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晖嗎?
十二這個做叔叔的肯定是見過的?但最多也就是三五面吧。孩子太小的話都養在府裏, 等閑也不帶出來。大點了, 五六歲之後吧,逢年過節的,該進宮的當然還是得進宮請安的。但若是孩子小,很少會被帶到前面,多是在後宮。成年的兒子在後宮哪裏有那麽自由。
不過像是老四過個生日, 家裏有個什麽喜事,上面道賀的話。三五歲的孩子出來露一面,跟叔叔們請安,這是少不了的。
但侄子太多了,那時候四哥也不是多特别的存在, 他家的孩子有必須記住且記準的理由嗎?所以, 會看着眼熟,但一眼認出這是弘晖?别說十二了,就是十四站在當面,也一定不敢認。
倒是說長的像,十二點頭,應該是像吧。
他看向這孩子, 心裏軟了一份。這孩子躺在這裏的樣子, 跟自家那兒子何其相似。
但這孩子是誰?聽這意思, 跟萬歲爺有關。
十二從弘晖的臉上挪開視線,視線落在張少山身上。張少山微微點頭,他之前就在現場,他覺得他還是比較了解情況的。
先帝和娘娘是因爲聽說紅花會有神醫才來的。主要的目的肯定是神醫。他們對神醫的那個執着, 隻看向兩人七十歲的人了還那麽年輕的狀态就能懂了,這并不奇怪。
因此,他們從頭到尾,都在冒充那個紅花會。然後還真把天地會那些反賊給糊弄住了。至于這個孩子……真純粹是意外。這孩子長的像不像仁慧皇帝這個他也不知道,當自從被主子調到先帝的身邊,他從沒見過這位娘娘如今兒一般失态過。之前不知道原因,等鋼材那一句跟弘晖相似的話說出來,他就知道,之前的失态也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而天地會的人剛才也承認了,說那孩子就是皇子。
跟下來的女子,又說那孩子是他親生的。而那女子的長相姿态……怎麽說呢?跟在萬歲爺身邊也有十年了吧。這女子還真就是萬歲爺喜歡的那一款。
說實話,别說萬歲爺在外面落下一顆種子,就是再多上三五顆,他覺得那都是正常的。哪次出京,下面的人不得送幾個美人來?
可别說滿漢不通婚的話了,打從康熙爺那會子算起,下面的人送上來的漢女也不是一味的就給退回去的呀。自家在心裏說句不怕犯忌諱的話,要真是不收下面進貢的美人,還能有如今的莊親王嗎?
張少山這個表情特别到位,然後十二就先信了七八成。
至少說明四哥在這事上沒撒謊。
其實張少山還想表達一下樓上還藏着反賊的事呢,想想還是算了。先帝爺明顯是奔着神醫來的。這若是天地會的人在紅花會的地盤上出事了,那估計很可能就要跟那個不知名的神醫擦肩而過了。對于帝王對于長生的追求,張少山從說書的那裏聽來的故事上已經知道這種事的重要之處,因而,就更不敢随便說話破壞主子的計劃了。更何況,十二爺應該也是迫切的需要找到神醫。
他的這個姿态,成功的取信了十二,而十二将視線也落在了站在角落的一個素色衣衫的女子身上。
這女子心裏已然是驚濤駭浪!
她知道當今的萬歲爺的名諱是弘曆。别人不敢提這名諱,但是天地會裏,這樣的狗皇帝的名字有什麽不能提的。她不僅知道皇帝叫什麽,還知道皇帝面前的紅人履親王是康熙皇帝的十二阿哥。
剛剛那個自己以爲是神醫的女人,她稱呼明顯就是朝廷中人的人爲‘十二弟’,而這人也稱呼那個最有氣派的男人爲‘四哥’,這個男人還可以稱呼當今皇帝爲弘曆。再有,這女人說,懷裏的孩子像是她的弘晖。
以前,對弘晖這個名諱陌生,但是最近想來滿大清朝的人都不會陌生這個名字。他被追封爲仁慧太子,後來又被尊稱爲仁慧皇帝。
這樣的人即便躺在墓穴了,那也不是誰都敢說‘我的’,而且,一樣的直呼其名。
那麽,眼前這幾個人都是什麽身份,好似呼之欲出了。
雖然很荒誕,但是……她真的覺得除了這麽理解知道,不會再有别的可能了。
一邊是反賊,一邊是皇宮。這……需要選嗎?
