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月, 北國的冬天便已經到了。仿佛一夜之間,草木那濃烈的綠被苦霜打了之後, 就慢慢的枯萎了。
然後枯黃, 這枯黃之色還沒看幾日,一場大雪下來, 那一望無際的都是白茫茫的。沒有方向, 不知道會通向哪裏。
金柳瑟縮的貓在帳篷裏, 她在這裏被關了多少天了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親眼看見所謂的親使被人斬殺, 然後焚燒……她沒死……不是因爲她有多重要, 而是因爲北國的人沒有殺女人的慣例。女人就意味着生孩子, 就意味着人口繁衍。
她自小在遼東長大, 怎麽會不知道北國鞑子的習俗。
死不了, 那就得乖巧的活着。
這個親使團裏,有一位看起來異常文弱的大人,她以爲他是好人, 因爲在一路上, 他最照佛她。卻沒想到,一夜之間,隐了外地來劫殺他們的, 也是他。
她的丫頭, 一個十三歲的傻丫頭,被這些畜生糟|蹋之後一頭撞死了。
她……因爲這個文弱的大人,她幸免于難。但她知道,這隻是因爲她是金家的養女, 金家在大周代表着不一樣的意義。更因爲金家的二老爺是大都督。
這些日子,她就在想。這些人關着他是要做什麽?他們說的話她聽不懂,但他們看向她别有意味的眼神,她看的分明。她知道,要是不想辦法,她遲早就成爲這些人的玩物。
在京城,甚至在遼東,比她秀美的姑娘多的是。但在北國,北國的女子大周的女子還是不一樣的。許是貴人家的女子更漂亮,收拾的幹淨利落,當然是漂亮美貌的。但是在這裏,她見了兩個北國的女子,應該是女奴吧。貼着穿着的布衣早已經看不清楚顔色了,外面穿着羊皮的襖裙,長毛的一面在裏側,光面朝外。因着要準備飯食,要做雜事,因此,那光面上都糊上了一層厚厚的污垢。
她之前還單純的以爲,受苦難的應該能同情受苦難的。她曾試圖在對方送飯的時候跟對方套近乎,卻沒想到,這些女人比外面那些男人瞧着還惡。她們背着那些男人抽她,打她。在她們眼裏,漢人的女奴還不如她們高貴。
于是,當天晚上,她想法子‘自殺’,然後又弄出點動靜來,結果當然是被男人們發現了。那個文弱的她就叫不上姓名的大人看了她臉上的傷,出去之後就跟外面的大胡子将軍吵嚷了起來。結果是那兩個女奴被脫了衣服凍了一晚上,生死由命。
可能真是适應了這天氣,那麽冷的天,就拿了綁在柱子上,竟然沒凍死,也沒被狼叼了去。第二天被擡到屋裏,躺了三天之後,就又起來做飯收拾了。
命可真硬啊!
從此之後,這兩人跟她算是結仇了,每次送來的飯上面都結着一層厚厚的闆油,這是故意放冷之後送來的。
呵!之前在經常,聽跟璇姐兒交好的那些個姑娘說北國的女人。說她們的粗暴但沒有心眼……這話可未必對!女人跟女人其實是一樣的,差别不大。這小手段用起來,半斤八兩,差不多呀。
今兒又是這樣,羊腿肉上厚厚的一層油,凝固着,端來的盤子像是在火上熏過的,髒兮兮的不成個樣子。
她淡定的拿起來,往嘴裏塞。有吃的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那些在文定山,在京城的錦繡日子得叫它一點一點的淡去,得記着那從小就開始的忍饑挨餓的日子,然後就會覺得現在有個還算的上是暖和的地方呆着,每頓飯有肉有奶……這算是不錯的日子吧。
想起跟野狗搶吃的的日子,這口裏讓人惡心的肉一下子就變的香甜起來。
她吃的并不艱難,但她知道,這倆女奴喜歡看她被爲難後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因此,她一邊艱難的下咽,一邊眼淚吧嗒吧嗒的往下掉。眼淚是真的,她真的後悔了。如果不是自己想要的太多,此刻,她應該還在京城的侯府,做着金家的小姐。等着爹娘給他找個穩妥的人家,然後帶着豐厚的嫁妝過衣食無憂的日子。她不知道,隻是這一念之差,這命運便又翻轉回來。甚至比之前更要悲慘。
夜裏躺在四處漏風的帳篷裏,蜷縮在獸皮中間,聽着狼嚎生,聽着像是什麽野獸在扒拉帳篷的聲音,她顫抖着。緊跟着又覺得不對……這裏是營地,要是有野獸早被發現了。外面有值崗的,還點着一圈的篝火,什麽動物敢過來。
她瞧瞧的起身,爬在地上,帳篷下面還是能挑起一點縫隙的。結果看見兩隻腳,裹着羊皮的腳。
又是那個女奴,她們在吓唬她!
