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裏面請。”小二熱情的将人迎進去, 招呼道, “您喝點什麽?”
張保笑了笑,“撿了好的泡一壺吧。”
小二泡茶去了,張保的視線卻在店裏轉了一圈,旋即直接挑簾朝裏面走去。
一進去,就看見郎闊的院子, 而小二正跟一人在說話。
小二一見這人私自進來,頓時急了,手心翻轉朝後,袖子裏的利器瞬間就滑了出來。德海一把給攔住了,看着張保, 做了個請的姿勢, 示意他有話要說就裏面談。
等人進去了,小二才繼續去前面待客。
後面的書房,兩人分賓主坐下。能找到,就沒什麽要掩蓋的了。
德海當年做的再隐秘,可跟主子見面是少不了的。那些近侍就算是沒看清過他的臉,但也知道他的存在。這就是爲什麽他跟蘇培盛一直有來往的緣故。
張保此人, 他詳細的知道對方。
可對方就算不知道他, 也模糊的知道有他這麽一個人在。從雍王府到雍正朝, 幾十年的時間,作爲聰明人的他們不可能一點蛛絲馬迹都沒尋出來。可既然知道,而在新帝登基之後,卻無一人将自己的存在告知于當今, 那至少說明,這些人心裏還是有幾分忠心在的。因此,看人找過來了,他沒躲的必要,也躲不了。
張保也輕笑:“最初還是想給當今陛下賣一把力的吧。”要不然不會經營這麽一家這麽高調的鋪子。
很多售賣的都是貢品。
德海搖搖頭:“雍正朝的時候,貢品在外面買賣,那是有很多人要倒大黴的。可到了乾隆朝,外面用的比宮裏還好些的比比皆是,我這小店倒是也不出奇了。”
張保失笑,“是啊!要是當今如主子那般,便是主子走的突然,沒留下什麽話,遲早也該找到這個地方的。可惜了……可惜你的一片心呐。”
德海沒有言語,爲了保持這個店的風格,這麽些年了,他沒少拿銀子喂内務府的那夥子人。也使得這裏有貢品茶葉在很多人看起來,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他自己都不知道在等什麽,但隻要店還開着,那麽,散落在外面的兄弟就總還有個依靠求助的地方。要不然,時間長了,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是幹嘛的。
至于說支撐到現在,總還是有自己的道道的。
他是隸屬于粘杆處,但屬于粘杆處内部更隐秘的那一部分。主子将之稱爲内處。他們負責最隐秘的事,也負責監察粘杆處内部。因此,在粘杆處内部,自然就有自己的人。而這些人,在不用對粘杆處内部再監察的時候,卻也不都跟他失去了聯系。至少,他們中的好些就是自己培養并且送進去的。其中就有自己的義子和徒弟。
當今聖上手面一直松散,對現在的上虞備用處也還算是大方。而恰好,自己的義子和徒弟,現在也算是混出頭面來了。一茬人接一茬人,将自家這邊的開銷裹在上虞備用處,一點問題都沒有。畢竟陛下,馭人以寬嘛。
隻要差事不出錯,夠忠心,貪财實在算不得大的錯處。
後來,見當今這位萬歲爺确實是不知道自己等人的存在,他也心灰意懶了。要不是還有當年的老弟兄要照顧,他早找個清靜的地方呆着去了。何必守在這裏呢?
這些年,跟自家那徒弟和義子都不能有面上的往來,一年見上兩次都跟做賊似的。上虞備用處說起來也是隸屬于内務府,而且屬于内務府炙手可熱的那部門。官職不大,但大家隐隐的都知道這些人是幹嘛的,因此上,怎麽可能以爲銀錢這種小事,跟這種人鬧的臉紅脖子粗了。這一撥人屬于得罪不的的,你也怕他背後給你打小報告不是?
因此,自家這邊運轉一點問題都沒有,甚至是很寬松。
不花錢,那是因爲不想高調,也不能高調。要不然,隻憑着徒弟和義子這些關系,弄到點貢品茶葉不是輕而易舉,又何必打發人腆着臉去求别人。
這會子張保說一片心不一片心的,早年也不甘過,可誰叫主子走的那麽突然,誰也沒料到呀。
這人一進來他就知道,和親王一定是說了不少,宮裏有了些消息。這也正是他這兩天焦躁的原因。他是死活不願意相信那就是主子,可對方這個作爲,他又看不明白。說他是反賊吧,可有反賊把自己硬往朝廷的槍口上送的嗎?