在十二看過去的時候,佟氏馬上行禮,強忍着才沒有跪下去。她現在是皇帝的女人,是爲了皇帝生了阿哥的女人,怎麽能見了誰都跪呢?
她行禮的動作僵硬,一點也不娴熟,但至少沒有出錯。
十二打量了這女子一眼,微微皺眉,這個女子……怎麽說呢?要非說像一個人,那此人便是高氏。不是說長的像,而是打眼一看的感覺,如出一轍。他以前在禦書房見過那位高氏幾面,印象很是深刻。
林雨桐不知道這女子像誰不像誰,高氏是扁的是圓她也不知道。此刻,她隻想快點帶弘晖回去,因此直接就道:“弘曆打發十二帝來,是怎麽說的?”
十二沒法說不是奉了旨意來的。如果不是皇上的旨意,那他帶着人馬将先帝爺圍在這裏是想幹什麽?他就是真想幹點什麽,也不成啊。傅恒就在外圍呢。
因此他起身,躬身道:“不知道怎麽就驚動了四哥四嫂?”
四爺難道還能回答他的問題。他直接起身,又從桐桐懷裏接過孩子,“有什麽話,把人帶回去再問。如今在外面,問什麽?還嫌不夠丢人。”
十二:“……”也是!
四爺抱着孩子,林雨桐直接跟在後面。十二跟出來才想說交給他安置的時候,這兩口子已經上了馬車了。
得了!他啥也不說了,回身看了看佟氏,此時的佟氏身後,跟着個丫頭,顯得有些拘謹。
十二将他的馬車讓出來,先把人帶回去再說。
樓上的人就眼看這一行人上了馬車,不清楚是被押解走的,還是因爲什麽原因被帶走的。
人一走完,客棧就徹底的安甯下來了。除了原客棧裏的人,其他人都撤了。方興平這才放松起來,看身邊的嬷嬷,“看來,這個紅花會的根比咱們想的要深。”
這嬷嬷沉默了一瞬,但還是點頭:“是!”
方興平看了這嬷嬷一眼,“剛才你該跟着下去的。”
這嬷嬷的眼睛低垂着:“等她站穩腳了,再去也不遲。”
馬車周圍跟的都是人,在裏面說話并不方便。
可馬車裏,也不用說話。弘晖睜着眼睛,他不敢閉上,就怕這是幻覺,醒來就還是躺在床上無休止的夢魇。
阿瑪換了個姿勢,叫他睡的更舒服點。
額娘靠在邊上,伸手一下一下的拍他。
他不錯眼的看着他們,他們也不錯眼的看他。他怕這是一場夢,可從他們的眼裏他知道,他們更怕這是一場夢。
“阿瑪在……不怕……不怕……”
弘晖竟然從這話裏聽到了顫抖。然後他笑了,慢慢的閉上眼睛,隻一瞬就睡着了。這都多少時候了,他一個安穩的好覺都沒睡過。哪怕是病的迷糊了,他也從沒有放下心裏的戒備。如今,他安心了,他能踏踏實實的睡個覺了。
等真睡着了,四爺和林雨桐不錯眼的看着,一路上,沒人說話,也不需要說話。
到了莊子上的時候,都已經後半夜了。怕吵了弘晖休息,一路上車馬走的特别慢。沒跟着主子的都驚訝,不知道怎麽好端端的就帶了個孩子進來。
四爺将弘晖安頓到床上,隻留話說,叫十二把人留下,有什麽話,叫弘曆明兒來自己去問。林雨桐打發了芳嬷嬷,叫她去安頓那個佟氏。
而這一晚,林雨桐也四爺卻都沒睡。四爺守着弘晖,林雨桐就在外間,在小爐子上熬着粥,等着弘晖醒來吃飯。
裏外間的門沒關,四爺在裏面看得見桐桐的一舉一動。好些年了,他沒見過她這麽細緻的去做一頓飯了。
四爺這麽看着,可桐桐卻像是在想事情,一點沒有注意到的樣子。四爺起身,搬了凳子在裏間的門口,小聲問她:“又想什麽呢?”
