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來了?”李昭皺眉看向身邊的太監, 示意他将眼前的人請出去。
許時念清呵一聲,“邊關告急, 這是天大的事情, 您真要在這裏安心養病,外面的消息真不聽了?”
李昭面無表情的看她, “想說什麽?朝中有衮衮諸公, 朕信的過。”
“本宮也信得過, 不過是……”許時念不好意思的擺弄着腰帶, “不過是坐在朝堂上, 聽着他們讨論, 很多事情我聽的懂, 但是想不明白。想問哥哥吧, 哥哥是不會高興我懂這些東西的。思來想去,好像能找的還是隻有你……至少你是皇上,我是皇後, 在有些時候, 我們之前才是捆綁在一起的,我也是因爲先是你的妻子,才有資格有如今的地位的……你說呢?況且, 我不信你真不想知道外面的事……”
李昭看着身邊的太監, 然後擺擺手,“下去吧,朕跟皇後說會子話。”
太監低頭慢慢的朝出退,路過許時念的時候, 就聽她輕聲道:“别急着找貴妃娘娘,貴妃顧不得搭理你,這會子跟本宮的侄女相談甚歡呢,别上去自讨沒趣。”
太監一頓,頭低的更低然後帶着人退出去了。
偏殿的燈光亮着,太監疾步走了過去,低聲将事情跟守在門口的宮娥說了,“……真是挺着急。”
宮娥爲難的朝裏看了一眼,然後敲門,“娘娘,有急事……”
裏面傳來低低的說話聲,聽不甚清楚。但這麽長時間,裏面的說話從來也沒斷過。她在外面催了好幾次,門才打開了。開門的是許家的大小姐,從她的角度朝裏看,能看見貴妃娘娘站在桌上,像是再看一幅畫……畫好像還是肖像畫……看着看着,還提筆在畫上添幾筆,臉上露出幾分滿意的神色。
英姐兒讓開叫她看,然後‘噓’了一聲,“什麽事?娘娘不叫打攪。”
宮娥怎麽說?
當着人家皇後侄女的面說皇後去見皇上了?
不合适!
她搖搖頭,“隻是問問要不要添燈油。”
英姐兒擺手,“這裏我會伺候。你們隻管在外面守着便是。娘娘整日愁苦,難得像是今日這般有興緻,還是都别打攪了吧。”
宮娥再朝裏面看了一眼,娘娘卻并未擡頭看,而是叫道:“英姐兒,你來看看,這副樣貌可像是不像……”
英姐兒朝宮娥笑了笑,就關了門,重新回去站在文氏的邊上去了,“像……不過這裏……這裏……二舅這麽添了皺眉了……”
是嗎?
文氏拿着筆在眼角的位置添了兩筆,“也是……都這般歲數了……也該添皺紋了……”
英姐兒嗯嗯嗯的點頭,“那天我看見二舅的時候,真像是看到了神祗一般。他穿了一件黑甲,不是新的,看着很舊,這裏這裏都磨損了……”
“什麽樣式的黑甲……你先大緻畫給我看……我看一眼就知道了……”
宮娥在外面隐隐約約的聽見了一些,然後無奈的朝太監看,“真進不去。皇後見皇上……難道我們娘娘能攔着?你等着去吧,聽聽裏面都說些什麽,等皇後走了,這邊也該完了,你再過來……”
也隻能這樣了。
結果皇後在裏面跟皇上說的還真不是廢話,都是朝堂上的事,這件事,這位大人是怎麽說的,那位大人又是怎麽說的,最後是怎麽定的。那件事情,她原本覺得應該是如何的,結果卻是如何的。哪位大人的态度立場可能又變化,哪位大人像是牆頭草,等等等等。
都是幹貨!
他站外面,細細的聽着,默默的記着,回頭還得跟貴妃娘娘禀報呢。
裏面不知道說了多久了,猛的聽到皇上說:“……沒想到朕的皇後還有這樣的心眼……以後在朝堂上,你可以不說話,可以做泥菩薩,但以後還得跟這樣一樣,把發生的事一件一件的都記下來,回頭再弄懂便是了。坐在上面的人,不開口則罷,開口了,就一定得叫他們無話可說。你可明白?”