沒有!知道大阿哥病了,别的都不想,隻想着去救人。救人的手段他沒見,但禦醫嘴裏的消息很快就能傳出來,他們對此的評價是‘出神入化’。
這樣的醫術哪來的?太醫不能代表大清的醫術頂尖,這也差不多吧。民間出一個厲害的大夫也不奇怪,長的跟過世的皇後如出一轍就奇怪了。
他一直将對方往反賊上拉扯,可有反賊不惜暴露自己去救皇室阿哥的嗎?
這不就矛盾上了嗎?
眼前的張保是當年跟在主子身邊的人,這人其實比自己跟主子呆的時間要長的多。他大部分時間是黑暗中行走,見主子的機會兩三個月能有一次就不錯了,倒是張保,跟在主子身邊,說起啦也是二三十年了。
知道對方一定是聽到什麽才找來的,要不然,這十五年都沒有消息,這個時候跑來幹嘛?
他不想談這個問題,他不知道從何談起,因此就道:“咱們也算是有些交情……今兒出宮,是有什麽不放面你出面的事,想叫老兄弟們幫你料理嗎?”
張保從袖子裏掏出一張銀票,“這是一萬兩。有件事得勞煩兄弟們幫我辦。”
德海眼皮子輕輕跳了下,“大事恐怕不成了。兄弟們也好些年不摸刀了。”
“不殺人!”張保就道,“一點小事,這銀子是請兄弟們喝酒的銀錢。你知道的,現在跟着的那位太後,多的是人要巴結。跟着出宮是肥差,下面的人爲了能得太後一見,很是舍得。我又不怎麽出宮,留着這東西也不過是張廢紙……”
德海也不在乎那一萬兩,但想盡快打發此人,就道:“你說,我聽着。”
張保看他:“我想拜托你兩件事。第一,替我查一查,最近幾日,和親王都忙什麽了。第二,當年主子駕崩的時候,參與過的舊人都有誰活着呢。能不能請到京城找個地方暫時給安置妥當。有些事,我想問問。”這話一說出來,他的眼神難免帶上幾分晦暗。
德海心跳不由的加快,以爲是來問跟主子和娘娘長相相似的事的,結果卻不是。聽那意思,反倒是要查主子駕崩的事。這是懷疑什麽?
他沒多問,也不知道該怎麽問。但還是點頭,算是應承了這個事情。
既然答應了,張保就不好多留,起身就告辭了。
德海沒有送,直到張保離開,德海才吩咐小兒,“叫人盯着他。”
此人出宮到底是想幹什麽?
他此時其實已經被弄糊塗了。可更糊塗的是盯着的人回來說,此人去了找蘇培盛的徒弟們去了,雖然沒找到。但是老這麽打聽也不是事。
“……”德海心裏被張保攪和的七零八落的,張保到底在宮裏知道了什麽,出來查這些到底是幾個意思?
他晚上去了那個院子,問了守門的人,得到的确切答案裏,這神秘的二人組,并沒有離開院子,甚至沒有絲毫要出去的意思。
這般的沉得住氣。
他擡步往書房門口去,隐隐的能聽見裏面的說話聲,他本想過去聽幾句。卻不想才要靠近,錢盛就在門邊一下子站直了,揚聲道:“主子,德先生來了。”
德海看錢盛:“……”之前還是德爺爺德叔的叫,現在成了德先生了。你就那麽認定裏面的人?你還記得是誰把你帶過來的不?
錢盛面帶笑意,不卑不亢,德海竟然從這小子身上看到了幾分當年蘇培盛的影子。典型的笑面虎一隻。
弄的德海真有種要見主子的錯覺。
錢盛心說,我聽了一天的壁角了,我能不知道裏面的主子說的是啥。點評朝中大臣,那都是當年的那個味道。他有什麽不能信的?