所有的算計,或者說被安排了這麽一出是爲了什麽的,其實不用想。能換來重逢,什麽代價都是值得的。
桐桐當然不是在後悔這個事情,她在想:“我想他的時候就想着,我還有什麽沒有給過他。總覺得給每個孩子都是最好的,可實際上,每個孩子過的都沒有遺憾嗎?”
所以呢?
林雨桐突然看向四爺:“……咱們搬去對面的校舍去吧?後面不是留了個小院嗎?咱們不用伺候的人,就咱們帶着弘晖……”
跟過普通的日子一樣,怎麽做普通的爸媽的,就怎麽過日子。
她的意思,四爺一下子就懂了。不是她偏向哪個孩子,如果真有機緣可以碰上,那麽,她也會毫不猶豫的給孩子補上她認爲遺憾的,沒有給予孩子的。
不就是過普通的日子嗎?嗯!挺好。
他一點都沒猶豫就答應了,“明天我就去收拾。”
他說‘我去收拾’,沒有說‘我叫人去收拾’。
兩人壓着聲音說話,絮絮叨叨的就是一晚上。沒有什麽目的的說話,說了什麽都不甚清楚,就是那種壓抑不住的興奮總得有個宣洩的地方。這……也算是兩人宣洩的方式了。
一盞油燈,一個火爐,爐子上冒着熱氣的鍋和翻滾的粥,床上睡的香甜的孩子,圍着爐火低語的夫妻……
芳嬷嬷默默的退遠一些,誰都不要去打攪了,這是她見過的人世間最美的一幅畫。
半夜裏,下起了雨。風有些大,雨打在窗棂上,心靜的人靜了,心慌的人心更慌了。
佟氏坐在繡墩上,對着銅鏡,一下一下又一下的梳理着頭發,然後轉臉看向一臉焦躁的小桃,“别怕!”
小桃蹲下來仰着臉看佟氏:“姐姐,到底是怎麽回事?您弄明白了嗎?這裏是哪裏,他們要把咱們怎麽辦?”
佟氏對着鏡子,梳子頓了一下,拽下來幾根頭發。她将梳子輕輕放下,然後深吸一口氣,“我也不知道啊!”
小桃紅了眼睛,“姐姐,咱們怎麽這麽命苦呢?要不然……咱們逃吧。我剛才聽見他們說,這就是個莊子。鄉下的莊子,想逃肯定逃的出去。”
莊子?
什麽莊子上用的家具一水的黃花梨的。而且,這明顯不是什麽好屋子。
佟氏對着鏡子,垂下眼睑,“小桃。”
“嗯!”小桃看她,“姐姐,我在。”
佟氏看她:“以後,不能再陪着我了。”
“姐姐!”小桃急了,一把拉住佟氏的手。
佟氏抓住她的手:“聽着,留在這裏,管住你的嘴,你就能活命。否則,我這次真怕是救不了你了。”
小桃臉都白了,“爲什麽?”
佟氏沒解釋,隻看着她,“記住,以後一定要乖。跟着之前見過的那位夫人,不要怕吃苦,也不要怕受累。别想着逃,永遠也不要相信那些反清複明的人。自來,天下承平的時候,反賊都沒有好下場。在這裏,你把你自己當啞巴,能不說話就不說話。如此,你好歹有一碗太平飯吃。可記住了?”
小桃哭了出來,“姐姐爲什麽說這些話?”聽着不祥,像是在交代遺言一般。
佟氏就是在交代遺言,接下來的路,走對了,也許能一步登天。可若是走錯了,那不過是三尺白绫。
這全得看那位帝王能信她的話幾成。
乾隆半夜披着衣服起來,還以爲十二叔半夜求見是多大的軍國大事呢,結果竟是爲了這個事?