“明白!”許時念歎了一聲,“正是因爲慢慢明白了,我這不是才來了嗎?你皇帝,我便是皇後。我雖然不見得希望你能全好了,但我突然覺得,你死了真未必對我就是幸事。你要是死了,有兩種結果,要是我哥哥輸了,那我能得了好?文氏有大皇子,有太子……我不過是一條白绫的事……要是我哥哥赢了,我倒是還能過的以前一樣……可是……有垂簾的皇後太後,卻從沒有垂簾的公主……權利這種東西,果然是沾不得的。沾上了,就不想放手。”
這就是解釋了她今兒爲什麽會過來,爲什麽會服這個軟。
還别說,許時念說這個,李昭真信。
此時,兩人之間陷入了沉默。一股子冷風順着窗戶吹進來,帶着幾分涼意和濕氣。
“哎呀,下雨了。”許時念過去關窗戶,心裏暗喜,覺得真是天意。她轉過身來,“前兒戶部還說,怕今年京畿夏糧欠收,從春上下種到現在,沒見幾滴雨。這不,今兒就落雨了。瞧着,雨還不小。但願這雨就這麽着下上三天三夜不停才好……”她說着,就歡喜的叫外面的人,“準備幾個菜,添一壺酒,我跟陛下喝兩杯。喜迎春雨!”
李昭張了張嘴,到底沒反駁。許時念如今句句說話,都是朝政。兩人像是君臣奏對,他還真就懷念這種感覺。
于是,炕桌擺起來。不一時菜色上桌,一壺好酒。
許時念看着太監每樣都試了一下,然後再次褪下,這才坐在李昭的對面。她并不主動給對方添酒,各自斟各自的酒,說的都是今年各地上上來的折子,奏報的春耕的事。哪裏下雨了,哪裏有幹旱了。說的詳詳細細的,“……我記得有一個榆林衛的折子……不過這榆林衛在哪……我在輿圖上找了半天也沒找到……”
李昭不免一笑,“那裏遠,你往西北方向找……”
床頭就挂着輿圖的,許時念脫了鞋跳上去,順着西北找,“……哦哦……是這裏啊!這是挺遠的……怪不得看到這地方的折子跟碰運氣一樣,這一來一回就得兩月時間……”
李昭還問:“你能看懂輿圖?”
“你忘了,我看輿圖還是你教的。”許時念回頭看他,眼裏都是嗔怪,“那時候我幾歲來着,十歲還是九歲?哥哥說我笨就罷了,偏你說我笨……金老二更過分,一看見我問輿圖就跑,說是甯肯教他的哈巴狗也不教我……”說着,她就一哼,“我學的慢,又不是學不會……趕明兒,我親自寫信告訴金老二,告訴她我學會看輿圖了,再問問他,他的哈巴狗可學會了?”
李昭不由的哈哈大笑,一時間竟是想起小時候的事。
笑完了,兩人對視一眼。
是啊!曾經那麽單純,那麽好過。是什麽叫彼此走到這一步的。
許時念先打破尴尬,“我們給金老二寫封信好不好,叫他好好打仗。等他回來,叫他做武安侯好了……”
李昭先是笑,繼而看向許時念。兩人再次對視,卻心有靈犀:收買人心!修複關系。
他點點頭,“好!寫信給他。我說你寫……”
“不要……”許時念搖頭,“我不愛寫字,我給你研磨,你寫……”
要寫這封信有點,對李昭來說有點艱難。心裏千言萬語,提筆卻有千金重。那邊許時念磨了墨之後,就一副困的不得了的樣子倒在邊上了。等李昭寫好再看,人已經睡着了。
外面雨打芭蕉,清晰的傳了過來。太監不知道第幾次探頭朝裏面看,李昭招手叫進來,将桌子撤了,看了看皇後,“外面雨大?”