四爺在這邊住的,其實也不悶。各種供給都是上好的,跟近距離的看着十五年的曆程,其實感慨是頗多的。
剛好德海來了,他的興緻也正好,就叫進來說說話。
德海進去,對于眼前的場景其實是陌生的。‘主子娘娘’臉上帶笑,手邊放着算盤,不知道在算什麽。而自家‘主子’,随意的歪在榻上,見他進來就指了指邊上的椅子,“坐吧。”
正好不想對着此人見禮,德海就直接坐過去了。
這位‘主子’并沒有見怪的意思,德海的心卻突然跳的快了起來。若此人是假的,才越是會在意這些小細節。可若是真的,又何必在意?而且,主子那人,都說是極重規矩。但這得看對誰。對親近的人,其實容忍是度是極高的。
他坐下的時候,擡頭細看,這夫妻兩人臉上的笑都還在。
德海輕咳一聲:“主子,奴才是有事前來禀報。”
嗯!
四爺看他:“說。”
德海就把張保的事說了,一邊說還一邊看四爺的臉色。張保和陳福二人給當年的熹妃,那已經是雍正十三年的事了。那時候滿朝其實都知道,繼位的除了四阿哥再無他人。因此,給熹妃賞人,任何人瞧着都覺得這都是榮寵。可其實,坐在皇位上,尤其是先帝又不知道他會天年不永的情況下,賜人的這個舉動,其實就是監視。
張保和陳福在宮裏格外低調,并不因爲是當日先帝的舊人就如何的目中無人。這些年,倒是尤其得那位太後的信重。聽義子的意思,不管是那位太後還是如今的那位萬歲爺,都不知道這兩人其實是肩負使命的。至少現在是不知道的。
這麽些年,這兩人低調的叫人都幾乎忘了他們的來處,因此,外面就更不可能知道這兩人是怎麽一回事了。
想來,若是眼前此人是假的,此刻自己一說出張保,對方就算也知道他,也隻是泛泛而已。
可誰知道他的話才一落,四爺就擺手:“鈕钴祿和弘曆在宮裏的那些事,不用特意叫陳福再報了。那母子倆從不知道收斂,宮裏哪裏有什麽秘密,街頭巷尾茶館裏聽聽去,誰不能說出幾件宮廷轶事?”
很是沒興趣的樣子。
德海一愣,他隻提了張保,卻不曾說陳福。可此人一張口就說了陳福,卻沒說張保。
對的!這裏面有個從屬問題。當年,陳福比張保要更得主子看中。給張保的旨意也是陳福代傳的。可如今卻都隻知張保比陳福混的風光,全不知當年誰是主誰是次。
這樣的事,當年在大家都知道誰是隐形太子的情況下,怎麽可能會叫别人知道?這是要壞了皇家父子之情的。所以,這事特别隐秘。除陳福和張保二人之外,他算是唯一的一個知情人了。
因此德海就真吓到了,那邊‘主子娘娘’遞過來的茶他險些都端不住了。
四爺心裏了然,卻不在這事上糾纏,反而問起了一些老臣。
這種禦前奏對的感覺,叫德海心裏有些異樣。不過有個人能說一說這十五年的事,他還是樂意的。可這是十五年啊,從何說起?