私生子?
“不可能!”将朕當成什麽人了?!
十二爺就道:“奴才不好說什麽,隻莊子那邊傳話,讓您自己去處理。”
荒唐至極!皇阿瑪是不是老糊塗了!
他臉都給氣綠了,看向吳書來,“朕可是如此荒唐之人?”
吳書來:“…………回萬歲爺的話,您當然不是。”
乾隆就指着吳書來看向自家這十二叔,“您聽見了?”
“……”吳書來這奴才的話能作準嗎?
乾隆氣極了,真覺得一口大大的黑鍋直接給扣在腦袋上了。
得了!幹脆也不睡了,梳洗換衣服,吃了飯先去莊子上吧。
一進莊子,卻被告知,皇阿瑪昨兒回來晚了,今兒還沒起。陳福低着頭,“主子爺交代了,說萬歲爺若是來了,直接帶過去自己審便是了。”
是說那個女人嗎?
他在前面的正廳等着,陳福帶着一素衣女子從外面走來。外面雨小了些,但風卻絲毫不減。這女子一把油紙傘撐着,頗有些吃力和狼狽。
陳福将人帶到門口,示意佟氏進去。等人一腳邁進去,他輕輕的将門給帶上了。他将位置讓給吳書來,叫吳書來隻管守着,他自去忙自己的去了。
乾隆看着走進來的女子,有一瞬間的晃神。隔着她,他想起了慧賢。
佟氏到了跟前,倒是不敢擡頭打量了。她慢慢的跪了下去,“給皇上請安。”
乾隆面色複雜,自己若是臨幸過此女子,他不會不記得的。隻憑着跟慧賢這般神似,他也絕對不會隻臨幸了之後,就将人抛之腦後。
因此,他不提别的,隻問說:“你是如何進京的?”
“民婦被天地會脅迫,不得已才來京的。”
乾隆皺眉,有點明白皇阿瑪和皇額娘爲何生氣了。這要是被反賊給利用了,是有可能壞大事的。
但面對此女,他臉上的懷疑絲毫不退:“你說你爲朕生了個皇阿哥?”語氣裏帶着幾分諷刺。
佟氏的心猛的就提了起來,然後卻堅定的搖頭:“不!給萬歲爺您生下皇子的不是民婦,而是……民婦的姐姐。”
這跟十二叔說的可有出入。
“萬歲爺當面,民婦怎敢欺君?”她微微擡起頭來,露出飽滿的額頭和白皙素淨的臉,“姐姐當年難産,臨終将孩子托付給民婦,因而,孩子即便不是民婦所生,但也是一手撫養長大。民婦不敢妄想攀龍附鳳,若不是那些反賊,民婦帶着孩子守着兩間鋪子,供養孩子讀書習字,日子雖清貧,但也過的下去。”
你怎麽過日子,朕可不關系。“朕就問你一件事,你姐姐是何來曆?她爲何說懷的是朕的骨肉?”
佟氏的頭微微底下,“不敢欺瞞萬歲爺,家姐曾是承德行宮一宮女子……”
承德行宮?
乾隆喊吳書來:“你進來!”