再用老辦法?弄不死她們自己還得接茬受罪。
她退回獸皮窩裏,以前出去讨過飯,那有些人就喜歡看她們搶了吃的然後狼吞虎咽的樣兒。而這倆女奴,跟那些人的心态其實是一樣的,就是希望看到她崩潰。
崩潰嗎?
她躺在被子裏,笑了。
半晌之後,先是低低的飲泣,然後是嗚嗚咽咽的哭……她聽的見,她哭了,哭出聲了,然後外面的響動就消失了。
她自己哭到後半夜才睡下的。她以爲,睜開眼就能看見那倆女奴幸災樂禍的臉,卻沒想到,才睜開眼,就看到了坐在帳篷裏的那位文弱的大人。
她蹭一下坐起來,習慣的先用獸皮将自己護起來,然後戒備的看着他。
“六姑娘,别怕。”他溫和的笑笑,“我以前在許家做書吏,說起來,都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
金柳心裏冷笑,她怯怯的看他:“你是……姑父家的人?那你也是被挾持的?他們這些人想幹什麽?什麽時候才能送我回家……”
“回家?”這位大人笑了笑,“六姑娘是指哪裏的家?京城的侯府,文定山的老宅還是……”
“自然是大都督府!”金柳便道,“二伯父給我相看了親事,我是過去待嫁的……”
“六姑娘!”這人收斂了一些笑意,“六姑娘當真以爲我不知道你的事?”
金柳臉上露出幾分愕然來,“大人知道什麽?”
“知道你是因爲惹了金家的厭惡,這才被驅逐去侯府的。”他淺笑着,“侯門閨秀淪落到如今這步田地,你該恨的人是誰。”
金柳搖頭,“碰上這些野蠻人,我不該恨他們,反倒應該恨别人不成?”
“當然!若不是金家人太絕情,你又怎麽會淪落至此。”他盯着她的眼睛,試探着問。
金柳垂下眼睑,良久才道:“……你要這麽說……也有些道理……可是我除了金家也沒地方去……家總是要回的……”
“回當然是要送你回去的!”這人笃定的道。
金柳的心揪起來,好容易将自己綁了,卻要放了自己?呵呵!以前餓狠了出去讨飯的時候,因着自己長的弱,正不過别的。就有老乞丐把他自己千辛萬苦搶來的吃的給了自己。自己當時也以爲那是好心,碰上了好人……可結果呢,那老東西想占自己的便宜。
見過人心的惡,她心裏一點都不意外此人别有目的,正因爲知道爹娘那樣的人難得,所以,哪怕是心裏有再多的想頭,也不曾否認過爹娘的恩情。
她心裏警惕的很,可面上卻迸發出驚喜來:“真的嗎?能回去嗎?”
“能回去!”這人看着她,“不過,送你回去,你得幫我做件事。”
“隻要能送我回去,叫我做什麽我都願意。”她激動的站起來,身上全然都沒有了防備,恨不能沖過去一把拉住這人的架勢。
“光回去沒用。六姑娘……被人舍棄一次,你難道還想再把這輩子交到别人手上?”他的話裏帶着幾分蠱惑,“想要榮華富貴,這有什麽錯。可寄托在别人身上終究是缥缈。金家說是你的家人,但其實你知道,他們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人啊,隻要能做自己的主了,富貴金錢都有了,才是最好的。”
金柳心裏便有些明白了,她是想叫自己爲他做事。
此人是潛藏在大周的奸細,在許家一直知道了不少事。有什麽了不得的大事被他知道了,所以他要回北國?還是他在路上露了馬腳,被使團裏的人給發現了,所以他幹脆一不做二不休?