德海跳過了自家主子駕崩那時候的事,從乾隆開始登基說起,“……太突然了,加上當今那時年輕,手忙腳亂。”
林雨桐點頭,駕崩的突然,新君繼位必然倉促,而那個時候弘曆年僅二十五歲。放在現代,也就是個剛剛大學畢業的孩子。事實上,弘曆的狀況就是那樣。他是要經驗沒經驗,要勢力沒勢力,怕他皇阿瑪猜忌,那是能小心就小心的。因此,手忙腳亂才是正常的。
德海就繼續道:“幸而有鄂爾泰大人和張廷玉張大人……”
這兩人是先帝留下來的老臣重臣,弘曆能借助的也隻這二人而已。
“當今稱這二人爲國之柱石。”德海說到這裏,就看上面的‘主子’的表情。
‘主子’已經皺起了眉頭,“倚重之後呢?君臣難相得了。”
德海就不敢說話了,因爲‘主子’說的都是對的。
林雨桐就道:“弘曆聰明,但好顯于人前。當日彷徨的新君在朝政走入正軌之後,隻怕看着這些老臣,柱石之臣,也有些礙眼了。”
四爺就道:“非一人之錯。”
德海對這話深以爲然:“都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當今對這二人的倚重,不自然的就形成了以這二人爲首的兩|黨……”
四爺閉上了眼睛,這事着實是有些諷刺。他最是記恨朋黨,可偏偏留下的兩個大臣,卻成了新朝朋黨的首領。若是那位‘四爺’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德海藏了一肚子的話,不自覺的往出倒,“鄂爾泰家,其子侄多半爲總督巡撫。鄂容安爲兩江總督,鄂弼爲四川總督,鄂甯爲雲貴總督,鄂昌爲甘肅巡撫,鄂樂舜爲山東巡撫,家族勢力膨脹。張家也不惶多讓,張廷璐曾任禮部侍郎,張若溎曾任刑部侍郎、左都禦史……又有張家姻親,桐城張、姚兩姓世代聯姻,外面都說,天下缙紳,張、姚二家占其二。”
林雨桐皺眉:“鄂爾泰此人有此作爲并不奇怪,可張廷玉不該是如此不謹慎之人才對。”
她是佯裝着問的,其實具體的情況,她在史書上都看了。當時弘曆的做法不算是錯的,對付鄂爾泰一黨,他是擒賊先擒王。鄂爾泰此人行事張揚,爲人傲慢,吃相也難看了一些。因此,弘曆是嚴家申饬。從乾隆六年開始,此人就走了下坡路。後因鄂爾泰長子犯事,被乾隆放狠話:當年能用你,難道如今就不能辦你?
鄂爾泰至此夾着尾巴做人,乾隆十年,還給病死了。
雖則病死了,但最後還算是保住了名節,死後配享太廟。
說起配享太廟的事,德海就不由的道:“張廷玉爲了這個,辦了件糊塗事。”
這邊三個人在這裏說張廷玉,那邊乾隆在宮裏,也想起了張廷玉。
吳書來當日的話,他當時斥責了,但是回頭再想想,其實是心裏發毛的。于是,便将當日的那些密檔重新的給翻出來,自己怎麽也得看看才行吧。
可這種事,敢叫誰知道?
想來想去,能想到的人隻有兩個,一個弘晝,一個弘瞻。
弘瞻十來歲的年紀,擔不起事呢。能商量的好似隻有弘晝一個。再不想見這小子,還是打發人把弘晝給宣進宮了。
弘晝一進宮裏的人就有種生無可戀的感覺,進宮的時候臉還是陰郁的。
乾隆把人叫進去,外面叫人守着,這才把找到的東西叫弘晝看,“你猜測的也不是全無道理。”
弘晝被吓的心肝顫,“四哥,我昨天暈了頭了,胡說八道的。”
乾隆坐在邊上,“雖說有這麽個東西,但這又能說明什麽呢?說明你的猜測是對的?”
臣弟可沒那麽說。
乾隆就道:“最直接的法子,還是将你見到的二人,順利的拿下。是人是鬼,見了真面不就清楚了?”
弘晝心肝都跳了,萬一是真的,你不得當成是反賊給殺了?他不能反對,怎麽辦呢?他踢出一個人來:“張廷玉!萬歲爺爲何不叫張廷玉來問問。他是先帝老臣,雍正朝的事,有什麽是能瞞得過他的眼睛的?”
乾隆皺眉,冷哼了一聲:“張廷玉?”他用手裏的扇子敲着書案,“罷了,宣吧。”
此時的張廷玉都七十八了!
弘晝其實心裏挺唏噓的,這個老臣啊,當真是不容易。主要是自家這個四哥啊,這脾氣簡直狗慫到沒朋友。
說張廷玉結黨吧,他也沒營私。當時你剛登基手忙腳亂的,處理不了朝政,要人沒人,問啥啥也一知半解的。還不是鄂爾泰那個奴才和張廷玉給你撐着的。當然了,鄂爾泰膨脹了,他是滿臣嘛。那時候鄂爾泰的勢力那般大,張廷玉那些姻親,不都是您提拔起來了。當然了,不可避免的,張廷玉身邊肯定會因爲權力聚攏一些人,可這就是權力的魅力對吧?