吳書來苦着臉進來,然後微微朝主子點頭,在承德行宮臨幸一二宮女子,這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乾隆面色變幻,示意這女子,“你繼續往下說。”
“乾隆八年七月十七日,這是家姐留下來的日子。”佟氏低垂着眼睑,“那一年,家姐雙十年歲。本來家裏都打算好了,想着再等五年,姐姐出宮也好婚配。家母将姐姐許配給表哥,因此也托人帶信,告知姐姐此事。卻不想再傳來消息便是姐姐已經承了盛寵。不怕萬歲爺笑話,我們雖姓佟,但卻跟顯赫的佟佳一族關系甚遠了。更不敢奢想家裏能出一後妃。家母不喜反憂,得了消息便病了。家父早逝,家母拉拔我們姐弟三人頗爲不易。姐姐便是爲了補貼家用,這才進了宮的。如今在那行宮裏出不來,後因要給母親抓藥,家裏的銀錢不夠,這才告知了姐姐,姐姐心憂不已。恰巧那一年,行宮坍塌,砸死數個宮人。姐姐急着看望母親,便将她的腰牌同一位被砸死的宮人暗地裏調換了,她原本隻是想趁着亂勁,去看望母親。誰知道母親知她私自出宮,怕要惹下大禍,一急一氣,當時就去了。姐姐又悔又愧,本來打算辦完了母親的喪事,就想辦法再回行宮的,又偏不巧,因着母親的喪事給累病了,有自責,覺得母親的過世是她的錯,越發的病上加病。民婦那時還是個未出格的姑娘,不知道深淺,不忍姐姐托着病體回行宮,這要是回去再受責罰,隻怕性命要不保的。便想着治好了病再說。請來了郎中,這一診脈,才發現姐姐竟然是有了身孕。”說着,她就磕頭,“萬歲爺明鑒,那種情況,如何能将姐姐送回去?這一出宮,再回去不說罪責,隻一個不貞,不僅姐姐的命要沒了,便是肚子裏的孩子也保不下來。小女從沒想過借着姐姐的肚子攀龍附鳳,在這世上,民婦的親人已經沒有幾個了,不能看着他們去死。于是,我和我那兄弟帶着有孕的姐姐,從老家逃出來。一心想着南邊富足,怎麽着也能讨一口飯吃。可手裏的那些銀錢,撐到南邊就見底了。一家人得讨生活呀!弟弟去船上幫工去了,結果北地人哪怕是會水,也跟江南人不同。幹活的時候從船上掉入水裏,别的船也沒及時發現,結果他被水草纏住沒上來,人淹死了。那家還算是有仁善,賠了我們姐妹二十兩銀子……就是這二十兩銀子叫我們撐到了姐姐生産。結果,姐姐因爲難産離我而去了,隻剩下呱呱墜地的嬰孩要撫養。小女子實在無奈,隻得嫁人。又因着要撫養孩子,不想叫孩子跟着受委屈,就選了一戶姓金的人家,這家的兒子要沖喜,我就去了。結果成親當天,前腳踏進夫家的門,還沒走上喜堂呢,後面就傳來哭聲。跟個牌位成了親,但好歹這家人給了我安身之所,帶着孩子,在金家過的倒也悠閑。可這好日子沒過幾年,公婆過世之後,那小叔子要霸占我,永哥兒護着我,被打傷了,身子就再也沒好起來。小女恨極之下,捅死了小叔子,帶着孩子就逃。想着,去寺裏總能躲一躲,卻沒想到,在寺裏,遇上了一養老的宮人,他一看見永哥兒,就攔着了我,一直打聽永哥兒的身世。我怕永哥兒的身世被人知道,也怕失手殺了小叔子的事被人家要挾,就佯裝信奉無生老母……可沒想到,這又從一個狼窩掉到另一個虎穴裏去了。民婦從不曾告訴過任何人永哥兒是皇子,但那些反賊裏有放出宮的宮人,他們看見永哥,就說他不僅像萬歲爺您,更像先帝,他們帶永哥兒進京求醫,謀劃些什麽,民婦當真不知。”
事情的始末說的很清楚。乾隆問的細的很,比如再承德的時候家住在哪裏,家裏還有哪些親戚,周圍的鄰居都有什麽,住過的宅子有什麽特征。一路從承德到那邊,走的是哪一條路,在路上用了多久。剛到南邊的時候在哪裏落腳,你弟弟在誰家幫工,在哪一篇塘子裏出的事,死後又安葬在哪裏。你說你姐姐在難産死了,那請的誰來接生的,接生婆是誰,周圍鄰居誰能作證。你姐姐死後又安葬在哪裏,是誰 給你做媒,嫁到金家沖喜的。你夫家叫什麽,家住哪裏。丈夫叫什麽,失手被你殺的小叔子又叫什麽,夫家還有什麽人或者有過什麽人。
每一個節點,摳時間地點人物。
她說,吳書來拿筆記。這不是小事,當然得去查清楚才行。
可乾隆發現,這女子說的不疾不徐,特别淡定。沒一個時間和地方都說的非常清楚,住過哪個院子,院子裏有個什麽樣的樹,之前種過那種花,什麽顔色的她都說的清楚。
在查證之前,還真不好說她說的一定是假的。
這很多東西,不是親曆一遍,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就比如她說的,從承德往南,路過哪個鎮子,鎮子上有個什麽店,裏面賣的什麽東西聞起來特備香,但沒銀錢買,不過店家和善,施舍過他們什麽,這些她都說清楚了。
乾隆的面色一點一點的和緩了起來,要說起來,這還真是個可憐人。這一場場災難,反倒是因爲自己臨幸了她的姐姐而帶來的。
他沉默了片刻,再張口的時候就道:“既然如此,朕當替你姐姐照顧你,朕将你帶進宮如何?”