她腦袋亂成一團,沒有結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麽做。
這會子就想着,不管他說什麽,叫自己答應什麽,自己都得先應着,隻要能回去。
她一臉真誠的點頭:“……大人說的有道理……我以後都聽大人的。請大人千萬先送我回去,在這裏太害怕了,那兩個女奴欺負我,我吃不好,睡不少……這裏還有野獸,到處都是野獸……我不要在這裏呆了,一天也不要多呆……大人,隻要能送我回去,什麽都好……”
說着,她噗通一下就跪下了:“您知道的,我不是什麽六姑娘,我就是一個要飯的。金家我是又叫爹又叫娘的,可我叫過的爹娘……别說爹娘,就是叫爺爺叫祖宗的都大有人在,隻要給我飽飯吃,隻要給我好日子過,叫我叫什麽我就叫什麽,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這人就一把扭住她的下巴,“當真聽話?”
是!聽話!當真聽話!
她笃定的點頭,“隻要能回去,我就聽話。”
“叫你找金仲威,竊取軍機地圖,然後伺機下毒呢?”他盯着她的眼睛,問道:“也會聽話!”
金柳下意識的瑟縮,“……我……我……”
原來他們是想要這個!她渾身都開始發抖了,這就是一條必死的路。真替這些人做成了,難道我就能活了?便是抱着金元寶,沒有人庇護的女人,就能安心的過富貴日子?
要是以前的金柳,她會信這話。但是這一年的時間,在金家不是白呆的。她聽到的故事,學到的道理,都知道,這條路會死,且會死的很慘。便是死後,那也是挫骨揚灰的下場。
她得答應下來,隻有答應下來回去了找到二老爺,才能告訴他這些。
這人卻問:“怎麽?不敢了?”
“我……沒有不敢……”金柳克制住害怕,“我就是想知道,我能得到什麽?我不要那虛的,我要就要實實在在的東西……”
這人神情就放松了兩分,“還算是識時務。放心,不用害怕,必然是能給你做好萬全的安排的。你可知道康王?”
嗯!當然知道。
“康王跟我們很有些瓜葛,金子給你兩千兩,然後叫你做康王妃的侄女,改頭換面嫁到西南官宦人家……從此做一輩子富貴奶奶,此生不進京城,不會跟金家人碰面,豈不是好?”
竟是連自己顧慮的女人沒有庇護這一條都想到了。
她緩緩的點頭:“好!我聽你的。什麽時候走?”
這人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你且等着就是了。至于欺負你的那兩個女奴,你會看到她們的下場的……”
金柳一時沒反應過來,她以爲又會凍那兩個女人半晚上,誰知道緊跟着就聽見外面亂了起來。她掀開簾子朝外看去,就見那倆女奴驚恐的朝遠處跑,可緊跟着,是幾個嬉笑着的北國人騎在馬上,笑看着那兩條不知道是狼還是狗的牲畜追着那倆女奴而去。她親眼看着那牲畜撲上去,然後一口就咬斷了女奴的脖子……再然後,撕咬着扯下半拉子臉來……這一幕的沖擊再一次刷新的了她的認識。以前,她見的最多是壞人,他們會欺辱人,會嘲笑人,會瞧不起人,但從沒見過真正的惡人。
這些人就是惡人!是魔鬼!
她是帶着這樣的恐懼暈過去的。
等再次醒來,她的邊上好像是篝火,帶着暖烘烘的氣浪。她睜開眼睛,五感才又回來了。這帳篷裏帶着嘈雜聲,腥臭味……還要說不出是什麽味道的古怪氣味。
她蹭的一下坐起來。然後帳篷裏就安靜下來了,她剛擡頭,眼前就出現了一雙半舊的靴子,那是好大的一雙腳。她揚起頭來,看到了滿臉絡腮胡子的将軍,他滿嘴噴着酒氣,手裏拎着酒囊,半蹲下來,上下的打量她,這才用蹩腳的漢話道:“聽說你肯聽話?”