是!雨挺大的。
那就讓她留着吧。
夫妻二人和衣而眠,難得的一室安甯。
英姐兒從文氏那裏出來的時候,雨正大呢。文氏對着二舅的畫像能看一晚上,今晚上,她是二舅的妻子,不是什麽貴妃。她不會見任何人的。
正殿裏,燭火滅了。太監宮娥都在外面等着呢,她走過去,能聽到一面發出的似有似無的聲音,還有太監提着熱水在邊上等着了。太監很尴尬,小聲道:“陛下歇了,皇後今兒不回,請大小姐回吧。奴婢叫人送送您。”
英姐兒一臉懵懂的應着,帶着阿醜就往回走。
回去的時候,徐醇還在等着。
英姐兒點了點頭,直接就往她的房間去了。
徐醇便知道,成了!她順利的留下了。
留下嗎?
許時念受不了的。她悄悄的給鼻子塞上棉花,然後将腰上的香囊瞧瞧的放在枕邊。不大工夫,李昭就睡沉了。睡的特别沉。
她這才起身,褪了他的衣服,散了他的頭發,然後發出幾聲含含糊糊的聲音了。大概持續了一刻鍾,她将衣服脫了,披頭散發的喊外面,“水!”
她去洗漱了,李昭睡的昏沉。太監進去看了看,也不敢打攪。
然後皇後洗漱完出來,看看偏殿還亮着的燈,“本宮就不留了,叫陛下歇着。别聲張,省的貴妃再跟陛下鬧……懂嗎?”
衆人低頭,面上不敢違逆。
負責帝王起居注的,忠誠的記下了今兒的事。然後許時念走的更放心了。
這件事,水過無痕,第二天文氏也知道了,但也不曾往心裏去。
這兩天的心神不甯,怎麽也壓不住想邊關的事,想丈夫的事。久違的針線活被他重新拿起來,别的都罷了,該給他做雙鞋了。
“舒服!”金老二歎氣,“誰做的都不如家裏給準備的舒服。”
他先打開了箱子,一看之下就試穿了,這會子跺着腳,左右的端詳,一臉的滿意。
正美呢,門猛的從外面被推開,帶着面具的李弩急匆匆的進來。
“大人……”李弩急切的喊了一聲。
“叫師傅。”金老二惱道,“白眼狼,少教你了?”
李弩将門一把給關上,“您看看,這是我收到的家書。”
家書怎麽了?還是我轉交給你的?
“說什麽了?”金老二一邊把新鞋往下脫,一邊問道。
李弩将信遞過去,“您再看看……”
看了!零七八碎的,是四弟妹寫給這小子的。
“可師娘不是個這麽細碎的人。”李弩說着,就點了點信,“這是一封密信。早前分開的時候,師父就定了一套通信的法子。”說着,就将懷裏的論語拿出來,“您數每個字的比劃,然後減去九……再乘以三……”
計算了一遍之後,對照的找出相應的字,湊在一起果然很通順。
原來,話寫的細碎,是爲了暗藏的話通順的。
金老二再翻出自己的家書,怪不得法子都試了,什麽都沒藏着。也是,往常用的法子,是過不了許時忠的眼的。倒是給李弩的傳信方式很好用。哪怕是不把信件捎來,隻捎帶口信,想傳遞的消息也能傳到。
看了密信,金仲威将棉鞋拿出來,右腳的那支,拆開一條不顯眼的黑線,果然就有東西掉了出來。而那雙靴子,看着并沒有破,是個很自然的褶皺。另一隻鞋子上也有,倒像是特意留出來的。
名單很重要,可這傳遞消息的方法更實用。
他鄭重的看李弩:“你可看了,他們舍不得你。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要是不願意,就算了。”
“我願意!”李弩笃定的很,“但您答應我的,也一定要做到。”
好小子!
“放心,隻要做到了,你跟璇姐兒的事,我親自跟你師父去提。”
“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
于是,銀州城郊,一個明顯是異族人的人被一群來曆不明的人刺殺,屍體被拖進了密林裏喂了野獸……
“啊——”璇姐兒猛的從床上坐起來,滿身的大汗。
久兒還在看書,她被驚的急忙撩開床帳去看,之間璇姐兒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一般,“怎麽了?做噩夢了!”