就拿自己來說吧,我爲啥動不動的就闖禍呢?剛立功我就非得闖點禍,功過相抵。爲啥的?爲的就是你别獎賞我,我這人還荒誕,所以,想鑽營的人就不會圍着我了。于是,皆大歡喜,你也不用猜忌我,就像是當年皇祖父猜疑老裕親王一樣。如此,這不就兄弟處的好了嗎?
說這個什麽意思呢?就是說,第一,張廷玉沒有結黨弄權之心,第二,你還用人家制衡了鄂爾泰。你看鄂爾泰死了之後,張廷玉在朝堂上等閑還開口說話嗎?
張廷玉是誰?三朝老臣了,圓滑老道那是在骨子裏的東西。外面怎麽罵張廷玉的?說張廷玉不過是中人之姿,隻懂得和稀泥,就是朝中有事,那也是不發一語。
對一個顯赫了三朝的老臣來說,否定一生是何其大的事?
但張廷玉呢?你們誰愛笑就笑,愛罵就罵,我就當我的太平宰相,萬言萬當,不如一默。
人家在朝堂上都退讓成這個德行了,自家四哥說人家啥?說人家是‘擅自謹而近乎于懦。’
想起這些,弘晝就唏噓,你說這嘴咋這麽毒呢?
說到底,自家四哥就是看張廷玉不順眼了呗。‘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型的。
林雨桐也在聽德海說此事,她就皺眉,跟四爺道:“同一個大臣,兩任帝王,對其兩種看法,挺有意思。”
四爺眉頭就沒松開:“性格使然。”
林雨桐點頭,贊同這個話。四爺早年做事有時候帶着幾分天真和任性,沖動急躁都是在所難免。而張廷玉辦事卻周密細緻,耐性極好。兩人恰好互補,因此君臣相得,處的十分融洽。因此,四爺眼裏的張廷玉,不僅有才華能力,而且品德高尚,忠于人主,算的上是一‘純臣’。
可弘曆跟四爺性格迥異。張廷玉是精明人,他精的内斂,且性格謹慎。而弘曆呢,也絕對算是一精明人,但他精明的張揚,高調。兩個精明人碰在一起,于是,張廷玉的謹慎,在弘曆的眼裏就是‘巧’,就是‘滑’!同是精于世故,玲珑多竅的人,在弘曆看來,隻怕覺得張廷玉面上勤勉,其實背後心機深沉。
四爺就歎氣:“張廷玉今年,七十有八了吧!”
是!
德海點頭,“是!怕是行李都收拾齊備,準備回鄉了。若不是大皇子突然病重,張家隻怕已經啓程了。”張廷玉曾是永璜的老師,學生病的不中用了,老師要走,這未免太無情了一些。
事實上,張廷玉被宣召,也以爲是要走了,皇上把他叫進宮說幾句話。
因此,一進去就行禮,嘴裏說的都是告辭的話:“……如今大阿哥已無大礙,老臣也就不多留了,本打算明兒一早,進宮跟萬歲爺辭行……”
這話一說,弘晝心說,壞了!壞大了!自家四哥這會子正不痛快呢!你這進來兩句話沒說上,直接就說要走了。你這麽着急幹嘛?在自家四哥眼裏,這就這麽不想給他盡忠!
他腦子裏閃過這樣的想法,就見這位萬歲爺果然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似的,暴躁了:“……朕細細看了配享太廟的名單,其中有費英東,有額亦都,這些哪個不是元勳,爲大清立下過汗馬功勞的人。他鄂爾泰配享太廟已優容,你張廷玉更是不當配亨……”
别說那麽大年紀的張廷玉了,就是弘晝,臉都白了。
那呵斥聲還在繼續,“你張廷玉,皇考在世的時候,你也不過是幫着拟旨的小官小吏。自從朕登基,十五年來,你毫無建樹……朕姑息你,不過是看在你一大把年紀,在朝廷混了這麽些年差事……”
弘晝趕緊就攔:“萬歲爺,您息怒!”這話說的着實是刻薄了!
