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
那是一種多久沒有的感覺了。
當年剛剛登基的時候, 他是興奮的。那種興奮就像是一種釋放。皇阿瑪待人太嚴苛了, 自從皇阿瑪登基,那十三年來,他過的有多戰戰兢兢隻有他自己知道。别說是随心所欲的做事了,就是一頓多加兩個菜,也怕皇阿瑪說他奢侈。穿華服那更是不要去想的事, 宮裏從皇後妃嫔到皇子皇女,幾年都不做新衣裳的,當然了,皇阿瑪更是如此,舊衣裳一穿好幾年。他不知道史上的别的皇帝是不是真的簡樸, 但是自家皇阿瑪的簡樸那是真真的。
他不喜歡皇阿瑪那樣, 整日裏頭上像是有一片烏雲壓着,太壓抑了。而且,他每日過的都驚懼,尤其是在老三弘時死了之後,他更驚懼了。他怕下一個就是他。那個時候,他并不知道皇阿瑪會活多久, 他又常常想起康熙朝的太子, 三十年的太子啊……但人家好歹是有名有份的太子。可自己呢?你覺得你是太子, 可匾額後面的匣子不打開,誰知道結果。
那種每天在堅信和動搖之前搖擺的日子,感覺心就沒有一顆是踏實過的。
終于,那一天, 皇阿瑪突然就沒了。
悲傷?應該有吧,但是沒來得及吧!
因爲,那個匣子裏放着的聖旨上寫着的是什麽,是比悲傷來的更重要的事。
他看到的駕崩了的皇阿瑪都是被太監收拾齊整換上衣裳之後的皇阿瑪了。人一裝殓了,就該呆在棺椁裏的。而且,人去了便不好看了。除了有資格看的,剩下的沒敢上看的都不會主動要求去看的。那時候誰要看,那就是誰想檢驗先帝是不是正常死亡。這是傻子才會做的事。
所以,很多年後,你再去回想當時的事,哪裏還想的起來?唯一能想起的就是當時怎麽緊張,怎麽的取了遺诏,怎麽的确立了他的位子。等坐在那個位子了,一國的大事都劈頭蓋臉的砸過來,悲傷……好像真的忙的沒那麽時間了吧?
那時候,聚集在天空的烏雲散了,太陽穿過雲層照了下來。皇阿瑪的喪事跟新君繼位同步,逝者已矣了!既往更該開來呀!他終于辦了很多以前不敢辦的事,反正再沒有那個人盯着了,自由了!
什麽時候開始懷念皇阿瑪的呢?
是在那股子興奮勁過去之後,他突然害怕了!突然畏懼了!突然不知所措了。坐在那個位置上是怎麽一樣感覺有誰知道?隻有經曆過的人才會懂,坐在龍椅上好似坐在火上烤。權利握不到手裏的時候,坐在那裏,周圍好似都是窺視的綠眸。那個時候,他害怕了!他想,要是皇阿瑪還活着,該多好。
皇阿瑪在世的時候,他雖然也不安,也壓抑,但是那種不安跟坐在皇位上的不安不一樣。皇阿瑪在時,他知道他隻要不作死,皇阿瑪不會将他如何的。相反,他會保護他。他隻要躲在皇阿瑪的羽翼之下,做他的寶親王,其實也沒那麽糟糕的。可現在不一樣了,沒人擋在他的前面,沒人給他頂起那一片天的時候,他知道他錯一步,圍在一圈的人就會撲上來将他咬死,将他撕成碎片。豈能不害怕!
而那個時候,是皇阿瑪留下來的老臣,向他伸出了手。他們扶着他,一步一步朝前走,跌跌撞撞的,兩三年的時間,像是孩子蹒跚學步,跌過,摔過,甚至磕了碰了的也疼過。但那個時候,他是沒資格像摔疼的孩子一樣哭的。老臣們會攙扶着他,但他不可以在老臣們面前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怯意。那個時候,做錯了他也會惶恐,他也會手足無措,也會全然沒有主意……那時候真的也很感念皇阿瑪,留下的輔佐之臣是靠譜之人。他們舉重若輕的将所有的事情都能打理好,所幸沒出大亂子。那時候,一晚上一晚上的他也睡不着,難受了,還經常鼻子一酸,眼淚會濕了眼眶。就跟孩子學步的時候摔疼了一樣。孩子們摔疼了哭,那是因爲有人心疼。他的皇阿瑪不在了,他能在誰的面前哭呢?就是再怎麽惶恐,他也得在大臣面前挺直了脊背,告訴他們,他行。
對臣下,他是寬和的。或者是,他不得不寬和。收攬人心,将那些被先帝摁下去卻沒摁死的人,他願意給更多的寬和。大家的日子都好過了,誰會想着反他呢?