璇姐兒點頭,“夢見李弩被狼圍住了……狼一撲過去,我被吓醒了!”
“怎麽夢見他了?”久兒說着,就去倒熱水,浸濕了帕子,“你把衣服脫了,我給你擦擦。”
“我自己行。”璇姐兒伸手接帕子。久兒躲了一下,“後背你也夠不着呀。”
璇姐兒便不動了,“是不是遼東要打仗了,我心裏老挂着這事呢。”
“嗯!許是的。”久兒就道,“他能長大,見過的人,遇到的事,比狼狠多了。你還擔心他被狼吃了?”
璇姐兒不好意思的笑,“那倒也是。”
久兒給她擦了,又開箱子取了幹淨的裏衣給她換了,連被褥一起給換了,“要是擔心打仗,明兒問問娘……”
“仗總要打的……”璇姐兒就道:“……我攢的銀錢呢,皇後不是說要募集銀錢嗎?把月例銀子明兒送到募集處吧……”
“好!”久兒就道,“今兒二姐還說,我們都是遼東人。眼看戰火要起了,還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妻離子散呢。想把銀錢托付給族裏,請忠二爺他們幫着建個善堂,收容老弱婦孺……之前在徐家不是得了不少金子嘛,就用那個錢……”
這是好事啊!
兩人絮絮叨叨的說着話,謀劃着善堂的事。
善堂的事到底是以另一種形式叫這幾個孩子辦成了。林雨桐知道的時候親自給老家寫了信,叫镖局幫着把東西捎帶回去。
東西還在半路上呢,半夜裏,京城的大門再一次打開了。
邊關的戰事燃起了。
而此時,英姐兒接到消息,李奴兒死了!
死了!
英姐兒笑了一下,死的好!死了就無後顧之憂了!
一時間,她志得意滿,等着宮裏的消息。
時間一晃一個月了,皇後的小日子沒來。太醫院請了太醫給把脈,沒有其他症狀,這應該就是……就是有喜的征兆。脈象微弱,但似有似無的還是能把出來的。
至于懷孕多久了,太醫們不敢斷言。對判斷月份這種事,很少有太醫給出非常确定的判斷。況且,時日尚欠,是不是真的有孕還得等等。
在宮裏當差的事謹慎慣了的,有些診出有孕的,在不知道宮裏的情況,不知道皇上和皇後的真實情況的前提下,都不敢說診出有孕了,隻說還得看看。
有那消息靈通的,隻說疑似有孕。還得再看看!
于是,大家就都知道,皇後有孕了!
“有孕了?”李昭看向文氏,以确定消息。
文氏看他:“有孕了?”
李昭的面色就難看起來,“怎麽有孕的?”
文氏看邊上的太監。太監噗通一聲就跪下,頭磕的梆梆的,将那天晚上的事說了。
李昭皺眉,沒有印象啊:“我是真沒有印象了。”
喝了幾杯酒的原因?
可睡下的時候明明是清醒的,跟宜安寫信的時候腦子也很清楚。寫了一個多時辰的信,酒勁還沒過去?竟然還被酒給亂了性!
這不對!
文氏能氣死:“……不對!你能說不對嗎?你怎麽能叫她留下過夜!”
多了個孩子,這就是變數!
李昭冷着臉:“宣旨,朕要見皇後。”
這邊宣旨的人還沒出去,就得了消息,皇後出宮了。說是時日漸熱,她得去行宮避暑。再過段時間,天就熱了,光是路上就受不了。
這是出去養胎去了。
這件事哪怕不準,但宮外消息靈通的,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林雨桐都驚訝:“這怎麽說的?李昭這是想幹什麽?”
李昭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如今人心不能亂呀。這叫以賀家爲首的文官集團怎麽想?大家謀劃着怎麽維護皇權,而你呢,怎麽又跟許家攪和在一起去了?