金柳朝後縮了一下,“是!我聽話。”
“可我不信!”絡腮胡惡劣的笑着,眼裏帶着幾分興味。
金柳舉起右手,“我發誓!我可以發毒誓!若是我不聽話,叫我的親生父母死無葬身之地,來生去做豬做狗做羊做畜生……永生永世不得爲人……”
絡腮胡哈哈一笑,“好聰明的姑娘。”他回頭去看文弱大人,“她以爲我是莽夫,以爲我聽不懂漢話裏的彎彎繞……你聽見了嗎?她用她的親生父母賭咒……好狠的心腸!”說着,就看金柳,“我知道你恨你的生身父母,所以,你這誓言就說明,你并不那麽真心。聰明……反被聰明誤了,小姑娘!你換成你養父母……發個重誓我聽聽……”
金柳白了臉,緊咬牙關,再不開口。
絡腮胡一巴掌拍過去,緊跟着就是一腳,她蜷縮在地上一動不動,連呻|吟聲都幾不可聞。他還要擡腳,文弱大人一把拉住了,“别動粗!她若連這點恩義也沒有,這個人就更不得用了。原本我也隻覺得這人用一用就好,但是現在……我倒是覺得,她的身上長出了幾分骨氣來。你别打壞了她!任何人都有底線,不是非叫她越過底線才能用的。”
勸完了這邊,又去勸那邊,他蹲下來看金柳,“聽話的意思你得明白。那就是他叫你做什麽,你就得去做什麽,不能猶豫,不能遲疑。你隻能去執行!懂了嗎?若是還不懂,之前那倆女奴就是你的下場!”
是!那也是殺雞給猴看的。
金柳一張嘴就有血沫子冒出來,她艱難的咽下去:“除了這件事,别的都行。”
這人還沒說話,就被絡腮胡拎到一邊,“别的都行?”
金柳睜着眼睛,眼睛裏涼涼的,就跟她當年咬死搶食的惡狗一樣,“是!别的都行!”
絡腮胡輕笑一聲:“現在起來。”
金柳沒說話,緩緩的站起來。退無可退,害怕也于事無補。她站起來,晃悠了兩下,到底是自己站了起來。
“衣服脫了!”絡腮胡盯着她,這麽說到。這話以落,周圍一片嬉笑之聲。
金柳的手攥緊,然後慢慢松開,垂下眼睑,卻又昂起了頭,挺直了腰杆,結了身上的衣服扣子,一點一點的,脫了下去。
“再脫!”絡腮胡冷着臉盯着她,眼睛很不能從她身上一點一點刮一遍。
金柳沒有猶豫,将所有的衣物都脫了下來。周圍的人起哄着,都往這邊湊。
絡腮胡三兩步湊過去,一把将她摁在地上,邊上起哄的人就更多了。文弱大人一把拉住,“夠了!此女羞辱不得!”
絡腮胡一把将他甩開,“叫女人忠心的方式隻有一種,那就是将她變成你的女人……”
“她的意義比你想象的要大的多……”文弱大人瞪着絡腮胡,“見了大王,您的表現我會一五一十的禀報給他……你的急色會壞了大事……”
絡腮胡喘着粗氣,隻狠狠的擰了金柳兩把這才起身,将衣裳仍在金柳身上,話卻是對那位大人說的,“姑且聽你一次!”
金柳胡亂的套着衣服,然後從圍觀的那些漢子中擠了出去,忍着他們在她身上揩油的猥|瑣動作。沖出去就靠在帳篷外面,大口大口的喘着氣,眼淚瞬間滾落下來。大口的冷氣叫人瞬間清醒過來,再看在外面值崗的人一個個那如狼一般的眼神。她知道,躲的了這次,躲不了下次。她得逃!得想辦法逃走!