所以,哪怕這些年辦的事跟皇阿瑪有很多相左的地方,他也不覺得他錯了。他要做的是先坐穩皇位,其餘的都是次要的。事實證明他是對的。自從登基以來,小磕小絆有,但總體上來說,是順利的。
皇位坐穩了。穩了的感覺真好!擡手就有人用,眉頭一皺就有人來爲你分憂。你會發現,你不用害怕不用惶恐,因爲所有的人都是怕你的。
可是這個時候,他發現,很多事也不是那麽盡如人意。比如鄂爾泰,仗着是老臣,要的太多了。那時候,他已經知道怎麽去做一個帝王了。擒賊擒王,摁下了鄂爾泰,其他的都好說了。既然擒賊擒王,那爲何一定先是鄂爾泰。其一,鄂爾泰吃香難看。其二,鄂爾泰是滿人,而張廷玉是漢人。滿人是自家的奴才,而漢人……張廷玉是臣!他是那麽多漢人讀書人的一個标杆,因此,能亂刀去斬鄂爾泰,卻不能這麽對張廷玉。對張廷玉要還是如此,天下的讀書人怎麽看。因此,此人得一點一點的去磨。
鄂爾泰死了,張廷玉在朝堂上主動的不說話了。他的目的達到了。但是不知道爲什麽,他心裏并不爽利。他想,朱元璋當年殺功臣,不是沒有道理的。當年太多的狼狽,被那些人看在眼裏,等有一天,你跟神祗一樣的站在了最高處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再見到那個見過你狼狽無措的人的時候,你不會很舒服。
當這種不舒服開始蔓延的時候,看此人怎麽看都不覺得順眼。而這個時候,他心裏多了幾分怨氣!多了幾分對皇阿瑪的怨氣。自己登基的時候爲何那般狼狽,那是因爲皇阿瑪一直捏着手裏的權利,那是因爲皇阿瑪從來沒有将他當做太子好好的磨砺,他沒有教他怎麽去運營這麽大的一個朝廷。沒有好好培養儲君的帝王,他壓根就算不得一個合格的帝王!
是的!他真這麽想過。可是天地良心,他哪怕對皇阿瑪沒教他怎麽做一個帝王心懷不滿,但從來沒想着叫自家皇阿瑪死而複生再教他一回啊!
老天爺啊!朕已經是天子了!天子不是您的兒子嗎?您倒是聽見朕的話了嗎?
朕真的隻是抱怨抱怨,真的真的沒想過叫皇阿瑪死而複生。朕以天子的身份,鄭重的發誓,這絕對不是朕祈求的。
大大的‘忠’字就在眼前,墨迹才幹,整日裏跟筆墨打交道的人知道,這字寫下來最多也就半個時辰。
這說明什麽?
這說明宮裏的一切,那個人是知道的。
這怎麽能不叫人驚懼!他驚恐的四處的看,這宮廷裏站在邊上伺候的,任何一個都可能不是他的人。
可怕嗎?怕了!他第一時間想的就是,“傅恒!”他揚聲就朝外喊:“召傅恒進宮!”此刻眼前的張廷玉不能信,眼前的弘晝更不能信了。皇阿瑪回來弘晝不會是以前的弘晝,所以,最信得過的還是母族和妻族。可比起母族,還是現在已經被提起來的妻族,更可靠一些。隻有妻族是跟他牢牢捆綁在一起的,因此,他急忙喊道:“吳書來,宣召傅恒即可進宮!”卻忘了吳書來被打發了。
正說不見吳書來應聲,就聽弘晝喊了一聲:“慢着!”