佟氏的手緊緊的摳在地上,袖子長長的正好擋住了,她盡量叫自己的語氣放平和一些,隻搖頭道:“民婦嫁過人,乃爲不祥之人。民婦照顧外甥,從不敢奢望攀龍附鳳。民婦隻求,有處容身之所便好。本也想舍棄着三千煩惱絲,但永哥兒一日不好,民婦這牽絆便不能了。隻像是如今這般活着,等永哥兒好了,民婦或是回去自首,或是遁入空門,總也有民婦可去的地方。至于永哥兒,民婦也知道,不管萬歲爺認不認,隻憑着那孩子長了一張容易叫人利用的臉,民婦也帶不走了。”說着,眼淚撲簌簌就下來了,“民婦可以對天發誓,那孩子确實是皇家骨血。若又欺瞞,讓民婦的所有親人,來生做牛做馬,永堕入畜生之道。”
這般重的誓言?
吳書來手一顫,越發害怕這些都是真的。
佟氏擦了眼淚,“便是萬歲爺您不認,也請您留永哥兒一命。或是皇家的寺院,或是哪裏……讓他好好的過完這一生,民婦也算對得起姐姐了……”
乾隆竟是從此女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作僞。他朝吳書來擺擺手,叫他暫時把人先帶下去,這事等查證之後再說吧。
佟氏被帶下去的時候汗已經濕了衣衫了,裏衣已經濕透了。
天地會交代的東西,都不能用了。這些東西,都是她現編的。當然了,這裏面有很多是真的,也有很多是假的。
能查出來的事真的,死無對證的,都是假的。
說她姓佟,這個是假的。關于佟家的這些信息,是天地會的人教給她的。因爲那個進宮做了宮女子的佟氏,家世一查就查出來了。她确實是父早亡了,母親帶着三個孩子過活的。天地會的人找到了佟氏的母親的墓碑,死的時日都有。而佟家的人已經親戚,也确實是南遷了,至于遷到哪裏了,那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自己能活下來,其實還是要用天地會的人的。至少原來的佟氏家人,得控制在手裏,不能壞了事。
所以,關于佟家住的地方等等,都是真實的。
而從承德到南邊,沿途又怎麽會錯了呢?這些都是她經曆過的。她本也是承德人,家裏小有家資。母親爲原配,隻生下她一個。父親偏愛姨娘,寵愛庶子,将她那庶弟寵的無法無天。後來,母親病死了,父親也病死了,家業也敗了。那姨娘連同庶弟爲了銀子,将她賣給了一個老閹人。跟她一起賣進去的還有小桃!她們倆同病相憐,捂死了太監。可屍體還沒處理,就被上門打秋風的庶弟給發覺了。他害怕此事被牽連,帶着他的姨娘,連個的跟着她和小桃一起逃了。他沒告發她們,因爲在他眼裏,她和小桃賣了就是銀子。
所以,她一路南下,說的每個地方都是真實的。
她不姓佟,但是姓童。他們這種小門小戶,知道個音兒就完了,誰還管你姓哪個TONG。
半路上的時候,那姨娘受不得苦,偷偷的跟着一個行商跑了。因此趕路的時候真就是一男兩女。
那畜生庶弟是真的死在幫傭的船上,因爲那畜生把小桃給糟|蹋了。于是,她和小桃便灌了他好些酒,說是壯|陽的藥酒,因爲酒裏放了不少安神藥。如此,他才掉進塘子裏直接給淹死了。