她站起身來,慢慢的整理身上的衣服。當手摸到脖子上的時候,她愣住了。她脖子上的挂墜是早前十郎送的,這是他自己做的,裏面是中空的,裏面能藏點東西。當時出京城的時候,久兒給了自己一點防身的藥,璇姐兒給了自己一刻珠子。那珠子是一顆不小的東珠,原是英姐兒送給璇姐兒的。她曾經特别喜歡,隻恨不能自己也有。在出京的時候,璇姐兒叫丫頭給了自己。因着太貴重了,她把這珠子藏在了木牌裏面。
如今,這就是救自己的東西。這珠子隻要去當鋪當了,自己就有銀子了。
心裏拿定了主意,就起身去了那倆女奴平常做飯的地方。她們會什麽做飯,除了烤就是烤!用鍋最多就是燒熱水的,這還是考慮到有那麽一位疑似漢人的大人,特意準備的。
半隻羊,清炖羊湯,可以除了鹽不放任何調料炖出美味來。這菜娘教給二姐過,每次,她都守在竈台前燒火,因此,她會做。
小火慢炖,一個時辰後,到處都飄着難以言喻的香味。
這天晚上,營地上所有的人,都能分一囊的羊肉湯,一塊炖的極爛的羊肉。
她隻乖順的站在角落裏,看着男人們吃這美味。沒有人防備她,因爲她的衣服曾當衆脫下,她身上連個尖銳的東西都沒有,因此,她是無害的。不會有能力傷害到任何人的!
羊肉吃了,湯也喝了,看着也沒怎麽樣。
金柳有些焦急,難道久兒給的藥不好用?
心裏正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呢,就聽到此起彼伏的鼾聲。這些人,凡是吃過肉的人喝過湯的人,都睡了。她小心的搖搖這個,晃一晃那個,都沒有反應。
成了!
得跑了!
她撒丫子就往出跑,跑出百米了,她突然站住腳:這藥能撐多久?若是撐不了多久這些人醒了,肯定會追上自己的?
怎麽辦?
她猶豫了片刻,眼神就當真冰涼了起來。她腳下生風的又朝後走,從睡着的值崗的人身上,抽了他的大刀,然後避着眼睛,跟劈柴一樣,咬牙狠狠的照着這人的脖子砍了下去。
然後一個兩個三個……外面完了就是裏面。她的胳膊漸漸的失去了知覺,可是之前的那些羞辱,卻在一次次鮮血迸發中得到了洗滌。
是!這些人死光了,死光了就沒人知道我這些不光彩的經曆了!
到了最後,對着文弱大人,他猶豫了一下,因爲她感覺的到,他并沒有完全昏睡過去。是了!此人不愛吃羊肉,吃的最少,喝的也最好。
她的刀舉起來,就聽見他說:“……别……别殺……自己人……我是……替陛下出使北國的……我是陛下的人……我懷裏有密函……”
陛下的人?
她的刀有一瞬間的猶豫,但隻這一瞬,“我聽我娘給我講三國……魯肅勸孫權說,‘今肅可迎操耳,如将軍,不可也。将軍迎操,欲安所歸?’如今,二伯父爲大周死守關卡,陛下派你去出使,所謂何來?”
這大人一聽,愣了一下,滿眼複雜,“若知道……金家連舍棄掉的養女都有見識,我都該找許大人上門求娶的!姑娘身上的氣節……某欽佩……萬分!”
氣節?
金柳的眼淚刷一下就下來了,她一邊流淚一邊笑,“我……身上到底是長出骨頭來了……”這麽說着,就放下刀,然後撿起一個囊,裏面的羊肉湯已經涼了,她拔開撒子,摁住這位大人的脖子,給他灌了進去,“我不殺你!你是大周人!你要是能活下來……是你的運氣,你要是死了……别怪我心狠!你也不要想着去北國出使了……這事我會将消息傳遞回京城,你管你們謀劃什麽……都是癡心妄想!”