在乾隆看過去的時候,弘晝一把就摁住了乾隆,“四哥,冷靜!”他噗通一聲跪下,抱住乾隆的腿,“皇兄,這樣的事……能叫誰知道?沒人知道,就不出事。知道的人多了,心亂了,才是亂局的開始。您想想,這真的是您要的嗎?這不僅不是您要的,這也絕對不是皇阿瑪要的。況且,還有很多事無解,在沒見到人的時候,做什麽都是多餘的!皇兄啊,哪怕是您疑心臣弟,臣弟也得說,您現在召見傅恒是要幹什麽?四哥,那是咱們的阿瑪,難道您不了解阿瑪?阿瑪一生謹慎,若是沒把握,又怎麽會送了這麽一副字進宮。”
言下之意,難道他不知道您現在手握生殺大權可能會殺他?
這話如同一瓢冷水瞬間給将他澆醒了!
弘晝說的……對!很對!
若皇阿瑪真活着,卻不露面。那一定是知道露面會造成朝局大亂,他一生以天下爲重,這一點不會有改變。凡是對朝廷,對天下有害的事,他絕對不做。因此,他始終不曾露面。
如今突然送了這麽一副字過來了,是因爲張廷玉嗎?肯定有這個原因。但如果沒有萬全的把握,他也不會現身。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自家皇阿瑪是帝王,不是俠客。他更不會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同樣作爲帝王的他太清楚這一點。
因此,弘晝的話也算是把那根被快吓斷的風筝線給拽回來,他的理智一點點回攏了。
一回神,他就伸手去扶張廷玉,緊跟着眼圈也紅了,“愛卿啊,朕是舍不得你啊!”
還跪着的弘晝:“……”他自己爬起來,順着這位皇兄的話往下說,“是啊!别說皇兄了,就是本王,猛的一聽張相要走,心都慌了。您是皇祖父的老臣了,又是皇阿瑪留給皇兄的托孤重臣,在您面前,本王自覺就是個小輩。您在,主心骨就在。您這猛的一走,隻覺得真像是被您抛棄了一般,怎能不生氣?說是生氣,可說到底,還是舍不得呀!就跟我家那些小子,當年送到宮裏讀書,我一離開眼前,就賴在地上撒潑打滾的……”
硬生生的将話往回圓。
乾隆滿意了,他不方便說的話,弘晝說了。他拉不下的臉,就得有個人拉的下。
張廷玉心裏也不由的贊一聲和親王,這突如其來的事,他腦子這會子也是糊塗的。但皇上和和親王這話裏話外的意思,還有這麽一副嶄新的先帝手筆,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先帝還活着。
他腦子裏這會子想不明白的就是怎麽可能活着呢?
想不明白,但他不難理解和親王如今說的這一串話,以及現在這種态度的意思。他看似在維護當今,但何嘗不是在維護沒死的先帝?
沒見到人,啥情況也不知道,那麽什麽情況都有可能發生。
對皇帝來說,萬一先帝手裏就是有完全的準備怎麽辦?他這麽突然一動,完全不念父子之情,是要逼先帝先出手的。
對弘晝來說,他憂心的是,萬一先帝就是沒有完全的準備怎麽辦?豈不是要再死一次?
因此,他一手拽着一邊,愣是将眼前這位君王給勸住了。
一輩子的老臣了,哪裏不明白這個道理。他擡眼看了和親王一眼,擦了眼淚,反手拽着這帝王的手,“萬歲啊,臣又怎麽會舍得萬歲爺?不是臣狠下舍得下您,實在是先帝當年常常感念康熙朝舊事,尤其是理密親王當年的事……他私下跟臣言,帝王都求長生長壽,但他卻不覺得這是國之幸。尤其是雍正七年之後,先帝身體大不如前了,精力也大爲不濟。他常說,一個暮年的帝王哪裏及得上年輕的帝王?隻有年輕精力旺盛的帝王,才能給大清帶來蓬勃之力,這是他渴望看到的。”先帝當年确實說過類似的話。先帝跟眼前的帝王不一樣,先帝看似冷酷,但卻是個感情充沛的人,是外冷内熱的。而眼前的這位,卻當真是個面熱心冷的。說到這裏,他的眼淚又下來了,一副慚愧的模樣,“老臣還是貪戀權位了,若是早跟萬歲爺說清楚臣之所想便好了。千錯萬錯都是臣的錯……臣垂垂老朽,在京城一天,就覺得愧對先帝一天。坐擁天下者都能爲天下而舍天下,老臣……羞的慌。今兒得這一字,更愧的慌!”
