌面。如今他也是六十往上的老人了,可精神一樣矍铄。雖然教過一位帝王吧,但處事卻很謙虛,除了近臣,别人都不知道他還有這麽一層身份。
如果說這位已經叫好些勳貴家的子弟看到了攀升的路的話,那麽接下來的兩人,就不由的他們不驚動了。
誰呢?阿桂和兆惠。
這二人收到的聘書不一樣,屬于特聘聘書。有空了去講學,另外了,請兩人舉薦一些軍中老手,身又殘疾也可,善騎射就行。
乾隆的心一下子就松了,這兩人屬于一年也去不了兩回的,就是挂個名。他是這麽想的。見這兩人拿着聘書來,他還笑的很暢快,“可見皇阿瑪還是很看中你們的。”
這是第一次當着外人的面這麽坦誠的承認先帝還活着。
兩人倒是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說了,不過這個聘書卻接的,兩人相當有面子。第二天就帶着人先去報道去了。
宗室裏,四爺也請了一位,誰呢?十六!
十六可不僅僅是擅數,他還擅長火器。弘曆使火器早年十六手把手教的。
有了這些打底,大家也就看出來了,這書院聘請先生跟招收學生一樣,也是别具一格。然後四爺就叫人在張榜,書院還缺先生,不管是哪一方面擅長的,都可以來應聘。不管你有沒有功名,是做着官呢還是平頭百姓,都成。
這榜一貼出去,最先動的就是京城和直隸。在六部任職的,也總有不得志的。又覺得自己有些才能,便願意來試試。便是不成,也想着在四爺這邊留點印象。
于是,四爺便很忙了。從早上帶着弘晖過去,晚上才回來。林雨桐也沒閑着,好些個覺得這個擅長那個擅長的過來想試試。那就試試吧。四爺叫人家等着,然後打發了錢盛過來,等着林雨桐現出題呢。題目不用多,精就行。要是連桐桐這一關都過不了,那就沒戲。
像是算學一道,國子監本也開着這個課程,那邊好幾個博士過來,結果被林雨桐的題目都打回去了。今兒又來了幾個,其中還有兩個是錢糧師爺的,答完了錢盛便把考卷帶回來了。林雨桐一頁一頁翻過去,終于看到一靠譜的。至少能看出,此人的答題已經受到西方數學思想的影響了。她把此人的卷子抽出來,“就這個了。通知他明天再過來一趟,其他人都退回去吧。”
錢盛将号碼記住,急匆匆的去了,“六号!六号是何人?”
“我!我!”後面站起來一個格外瘦小的小子,“大人,我是六号。”
錢盛掃了對方一眼,笑了笑,“明兒請你過來一趟,還是今天這個時間。”
那就是過了!這小子咧嘴一笑,滿嘴應承着。
等把人送走了,錢盛回去跟林雨桐禀報,“看着年紀不大,十四五歲的樣子,瘦小的個兒,怕是去學裏也不能服衆。”
年紀小才好呢,難得遇上這樣的人才。林雨桐特别叮囑,“明兒直接帶過來見我。”
等第二天錢盛帶着人來了,一進院子,林雨桐就愣住了,“你這姑娘,好大的膽子。”
這‘小子’瞪大了眼睛,朝後瑟縮了一下,然後又挺胸擡頭,“誰是姑娘?姐姐你不能這麽說話!”
林雨桐看着她真剃掉頭發的半拉子腦袋,在見到這姑娘之前,真不信這世上有這麽大膽的姑娘。
錢盛吓的臉都白了,書院的先生雖說沒明确的品級,但一樣是吃着朝廷俸祿的。哪裏能有女子的事?他當即就呵斥道:“你這是欺君之罪!”
“誰?誰欺君了?”她說着,眼珠子一轉,趁着人沒防備,突然的一扭身就跑,錢盛趕緊就去追,林雨桐剛要喊錢盛,結果門口就哎呦了一聲,是弘曕的聲音,“哪來的冒失鬼?”
錢盛趕緊道:“六爺,不能叫人跑了。”
弘曕就把人給押來了,“怎麽回事這是?”
林雨桐叫弘曕放手,然後看抱着胳膊吓成鹌鹑的姑娘,“你跟我進來吧。”
弘曕就看着自家皇額娘叫了那個小子進去,因不知對方身份,他就問了錢盛一句:“什麽個情況?”
“一個姑娘家剃了頭發來應聘做先生的。”
弘曕:“……”最近什麽人都想過來出頭,朝中好些老孺也想過來,結果被自家皇阿瑪給烤糊了。這些人鬧騰還情有可原,可一個姑娘家,還真是稀罕了。
這姑娘低着頭,這會子倒是不好意思自己的半拉子秃瓢的腦袋了:“我姓梅,家在安徽,我自己一個人從家裏跑來的。”
一個小姑娘數學學到這個程度,必然是家學淵源,要不然,上哪學去?
林雨桐想到一個人,“家在安徽,姓梅……善數,你祖上可有一叫梅文鼎的?”
這姑娘眼睛一眼,“那是我家先祖。”
怪不得呢!梅文鼎是清初天文學家、數學家,爲清代‘曆算第一名家’和‘開山之祖’,在後世被世界科技史界譽爲與英國牛頓和日本關孝和齊名的\"三大世界科學巨擘\"。
而梅家代代出數學家,從梅文鼎的兄弟,到兒子,到孫子,個個都很有成就。
就是現在朝中,好似還有梅家人爲官的。林雨桐就看外面的弘曕,“左都禦史是不是叫梅瑴成?”
弘曕緊走兩步進去,看了那姑娘一眼:“是!是叫梅瑴成。他是梅文鼎的孫子。”
這姑娘蔫頭耷腦的,心不甘情不願的道,“梅瑴成是我祖父,其實我說去莊子上避暑,然後偷着跑來的。”說着,她就擡起頭來,也知道害怕了,“告示上也沒說不要女人。我學的可好了,祖父都說我的天賦是梅家這兩代人裏最好的……”她委屈的眼淚都掉下來了,“我父親叔伯叫祖父失望了,我的兄長弟弟們也叫祖父很失望。隻我……每次祖父看見我,都是不住的搖頭,我知道,他就是可惜,可惜我是姑娘家。可是姑娘家怎麽了?”
她在這裏一行哭,一邊訴說着委屈。那邊林雨桐給了錢盛一個眼神,叫他着人去查查這姑娘。她以考校的名義把這姑娘暫時絆在這裏。
半日的工夫,消息就到手裏了。這姑娘叫梅開雲,确實是左都禦史的孫女。最近她祖母正給她相看親事。說的這家人也在安徽,跟梅家是同鄉,姓王。宣化太守王者輔的孫子。
林雨桐愣了一下,王者輔嗎?她還真知道這個人。之所以知道他,是因爲王者輔有個孫女,是清朝著名的數學教王貞儀。她想到十多年會才會出生的王貞儀,再看看眼前這個跟王家議親的梅開雲,不由的笑了。饒是時代對女人再如何苛刻,她們之中,也總有佼佼者,能沖突樊籠,活成一顆星,發出屬于她們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