張廷玉是老淚縱橫,誰能想到,習了一輩子臣術,到最後一敗塗地。
他這邊還怔愣呢,那邊就有東西砸了過來,“你看看,這是配享太廟的人,你張廷玉現在告訴我,你有什麽資格跟這些人比肩。”
可張廷玉配享太廟,是先帝爺恩旨的。
張廷玉此時,卻當真是無法再言語。這個快八十歲的老臣伸手,一下一下的打自己巴掌,一句又一句的‘老臣昏聩!’。
弘晝心裏愧疚的不行,怎麽想起把他給折騰來了呢?他給太監使眼色,趕緊給太後遞個信兒去呀!
有小太監悄悄出去了,可這有用沒用他并不清楚。他沒有一刻不盼着,要是那真是皇阿瑪該多好。可管管四哥吧,他這颠倒黑白,動不動就翻舊賬的毛病是要把臣下都逼死的呀。
弘晝這會子是真替張廷玉冤的慌。其實,乾隆三年,張廷玉就請辭了。
這是個特别知道進退的人。新皇登基,需要扶持的時候,他不能走,否則就是要挾新帝。兢兢業業的輔佐了兩三年,新君皇位也坐穩了,一切走向正規了,張廷玉請辭了。那時候虛歲說起來他都是六十六七的人了,他說精力不濟,眼花,寫字手都打顫了。而且,開始健忘,吃的少了,睡的也好了。以身體不好的緣由請辭,但是這位萬歲爺給駁回了。
張廷玉呢,輔佐了康熙雍正兩朝,又在乾隆新君初立的時候幫着穩定局面。他就覺得可以功成身退了。而那時候的萬歲爺離不了張廷玉的,因此不放人家走。
可到了鄂爾泰死了,自家四哥又瞧這個幫他掣肘鄂爾泰的人不順眼了。于是,扶持了年輕的讷親,将張廷玉排斥在内閣之外。剛好,又趕上張廷玉的長子病故,白發人送黑發人。各種打擊之下,張廷玉的精神是大不如前。也确實擺出了姿态,就是不想幹了。在衙門,誰說什麽他都說好。有個屬官來告假,說我爹死了,他也回人家‘好好好’,别人都笑,但他像是沒覺得一樣。人都說張廷玉昏聩了,可弘晝覺得,張廷玉還是想走。他感覺到了,再不走,一輩子的清名就完蛋了。
可自家這四哥就是假裝看不見,就是不放人。
乾隆十三年,張廷玉又堅持請辭,說他都七十好幾,快八十了,請求榮歸故裏。自家四哥是怎麽說的,說:“卿受兩朝皇恩,且奉皇考遺命,将來配享太廟,豈能從祀元臣歸田終老之理?”
張廷玉就說,宋、明兩朝都有配享太廟的大臣乞休回家的,更何況,七十懸車乃古之通義。
這話也沒錯。老子曾雲: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老二引退,于國于臣都是好事。
可這話不知道怎麽就又叫自家那喜怒無常的四哥不痛快了,罵張廷玉,大緻的意思是,你快八十了你就得退休了?你就得回家去享福了?你舉這個例子那個例子的,那你怎麽不學學人家諸葛孔明呢?學學人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呢?
這就很不講道理了!就是人家不幹死不算完呗。
他還不光是在宮裏罵,還下诏罵,罵的天下皆知。
張廷玉一輩子順風順水的,結果老來得了這樣的結果。走也走不了,中樞又排擠,那麽多人看着皇上的臉色行事,動不動就參奏。他的日子有多難過可想而知。
後又趕上皇後病逝了。皇帝這狗脾氣從那個時候起,就更糟糕了。張廷玉也是絕了,再奏對的時候就颠三倒四,一副昏聩的樣子,自家四哥總算開恩了,答應叫他乞休了。結果張廷玉臨了了,辦了一件糊塗事,那就是請求自家這四哥,說臣這一走,怕是就回不了京城了。等老臣将來死了,配享太廟的事得作準,這可是先帝給臣的恩典。
然後壞了,又把自家這四哥給惹急了!哦!你給我皇阿瑪當忠臣,康熙時期,你就是隐形的四爺黨。到了雍正朝,你跟我皇阿瑪是君臣相得啊!怎麽?朕做了皇帝了,你今兒請辭,明兒請辭的,不想給朕幹。是!你是忠臣,但卻不是朕的忠臣。我皇阿瑪是說了叫你死後能享太廟,那是皇考的聖旨,我不敢違抗。但是張廷玉你得知道一點,我現在就算是答應你了,可你也别忘了,那魏征的墓碑還是被唐太宗給砸的。
言下之意,叫你進太廟,我不願意,可我會遵旨。可你進去了就無憂了嗎?真能叫你進,也能叫你出。那時候你都作古了,身後的事你現在求保證,你求的來嗎?