說的情真意切。弘晝心說,以後誰要是再說張廷玉老了,昏聩了,本王劈了他。他是轉眼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話裏話外的都在所,皇阿瑪更願意年輕的帝王執掌這個王朝。他在盡力安撫自家這倒黴四哥,目的就是護着皇阿瑪。
弘晝看着那個‘忠’字心裏怪不是滋味的。皇阿瑪爲了這個臣下沖冠一怒,而眼前經曆了起起伏伏的老臣在盡最後一把力,還是爲了護着舊主。君臣做到這個份上,他的鼻子不由的一酸,眼淚就真的跟着下來了。
這眼淚是替張廷玉流的,又何嘗不是爲自己流的。當一個閑王的路是自己選的,可自從沒了皇阿瑪,他面上風光,可實際上有多少委屈,隻自己知道。他想哭,真就沒忍着,哭出來了。以前沒人真疼他,他也不敢真哭。如今皇阿瑪活着,他就要哭出來,哭給皇阿瑪看。他覺得,他其實還可以再當幾年寶寶的。
君臣三個面對面的垂淚,各自有自己的肚腸。
乾隆失态了那麽一瞬,這理智一回來,就什麽都回來了。再去看那副字,細細的端詳了一遍。
是!自己不會認錯,弘晝不會認錯,張廷玉更不會認錯。
若說有人模仿的像,那像的也是字體。事實上,這幅字,跟以前皇阿瑪留下的字已經有了變化了,這字體更開闊,更厚重了。若是字體一模一樣的,那隻打眼一瞧,就知道有八成都是假的,可變化的字體呈上來,他反而更信了。一個人字迹定性了是不大容易變,但是在原有的基礎上進步卻是正常的。皇阿瑪的字這是進益了呀!
他除了看出開闊厚重中帶出來的飄逸,還看出這字裏撲面而來的怒氣。
因此,他心裏就已經有九成的笃定了。
可是,就像是弘晝說的,不見到人就什麽可能都有。
那麽眼下,自己一言一行可能都在皇阿瑪的眼皮子底下的情況下,自己能怎麽做呢?
這種事不能跟任何人商量!有些事該一個帝王做決定的時候,任何人都幫不了你。因此,他急切的想要靜一靜。于是,他說弘晝,“張閣老年長了,這半日光聽朕發牢騷了。你好生的護着閣老回去歇着。至于啓程回鄉的事,暫時也擱置。回頭賜給閣老一座園子,若是閣老嫌棄城裏太鬧,得閑了去園子裏消散消散。閣老爲大清,兢兢業業一生,朕當以父兄之禮敬之!”
張廷玉噗通就給跪下了,“陛下不降罪于臣,臣已是感激涕零,怎敢受此禮。”
弘晝心裏翻白眼,自家四哥這腦子抽的毛病又上來了。乾隆三年的時候,自家這四哥要巡視辟雍。辟雍乃是周天子所設大學。你巡視就巡視呗,結果人家抽上來,不知道怎麽想的,就說以後要舉‘三更五老’古禮。什麽是三更五老?三老五更,算是從周天子開始之後給老臣的榮譽稱号。相傳周天子爲提倡孝悌,設此位以父兄之禮尊養年老德高、閱事深的退休官員。其實要榮養這些官員,你給銀子給賞賜給什麽不行呀對吧?非要遵循古禮。這古禮是有儀式的。就是逢年過節,這些人得坐在上首,天子得跪拜這些人,給這些人執壺倒酒,像是侍奉父兄一般的侍奉。
那時候提起這個的時候,張廷玉就給攔了,說是‘待人行,事因時起’,也就是當時那種情況下施行的規矩禮儀放在當下不适合,這事不能幹呀!