這人迷迷糊糊的,腦子還存了兩分理智。他聽見她跟洩憤似的,對着那位将軍連砍了十數刀,頭應該砍下來了。他能聽見什麽東西滾動的聲音,而且,血腥味濃烈的幾乎叫人閉過氣去。
他眼睛模模糊糊的,看見她在翻檢屍身,像是找什麽東西。最後,又跑到自己跟前,将自己身上的所有的東西,都搜刮了幹淨。那封密函,她藏在了什麽地方,他也看不輕了。不過,最後的記憶是,她打開羊皮卷,在上面仔細的看。
他想說,那是輿圖,不是誰都能看懂的。給我解藥,我能給你指路。
但是很快,他知道他錯了。就見這姑娘笨拙的用手指在輿圖上量着,這是在估算距離!
竟是看的懂輿圖!
怪不得陛下防備若此,金家連養養女的方式都跟培養軍中斥候一般……然後他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金柳将收集的東西放好,又把女奴的外袍套在身上。臉手都擦黑,再然後,把能搜集來的幹淨的吃食都帶上。對了,還有馬!
拴馬的地方有兩隻惡獸,她之前,爲了給這兩隻畜生送羊肉,還忍着惡心叫養馬人在她身上蹭了兩下。
如今,養馬人死了!這兩隻畜生……想到裏面還有個活人……她殺了這兩條牲畜,然後牽了一匹馬出來。
騎馬?她不會!但不得不騎馬!這裏的血腥味很快就能引來狼群。
她雖然不會騎馬,但是會趕馬車。這裏沒馬車,但把案幾翻過去,用繩索套在馬脖子上,暫時還是能用的。就當時雪橇用了!
收拾妥當,甩着馬鞭,将案幾綁在肚子下面,再用繩索将馬和自己捆綁在一起。不管能不能保證平衡,跑起來的馬總能帶自己離開這地方。
趴好之後,她甩了長長的鞭子打在了馬身上。馬兒嘶鳴着朝前跑去,但是她卻太想當然了,以爲這跟雪橇差不多,其實根本不一樣。高低不平的地勢,叫‘雪橇’根本就無法保持平衡。案幾沒給她當墊背的就算了,動辄她反倒成了墊背的。脊背曾在雪地上,什麽滋味。這幸而是外面套了一層羊皮耐磨。但聽着那狼的嚎叫聲,再疼也得驅趕着馬兒繼續朝前跑。
黑漆漆的夜,她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身上都全無知覺了。然後馬兒大概也累了,行動緩了下來。又過了良久,它才徹底的停下來。她顫抖着手砍斷了繩索,可人卻站不起來了,隻能是躺在地上喘着粗氣。
不行!不能這麽躺着。
因爲昨晚那種狀态壓根跟想的不一樣,根本就無法分辨方向。按照老馬識途的常事……這裏大概離北國人的大營不遠了。
此時,天已經微微有些涼了,她找了個不遠處稍微高點的小山丘,朝那邊跑過去,想看看周圍的環境。等天大亮了,她上去了,就看見一大群衣衫褴褛人正被押解着朝從遠處過來。
她踮起腳尖,想看的清楚些,誰知道他們的人更眼見,隐隐的傳來一聲呼哨聲,就有好幾個騎着馬的人朝自己這邊來。
跑!跑不動,整個人順着山丘滾了下去,停在了那幾個人的馬邊。
他們拽着她起來,然後像是看牲口似的看着什麽,最後,被一把仍在了馬背上,帶回了那一隊人馬裏。到了跟前,她聽見有人在說漢話。
他說:“……這次隻從那邊運來五十個……竟然敢半路造反逃跑,被逮住死活不肯活命的,這一撥人裏就死了七個……還有五六個被逮回來……”
金柳不敢吱聲了,這是販賣人牙子的。她這是被當成逃跑的丫頭逮回來了。這些都是女人,應該是往大營送的。
果不其然,一進大營,她們就被像是貨物一般的仍在了空地上。等了良久,烏泱泱的好似有人在靠近這裏。那震天的笑聲,刺的人鼓膜疼。
不及細想,更不及擡眼去看,鞭子就打在了身上,有人呼喊着什麽,然後有漢人就高聲翻譯着:“起來!都起來站好。咱們北國的大王子殿下來了,都站好了。别一副小家子氣,若是叫大王子瞧上了,比在大周做大皇子的側妃還榮耀。畢竟,那位大皇子是個癱子,這位大皇子可是頂天立地的英雄……”
大王子?