四爺搖頭,考算計女人的肚子來得權利,許時忠也不是這樣的人。
說實話,這猛不丁的來這一手,叫人還有些懵圈。
但女人肚子裏的這塊肉,隻要不出生,暫時還不要緊。
兩人正說話呢,外面就來人了。金逸說,前院有人請,賀家的老太爺來了。
那四爺得去。
四爺這邊還沒走呢,老太太院子裏來人了,叫林雨桐呢。
行吧,兩人各走一邊。
老太太在拾掇菜院子,幾種青菜已經長的綠油油頗爲喜人了。見林雨桐過來,老太太就叫,“韭菜現在吃着還不老,今年是又一茬,割點好包餃子?”
好啊!
林雨桐過去割韭菜,老太太站直了身子,“英姐兒這孩子有些日子沒來了吧?”
“是啊!”林雨桐接過話,“許家内宅總得有人管着。”
“那孩子的親事怎麽說的?”老太太又問了一句。
林雨桐不動聲色,“聽我們家爺說,大姐夫給二哥寫信了,說是軍中若有好兒郎,不拘出身,隻要人品好,可留意一二。”
老太太點頭,“那就好!那就好!我也不過是白問一句。你婆婆是個心寬的人,也不過問過問。”
“許家如日中天,有那樣的父親,英姐兒的婚事别人也插不上手。”林雨桐遞了話過去。
果然老太太就接茬道:“是啊!許家如日中天。再這麽下去,可如何是好!聽說……皇後有喜了?”
林雨桐就停下手裏的動作,擡頭看她:“……是貴妃娘娘的消息吧。”
老太太笑了一下,“是啊!可巧的是……皇後留宿那晚,英姐兒在貴妃那裏,呆了半晚上……”
這世上可沒幾個傻子!
英姐兒露餡了。
林雨桐低頭又去割韭菜,“……這幾天啊,我跟順王府那邊把琨哥兒的親事說的差不多了。園子裏的芍藥開的正好,正要請岑家人過來坐坐呢。英姐兒那孩子,喜歡芍藥,跟我說了幾回了,我正說問她來不來呢?您要是那天精神爽利,也幫我相看相看兒媳婦?”
老太太含笑點頭,回身往屋裏去,“就請順王府和岑家的客人,再就是家裏的姑奶奶……哦!瓊姐兒和琳姐兒叫回來就行,你們姑太太那邊就别叫了,都不夠添亂的呢。”
好!
林雨桐割了半籃子韭菜,叫丫頭拎着往回走。
回去的時候,四郎在院子裏,是給四爺捎口信的,“爹說今晚不在家吃飯了,他上許家去了。”
“跟賀老太爺一起去的?”林雨桐問說。
“是!爹說許家有好酒,今晚上,他在那邊用飯。”
“你爹啊……現在就是潤滑劑,哪裏不順去哪裏?”她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晚上包餃子,叫久兒給你送去?”
四郎歡喜了,應的特别響亮,這小子愛吃餃子,什麽餡料的餃子都愛吃。
四爺帶着賀老太爺去了許家,許時忠不在。出城了!
不用問都知道,他去行宮了。
他隻是去京郊大營一趟,宮裏就出事了。那作死的妹妹懷上了,不等衆人反應過來,不等他回京,直接跑到行宮去了。
去了行宮,就能繞過她呢?
他去行宮,見了許時念,擡手就是一巴掌,“寡廉鮮恥的玩意!”