說了不知道多少難聽的話,說鄂爾泰還有平定西南之亂的功勞呢,你張廷玉,謹慎自将,隻敢傳寫谕旨這點活兒,你還真敢想配享太廟的事,不自量力!
罵完了,又扮好人,說是雖然不配太廟,但這畢竟是老臣,給個伯爵的爵位吧。
按說也就完了,誰知道今兒自己嘴欠,叫了張廷玉來。得!話沒說兩句,這又開始翻舊賬的罵。
弘晝有時候覺得吧,自家四哥看不順眼張廷玉,主要是張廷玉身上有很多跟自家皇阿瑪相似的地方。比如謹慎隐忍持重,但骨子裏又不失圓潤。太過相似的結果就是,自家四哥對張廷玉的态度更像是一種發洩。發洩對自家皇阿瑪的不滿。
今兒剛好是提到皇阿瑪的舊事,給了他一個爆發的契機。他發了這麽大的脾氣,好似也在情理之中。
那邊七十八歲的張廷玉老淚縱橫,自打耳光。外面卻一直沒見太後宮裏的人。
今兒這是要怎麽了結呢?
乾隆兀自在那裏喋喋不休,把這些年張廷玉辦過的事挨個拉住來批了一遍,好似沒一件是辦的好的。
卻不知道,德海的徒弟已經将消息悄悄的送出去了。
德海正跟四爺和林雨桐說張廷玉這些年的遭遇,密信就給送來了,他面色大變,急忙遞給四爺:“‘主子’,您看。”
四爺掃了一眼,就閉上了眼睛。
林雨桐察覺到,四爺的手抓着扶手都有點抖。他是替那個四爺生氣!這個兒子是陌生的,但是張廷玉這樣的老臣,卻是熟悉且有感情的。
别管張廷玉此人是不是一個精于臣術的人,隻看在他這些年爲大清兢兢業業,也不該遭受這個待遇。
況且,他是被指名配享太廟之人。
這是否定張廷玉嗎?不是!這是否定四爺看人識人的能力呢!
四爺起身,看桐桐:“研磨!”
林雨桐擡手給研磨,四爺幾乎是顫抖着手寫下了一個字,然後交給德海,“将它送進皇宮!給那個逆子!”
德海渾身都抖了,他低頭,慢慢的退出去。
這邊正僵持着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的上虞處來人,有急事求見。
乾隆這才住嘴,喝了口茶,将人叫進來。
上虞處這人低着頭,手裏捧着兩件東西,“有人持此塊令牌道宮門外……”
弘晝蹭的一下拿過來,是皇宮大内的令牌。他現在一聽令牌就敏感,心裏突突的跳了起來,然後急切的抓向那個信封。
并沒有人攔他,這也是必要的驗毒程序。
結果信封打開,裏面是一張紙,紙上隻一個‘忠’字,墨迹還是新的。
可這一個字,卻叫弘晝渾身都哆嗦起來了,失聲喊:“四哥……四哥……你看……”
乾隆早看見了,他此刻雙目圓整,抖的比弘晝還厲害,伸着手想碰碰那副字,卻怎麽也伸不過去。
弘晝終于反應過來了,“這是給張閣老的!”
張廷玉這才擡頭看過去,緊跟着,他愣住了,愣愣的流淚,跟之前的落淚截然不同。然後一個蒼老悲戚的聲音響徹了禦書房:“先帝爺——先帝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