他死了,小桃卻有孕了。爲了小桃以後能嫁人的,她不叫小桃露面了,隻說是探親去了。然後又從路上撿了個病重的女人,對外隻說是這是姐姐,有孕的是姐姐。小桃生的嬌小,又是那樣得來的孩子,孩子懷的很不好,早産了。生産的日子,跟編造的永琅的出生日子接近極了。關鍵是她知道,那個産婆前兩年已經死了,别人知道的,都是她讓别人知道的。
小桃生了個男孩,兩人本想帶着孩子過算了。誰知道當初買安神藥安胎藥的事被開藥鋪的金家知道了。金家的大兒子要沖喜,她是被脅迫着去的。
再剩下的都是真的。唯一的差别就是小桃生的那個孩子,被小叔子推了一把給摔死了。她這才一怒殺了小叔子,然後逃到城外的庵堂裏,那裏是白蓮教的一個據點。她和小桃成了白蓮教的一份子。其實這樣的日子也挺好的,可惜,天地會選人找到了那裏,她被選上了。她不敢拒絕,因爲她殺人的把柄在人家手裏呢。
但是,她不喜歡被人操控的人生,一點也不喜歡。
昨天晚上,她看到了那個神醫,看到了同樣是女人,她卻能高傲的坐在那裏,語氣豪橫的說話。她想,若是不能活成那樣,那死了也不可惜。
因而,她今兒賭了一把。而這一把……以現在的情況看,她賭赢的機會很大。
她現在想見那個叫永琅的孩子,這裏面的很多漏洞,都需得他來替自己來描補。自己的路順暢了,他才能順暢。其實,他們倆的命運在這一刻一定注定的連在一起了。那孩子如果聰明,他就不會拒絕。
她不敢主動去找,眼看就到院子跟前的時候,她才鼓起勇氣問帶路的太監:“敢問,我能見見永哥兒嗎?”
那太監回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沒言語,将她帶到院子門口,微微欠身,就轉身離開了。
佟氏一步邁進屋子,小桃轉身将門關上,看向她:“姐姐?”
佟氏虛脫一樣的坐在椅子上,“死不了!暫時死不了!”那些話,應該沒有什麽漏洞。
她卻不知道,她說了什麽,轉眼就傳到了林雨桐的耳朵裏。
林雨桐隻笑了一聲,“自以爲毫無破綻,豈不知處處是破綻。她的命還系在天地會手裏……想奔着宮裏的富貴,卻又不能跟天地會撕破臉。遊走于二者之間……”
真當她是韋小寶了?
不過,林雨桐确實得把這個女人說的假的都變成真的,隻有如此,才能替弘晖掃清障礙。
而弘晖呢,直到接近午時,才悠悠轉醒。眼睛睜開,一瞬間的迷茫,然後猛的清醒,擡起頭來,陌生的環境,使他記憶一點點回攏:昨晚,好像見到阿瑪額娘了。
他側過頭看去,急切的尋找。從開着的内室門看出去,正對着的是一個長榻。榻的一邊坐着阿瑪,好像正在炕桌上畫什麽,邊上的紙張放了好幾張。另一邊坐着額娘,正在飛針走線。而榻邊的爐子上,熱氣蒸騰,伴随着咕嘟嘟的沸騰聲,一股子肉粥的味道飄了過來。
他餓了,但是沒動,就想這麽看着,就想把時光永遠停留在這一刻!這一刻,他們還那麽年輕,他也還隻有這麽小。曾經做孩子的時候總盼着長大,父母卻一邊欣慰孩子的長大,一邊又怅然如所失。如今,真的能再做孩子了,他又懂了。這一刻其實才是最好的:他不用急着長大,如此父母才不會老去。人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不是功成名就十裏繁華,而是每日晨起對着一粥一飯,回頭喊一聲爹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