弘晝也理解,這邊臣下口口聲聲的稱呼自己是奴才,回頭卻坐在上面叫皇帝行跪拜大禮,給皇帝當一回爹。你倒是把孝悌那一套給做全了,可那些早就緻仕的老臣招你惹你了,你要跪人家,你這是不吓死倆都不算完了是吧?誰有幾條命給你當老子呀!
何況,你連你親老子都不尊,先帝的孝你都沒守,卻非得把老臣等老子敬着,他們真受禮了,回頭得一家子自挂東南枝。
如今了,他又說要把人家張廷玉當父兄,也是張廷玉的心髒是真好,要不然真得給吓出毛病來。
他趕緊打岔,“老大人,您起來吧。皇兄其實是想說他打心裏敬您……”所以,他就是那麽一說,真叫他跪的時候,他跪不下去的。還得叫大家配合說,他這個皇帝當的比周天子聖明的多,周天子哪裏比的上他呢?因此,周天子跪得臣下,他這種更聖明的臣下隻能當君父敬着,卻無人有資格受跪才是。
反正周天子死了,你愛怎麽說怎麽說吧。
想完這個,他又一個激靈:‘死了’這個事要怎麽定義,他其實現在還是很含糊的。
含糊的結果就是他也想趕緊回去了,更想着得趕緊趁着自家四哥找到皇阿瑪之前,先找過去。他忙着呢,沒工夫在這裏耽擱。因此,搓着這位老大人就走。
至于那個‘忠’字,暫時别要了。自家那四哥估計這幾天都得對着那個字,非得看出花來不可。
出去之後,弘晝這次沒客氣,叫了肩輿,跟張廷玉并行出宮。路上誰都沒有說話,弘晝一直将張廷玉送到家門口,這才低聲道:“老大人,不要想着走了。”
“老臣如今也不敢走了。”張廷玉朝弘晝拱拱手,這才一副恭送的架勢。
弘晝心裏安了,張廷玉在,漢臣以及天下的讀書人,就亂不起來。很多事還非這樣的老臣來定局面不可。
他鄭重的跟張廷玉拱手行禮,然後才翻身回去上了馬車,“回府!”
張廷玉一進門,整個人都快虛脫了。又是迷茫又是亢奮,他覺得,要是先帝真的還活着,他應該還能再陪伴先帝十三年的。可是……還活着的事,可能嗎?
怎麽想怎麽荒誕!他得好好捋一捋,甚至得病上一病,靜觀其變才好。
而乾隆此刻,才發現禦書房還有兩人,一個是上虞備用處的輝圖,一個是站在大殿外的太監王進保。
他的眉頭不由的皺了皺,看向兩人,“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可都清楚。”
兩人都跪下,不停的磕頭。
乾隆眯眼看輝圖,上虞備用出大部分都是當年皇阿瑪的人,就是新填補進去的也跟這些人瓜葛太深。原本這些人是最堪用的,可現在這些人卻是最不堪用的。要真是皇阿瑪還活着,那誰幫着把這所有的事抹平的?是上虞備用處。這些年皇阿瑪到底是怎麽回事,甚至人都到京城裏,自己都不知道,至少沒有從他們這些人嘴裏知道什麽消息……那這些人是真不知道呢?還是刻意的瞞着他的?
他真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一樣。
這些人肯定是以後不能用了!殺又殺不得,怪又怪不得,倒不如養在一邊,也耗費不了幾個銀錢,叫他們愛幹什麽就幹什麽去。隻要不接觸核心就罷了。
因此,他很和氣的打發輝圖,“去吧!朕信你。”
輝圖沉默的磕頭,然後退出去。有些事不是辯解就能解釋清楚的。雖然心裏冤枉的很,但……就這麽着吧。他也總算知道一直不怎麽關注宮裏消息的義父突然打聽起宮内消息的緣由了。若真是這秘聞屬實,他退的也毫無怨言。他們本來也不是這位主子養着的人。
那麽,他回去要做的,其實還是甄别内部人員,該清理的就得清理,等着義父奉旨召喚。
等人出去了,乾隆才看向王進保,問說:“你哥哥呢?”