金柳擡眼看起,隻見此人三時許歲,長的文雅并不粗魯,他正用漢話跟側後方低着頭的人說話,“……這次燒了大周的糧草,你立下了大功勞……功勳當然得獎,但是……女人也得要!這是額外的賞賜,咱們的功臣先挑……”
燒了大周的糧草?
金柳心裏咯噔一下,難道大周真要不好了?她朝燒了大周糧草的那個人看去,這一看,瞬間就愣住了。
李弩!
怎麽回事李弩?
他不是跟着二老爺嗎?怎麽會在這裏?還燒了糧草?
他背叛了大周?
不會!
她早前還能從璇姐兒的嘴裏偶爾聽到一些李弩的消息,所以,他不可能背叛。那麽……是不是說……他其實是二老爺派來的人呢?
這麽一想,她就垂下眼睑,壓着狂跳的心。本來沒有一點頭緒的腦子,此刻前所未有的清明起來。
她站的端正,将所學不多的規矩都拿了出來,站在那麽一堆人裏,馬上就鶴立雞群起來。
這位大王子給李弩指了一下,“奴兒,你看那個如何?”
誰也不會及得上心裏那個人的。
他面無表情的看過去,這一看,兩人的視線一對上,他就愣住了。不由的朝前走了兩步,喉頭不由的都緊了一下。
邊上的人轟然而笑,隻以爲年少之人初見女色,難以自控。
卻不知道李弩頭上的汗都下來了,金柳一身狼狽的出現在這裏……怎麽會?是金家出事了嗎?否則,她絕對不會出現在這裏。師父和師娘不會叫姑娘家來到這虎狼窩裏的。
想到這裏,他怎能不緊張。
他一步一步的過去,卻見金柳的頭輕輕的晃動,這是示意他不要朝前的意思?他不确定,腳還要邁出去,就見她的雙手放在胸前,快速的一橫一豎的放着,這是個隻有金家人才明白的,表示‘暫停’的動作。
他的腳生生的收回來,那邊金柳的動作快的幾乎沒人注意到,因爲她的手放在腹部,微微的福了福身,隻作行禮狀。
李弩壓下心頭的焦灼,隻讓在一邊,做了個請的姿勢,意思是請大王子先選。
這位大王子哈哈一笑,指了指金柳,“你過來。”
金柳過去,一點也不勉強的跪下,然後磕頭:“妾蒲柳之姿,仰慕王子久矣。”
李弩眯眼,低頭看金柳,意思是:你想幹什麽?
金柳不動聲色,仰着頭,想起娘看爹的眼神……對!就是那種眼神,那種看了就叫人覺得溫暖的眼神……她用這樣的眼神看對方,看的這位大王子不由的一愣。那麽多的姑娘都瑟縮,隻她膽大。
邊上的侍從低聲道:“小心!蹊跷。”
大王子卻多了幾分興味,探子嗎?叫他們安插咱們都知道的探子進來,總比安插一個咱們都不知道探子進來強。
他哈哈大笑着,一把将金柳拽起來,“漢人說,最難辜負美人恩!看來本來不笑納也不成了!”說着,留看李弩,“奴兒,剩下的都給你就行,這個本王留了。”說着,意味深長的眨眨眼,表達這個女人有問題的意思。
李弩面無表情的看向金柳:“……不管你想幹什麽,都得掂量掂量……”像是在威脅她,不要對大王子有出格的舉動。但金柳知道,他是叫她小心謹慎,不可貿然而動。
金柳的鼻子一酸,帶着幾分暧昧的湊近李弩,用方言說了一句:替我給娘捎句話……
于是,一個月之後,桐桐收到了消息,金柳叫李弩轉達的話是:娘,您信我!我會叫爛泥裏開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