這一巴掌,直接将許時念扇倒在榻上,嘴角也帶了血。等仰起頭看,看見清晰的巴掌印,嘴角的血痕,許時忠眼裏閃過一絲懊惱,下手……重了。
許時念卻一口吐出血來,趴在榻上沒動地方:“打呀!你幹脆打死我!二哥已經那樣了,半死不活的!你再打死了我,到了地下,見了爹娘,爹娘問我,年輕輕的怎麽就去了……我就說,是我哥,我哥不給我活路……”
“住口!”許時忠怒氣上湧,“你還有臉提爹娘……”他的聲音不由的輕了下來,“孩子是哪來的?跟誰懷上的!寡廉鮮恥到這個份上,這就是娘自小教你的……”
“娘教了我幾日?”許時念坐起身來,眼淚吧嗒的往下掉,“若是娘多活兩年,我許是能多學點做女人的本分。可惜,我自小娘就死了,在後宅被族裏的伯娘嬸娘欺負……後宅沒人護得住我,我就變的潑辣,變成了這樣……再後來,我哥出息了,我分家了,日子才好點……可我哥忙,忙這個忙那個,就是沒想起來,還要給我找個人教我什麽叫做本分……”
許時忠被說的心口一揪一揪的,“懷上了……那就生……但我告訴你,這孩子是個公主,也隻能是個公主……”
“萬一不是……”許時念一時沒明白這話的意思。
“我說了一定是!”許時忠瞪着眼睛,“一定是!”
“如果我這兒子,你要弄死他……”
“不會!我會告訴别人,我府上有個姬妾,給我生了個庶子,我就叫這孩子姓許……聽懂了嗎?”
懂了!
懂了,心才更涼了。作爲哥哥,你對妹妹心軟了。孩子能叫生,但是……别的沒有了!
他是許時忠,隻是許時忠。
徐醇說的對,特别對!别人罵許時忠,都說他是奸臣。其實……不是!罵他奸臣,那是因爲他的權利太大。其實,這個人人口中的奸臣,長了一身忠骨。他許是不忠于李昭,但他忠于大周。
這就是他!
他不會因爲自己貴爲皇後的妹妹可能懷了嫡皇子而歡喜……此時,能依靠的隻有自己。
她不說話,隻靜靜的看着他。
許時忠好半晌才喘勻了氣,“他人呢?将他交給我!果然,我就不該心軟。他就不該活着!”
“走了!”許時念低聲道,“猜到你會殺人,難道還不跑嗎?”
許時忠冷哼一聲,“來人!行宮怕是混進了賊子,給我搜,連老鼠洞也給我掏一遍……”
許時念隻含笑看着,搜吧!搜吧!你真的搜不出來的。因爲他真的不在!
“你倒是聰明!”英姐兒看着跟阿醜進來的,換了一身裝扮的徐醇,這般誇了一句。
徐醇輕笑:“哪裏也不如許家大小姐的院子安全。”
這倒也是!父親能下密令滿大周的搜捕此人,但唯一不會搜的地方,便是自己的院子。
英姐兒看阿醜,“咱們院子的小園子少個園丁,你帶回來的啞巴不錯,叫他去園子裏住着吧,沒事打理花草,多照應着些……”
阿醜應着,看向徐醇:“跟我來!”
看着被阿醜帶出去的人影,英姐兒露出幾分冷笑來,然後叫人,“小舅舅在府裏要用飯,叫廚子用心點。”
四爺還真就留下來用了飯,直等到晚上許時忠回來。
許時忠一回來就知道家裏有倆客人,他顧不上其他,趕緊進去,裏面兩人下棋,邊上放着茶和茶點。
他一進來就跟賀老爺子告罪:“叫您老久等了!”
四爺先放下棋子,“姐夫這是去哪了,等了這半日。”
“你也是,賀相要來,你好歹先送個消息呀。”許時忠半真半假的抱怨着,就親自給賀老爺子倒了茶,“給您老賠罪了。”
“你軍務繁忙,理解理解。”說着,就接了茶,“咱們過來也不過是說句閑話罷了,不妨事的。”
“我呀,也是半日軍務,半日私事。”許時忠開口便道,“我這妹妹呀,當真是不争氣。這垂簾的皇後,說走就走……賀相也是爲這個來的吧。”
賀老爺子就看了四爺一眼,四爺眼觀鼻鼻觀心的,不接茬。他隻得含混的點頭,然後問說:“皇後可好?”