王進保的哥哥是當年先帝身邊的太監王進玉,一直就在京城。當年,王進玉就因爲王進保的關系跟還是寶親王的乾隆搭上關系,後來雖然不在禦前伺候,但也在京城榮養着呢。
王進保臉都白了,今兒這事着實是匪夷所思。裏面有很多事很可能将他們兄弟裹挾進去。他特别害怕,“奴才……奴才這就打發人去叫……”
“嗯!先叫吳書來過來伺候吧。”這麽些人,來來去去的,要說信得過的,還得是吳書來。吳書來隻是他的人,身上沒有任何人的影子。
王進保哪裏還敢想着争寵,能保命就不錯了。這會子恨不能縮着叫這位主子永遠想不起來他是誰才好,哪裏還有别的想法。
吳書來還發着燒呢,就硬撐着起來了。可被主子召喚了,他這病其實就是好了大半了。因爲心裏暢快,倒是覺得病的也沒那麽昏沉了。
急忙趕到禦書房的時候,自家主子正對着一副字愣神。可一看之下,他的面色就一變,然後退到一邊,不敢言語。
乾隆就道:“過來,朕有事要吩咐。”
吳書來不敢廢話,利索的過去。乾隆低聲道:“找信的過的小太監,調入乾清宮伺候。要出身幹淨清白……”
明白!
乾隆說着,眼睛微微一眯,“入夜之後,帶人細查宮禁。查查,都有誰這兩天出宮了,給朕把這些眼睛揪出來,不要打草驚蛇。”
吳書來又點頭,一字一句的記住。
“另外,秘密宣召傅恒。”乾隆擡眼看他,“知道怎麽辦嗎?”
知道!入夜之後帶傅恒大人進宮。
乾隆這才點點頭,“去辦吧!”
宮裏怎麽一個反應,輝圖一從禦書房出去就傳了過去。德海再不敢坐了,他跪在地上,一邊哭一邊磕頭:“主子……主子……”泣不成聲,滿肚子的話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四爺歎了一聲:“起來吧。你做的很好。朕之前就說過,你做的很好。這些年,難爲你了,也委屈你了。”
德海的額頭貼在地上,泣不成聲,“主子!咱們得走了。奴才無能,荒廢了。如今隻能先護着主子離開……”如今這局面,對主子尤其不利。
四爺扶他起來,拍了拍他:“起來吧!怕什麽?怕他弑父?”
送進去那副字,以弘曆的性子,反而是不敢動的。
而這次的行爲,又這何嘗不是一次試探。
路有兩條,隻看弘曆怎麽走了。他要動了殺心嘛,這不是罪。不動殺心,這才不像個帝王。可動了殺心,跟真的要絞殺,是兩回事。
所以,什麽也别動。看看弘曆接下來要怎麽辦。
德海嘴角動了動,想說什麽到底隻是沉默。他其實有很多話想問,但是卻不知道從何問起。如果當年主子真隻是遁了,那麽是誰安排的這一切。還有,爲何主子看起來隻有三十多歲的年紀,這些年又在哪裏經曆了什麽?
他其實想知道主子以後打算怎麽辦?是要重新回那最高處還是……
四爺明白他那一肚子的問題,可這些問題恰恰是沒法子回答的。不過對于未來的事,他反問一句:“你覺得人人都開始追求長生,且期望着能返老還童是幸事?”
不!那是大不幸。
是啊!事情得辦,偏還不能帶壞裏整個社會的風氣和信仰。否則,才是大禍患!
他和桐桐心裏都清楚這一點,所以才覺得這次回來,那幕後的‘神’對兩人抱着一種極大的惡意。兩人要真的不管不顧,那麽帶來的惡劣影響,比弘曆當政還要惡劣,且遺毒無窮。
他現在所思所想的是以最小的代價事先很多事情的平穩過度。大動幹戈,百害無一利!
若是如此,德海就明白了。可叫主子住在這裏,未免太委屈了,“奴才還有一處莊子……”
四爺擺擺手,“不用,安靜的等着。朕要看看,誰能先找來。”
德海沒法再說了,唯一寄希望以若是真有危機,主子還隐藏的勢力真能再制造奇迹,護主子安康。
這一夜,好幾個人睡不着。
弘晝睡不着,一個人在前面的書房不出門,卻有個小太監在天黑之後低調的從王府的後門出去了。
這一晚上,張廷玉也是睡不着,這麽大年紀了覺本來也少。老仆在邊上伺候,守着炭盆打盹。張廷玉卻看着這炭盆的火怔怔的出神,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叫醒了老仆,“安置吧,歇了。”
老仆一個激靈就醒了,才說要伺候主子呢,卻聽主子低聲道:“……書房裏炭盆端出去,将窗戶打開把裏面的熱氣散散……别的地方别收拾,落灰就落灰吧!從今兒起,這個書房現在什麽樣兒,還是什麽樣兒,不許任何人進。”
老仆不明白,但還是一一應了,“老爺還有什麽交代的?”
“交代的呀?”張廷玉就道,“院子裏把藥熬上,别停!”
“嗳!”都記下了!您歇着吧。
而另一邊的皇宮裏,一身太監服的傅恒被帶進了禦書房。他一進去,吳書來就退出去了。這裏隻有他守着。
傅恒才要見禮,被乾隆一把扶起來,“春和……”
春和是傅恒的字。
傅恒一驚,今日的萬歲爺跟以往都不同。他急忙問:“萬歲爺但有差遣,就隻管吩咐,奴才萬死不辭。”
此時書房并沒有先帝的那副字,那個令牌也被收起來了。這有些事,不是能輕易往出吐露的。乾隆隻道:“找人手,去密查張廷玉府邸。搜尋張廷玉來往信件或是劄記……不管查到什麽,不要聲張,秘密的送進宮來。”
查張廷玉?
他都快八十了,也都緻仕了,再去查他?
這人雖是漢人,可也是大清的忠臣。而且,都這歲數了,就算是有異心的,甚至因爲這些年的不平遭遇,有些怨言,但這也不至于就得這麽着查吧。
他壓下心底的疑惑,面上沒有半絲猶豫,“臣這就去着人查。您放心,不會走漏風聲。”
乾隆點點頭,如果皇阿瑪當年真是遁走的,那麽張廷玉肯定不會什麽也不知道。他不說,那就秘密去查,總能找到證據的。
傅恒見乾隆沒多的吩咐,一時拿不準,真的叫自己這麽着進宮就爲了這麽點事?他試探着道:“萬歲爺若是沒别的吩咐,那奴才這就去了……”
“去吧!千萬謹慎。”
傅恒:“……”張廷玉,一個文臣,一個老臣,說的好像那府裏埋伏着千軍萬馬一樣。他不得不鄭重的應了一聲:“是!臣一定小心。”
等傅恒走了,吳書來這才進來,“陛下您歇着,奴才去忙去了。”
嗯!去吧。
然後宮裏忙叨了一晚上,倒真是差出一個人來,“張保!”
乾隆皺眉,“慈甯宮太後身邊的張保?”
吳書來頭壓的低低的,“是!張保昨兒奉太後的懿旨給奴才送過藥,沒多停留就走了。随後便出了宮,卻一直沒回來。”
乾隆這才慢慢想起,“張保和陳福是當年皇阿瑪賜給額娘的?”那是雍正十三年的事。沒多久皇阿瑪就‘駕崩’了。
這好像又反證出當年皇阿瑪可能真的隻是病的重了,才有了後續的安排。
若是此二人一直跟宮外有聯系,那麽自己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爲,一直被這二人傳遞到皇阿瑪的手裏了。
吳書來低聲道:“萬歲爺,可要先将陳福拿下。”
乾隆擺手,“就叫他伺候太後吧。”知道是他,以後背着他就是了,倒是犯不上現在就拿人。他交代吳書來,“倒是可以着人,查一查張保的去向。”
張保若是出宮去就是跟皇阿瑪禀報去了,那根據他的行蹤,就能把人找出來。
吳書來應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而此刻的張保卻被人套上了麻袋,塞進夜香桶,帶進了王府。
他掙紮了半天,好容易袋子被解開了,可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和親王。
和親王眼睛都凹進去,像是很久沒好好睡覺一樣,蹲在他對面,開口就問說:“聽說你出宮在查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