許時忠歎氣,“好什麽呀!如今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做事沒譜的很!當年呀,嫁到王府去,我就不樂意。一則,她性情沖動容易被人左右。二則,皇家女人沒兒子難。可我這妹妹,幼年我母親專門找人給她看相了……人家就說,宜女之相……若得女必爲閨女,她可安享富貴尊榮……我一直以爲這算命的不準,後來她真嫁到皇家了,我就信了一半。這些年,她跟陛下那關系……我又懷疑算命的話了,連那一半我也不信了……什麽宜女之相,這都三十好幾了,不也沒個孩子嗎?可這有時候,命真不由人。這歲數了,竟是真有了。我還真信了。看來,明年一開年,咱們大周要添一位嫡公主了……”
賀老爺子一愣,然後上下打量許時忠,心裏多了幾分敬意。
哪裏有什麽算命先生,分明就是他在這裏坐保證。皇後肚子裏沒有皇子,隻有皇女。
用這樣的法子,也要安穩朝局。
皇後爲什麽會懷孕,他給了理由,皇後沖動容易被左右。
也就是說,這件事,從根子上就不是他的主意。
其實,這對許家來說,是一次絕好的機會。可是,跟大局比起來,許時忠放棄了私利!
他不知道這種心境許時忠能保持多久,但是,隻憑今兒他的決定,他起身,鄭重的對着許時忠行了一禮,然後什麽話也沒說,直接起身就出去了。
許時忠被這一禮行的給愣在了當場,他鼻子一酸,眼圈都紅了,他擡眼看着頂棚,盡量不失态,“沒想到……被人當成忠臣的滋味是這樣的!”說着,吭哧一聲笑出來了,笑着笑着,眼淚到底是下來了,“老四……叫你見笑了。”
四爺沒言語,起身拍了拍許時忠的肩膀,“……就這樣吧!沒事了。賀相于穩定人心上,很是有些手段。”
說着,就往出走,許時忠沒攔着,也沒送。
四爺從裏面出來,看見站在窗根下的英姐兒。窗戶留了一條縫隙,四爺早就知道她站在外面。他一出去,就朝英姐兒招手。
英姐兒臉上還殘留着幾分愕然,走廊裏的燈光,将她的臉照的更加慘白。
她一路送四爺出去,神情有些恍惚。
四爺看她:“沒想到吧……你的父親是這樣一個人……”
英姐兒愣了一下,然後不自在的笑了笑,“……我爹他……原來是這樣的……我是沒想到……”父親上輩子早死了,這輩子陰差陽錯的,活成了這個樣子。她這才恍然了,總是按照以前的步調在走,卻忽略了最該關注也最應該關注的那一部分……那就是去了解自己的親人。
這世上,父親是最親近的人。
而自己現在做的,有跟父親一緻的地方,也有跟父親南轅北轍的地方。
于是,這一刻,她心亂了!特别亂!
将四爺送出門,她就反身往回跑,一直闖到書房。
書房裏并不見父親的人。
她着急的問,“我父親人呢?”
随從告訴她:“在祠堂。”
祠堂裏,她悄悄的靠過去,站在外面能聽到裏面壓抑的哭聲。這裏放着祖父祖母和母親的牌位。
父親想母親了?
再靠前,她聽見,父親在喊娘,“……兒子不孝……兒子沒看護好弟弟妹妹……兒子心裏有愧……可兒子該怎麽辦呢?小妹被人蠱惑,壓根就不知道朝堂打亂,内亂引出外患,内憂外患之下這天下會發生什麽……北國虎視眈眈,養精蓄銳這麽多年……這一次來勢洶洶……一旦宜安那邊的防線被突破……将士生靈塗炭血流成河……是對不起妹妹,還是對不起天下人……娘啊……兒子沒的選的……兒子後悔,早些年不該由着她的性子……便是逼也該逼她老實本分,再給她找個好人家嫁了,如今說不定也兒孫滿堂……平安一世……兒子,對不起娘的囑托……兒子不孝……”
裏面一聲聲的哭訴,叫英姐兒隻覺得胸口憋悶的慌。
爹啊爹!您這樣,叫女兒怎麽辦?怎麽辦才好呢?
怎麽也沒想到,父親的想法會是這樣的。父親錯了嗎?沒有!那自己錯了嗎?
英姐兒慢慢的惶恐了起來,難道重來一次,自己又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