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已經走了!”
聲音從外面傳來, 有些突兀。徐醇沒有反應,也可能是早就習慣了。可這聲音卻吓了小徐氏一跳。她轉過頭去, 見外面一個瘦小的婆子帶着白氏進來, 話應該是這個婆子說的。
這婆子低着頭,小徐氏沒看清臉, 她就皺眉:“你是誰?擡起頭來?”
這婆子擡起頭來, 小徐氏驚的朝後退了好幾步, “你……你是何人?”
隻見這婆子滿臉的疤痕, 鼻子嘴巴都像是粘連在一起了一般, 面目端是可憎。她不認識此人:“你是主公的人?”
這婆子搖頭:“我是徐家的人。被留在這裏照看宅子!主公已經走了, 留下話來……徐家就剩下我們了……叫我們在宅子裏安心的過日子……這裏是鬼山, 都知道這裏是鬼山, 山民是不敢過來的……宅子裏的花園,幾十畝,都是開墾好的土地。庫房裏有糧食菜蔬, 有用不完的布匹……真要是還需要什麽, 我可以下山去買……徐家好歹還留下一條根,在這裏安安穩穩的過下去,給哥兒娶妻生子, 一代一代的傳下去才是最要緊的……”
小徐氏看她:“徐家真就剩下我們了?”
這婆子點頭:“……徐家的其他人是我親手安葬的, 就葬在後山……”
小徐氏朝後山的方向看了看,再看向這婆子,不由的抖了抖。她說話就是那種沒有起伏的音調,可聽在人的耳朵裏無端的叫人從心底發冷。她的視線落在徐醇的身上, 給他娶妻生子?談何容易?這是徐家的芝蘭玉樹,皇家的公主都匹配得,這荒郊野嶺的地方,難道去買個丫頭回來……亦或者,她不由的将視線對準了白氏……可白氏到底是嫁過人的。
她這視線叫兩人不由的都朝後退了一步。
“不!”
“不!”
徐醇搖頭,“……主公說什麽……那是主公的意思。主公會不會爲徐家報仇,那不是咱們能管的。徐家爲了主公,盡忠了!如今,徐家就剩下咱們……怎麽也都該爲自家活一回。徐家隻剩下我一個兒郎,報仇的事該我去才是……”
可我怎麽能放心你去?
小徐氏蹭一下起身,“姑母又怎麽能放心你?要走姑母陪你一起走!”
白氏卻不想去,她是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擔心的事,到現在爲止壓根就不是事。她想回頭,她知道金家已經不容自己了,可自己還是想回去,哪怕在鎮子上的庵堂裏安身,心裏也是踏實的。跟着小徐氏,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将通往哪裏。因此她看向牌位:“我留下來……我守孝……”
小徐氏看白氏,眼裏露出點什麽來,良久之後又帶着幾分慈和的笑,“好孩子的,你的心我們知道了,列祖列宗也知道了……隻是……當初帶你出來的時候,你帶着給你撐腰的打算,誰知道徐家遭難了……反倒是拖累了你。我跟你大伯父,是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如今……不一樣了……我不能在連累了!說到底,你也不是徐家人。回金家去吧!你有綏姐兒,就是看着孩子的面子,他們也還是會留下你的。不管怎麽過日子,總比跟着我們颠沛流離要好……”
白氏的心裏警惕了起來,自己想回金家,跟小徐氏叫自己回金家是不一樣的。她不能回去,回去了就又是小徐氏的工具。她發現,到了這一刻,徐家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可她心裏對徐家的畏懼,一點也沒少。
她的語氣比任何時候都堅定:“您說什麽呢?要是不叫我留着守孝,那我就跟着您……跟着您……您去哪我去哪……”
小徐氏面色冷硬了起來,“我叫你回去……”
“姑母!”徐醇回頭叫了一聲,“徐家就剩下咱們了……咱們得心平氣和的說話……”
侄兒的聲音聽着溫溫潤潤的,小徐氏扭臉去看,隻看到一臉的深沉來。
小徐氏慢慢的閉上眼睛:“罷了!罷了!想要留下,那便留下吧。”說着,扭臉問那婆子“莊子上,當真沒有第五個人了?”
婆子搖頭:“主子們要走,我是不能跟的。這裏……我得守在這裏……”
當然,徐家的墳茔還要人打理的。
小徐氏就問:“你見過主公了?長什麽樣子可記得住?”
婆子稍微遲疑了一下,但還是點頭:“是……三十多歲的年紀……”天太黑,其實沒怎麽看清臉,隻記得是個:“……很英武的人……”
很英武的人,這上哪找去?
小徐氏急忙問:“可有跟主公聯絡的法子?”
婆子還沒說話,徐醇就先道:“姑母,您問的太多了。徐家的事情,我會看着處理。您跟姐姐,都回金家去吧……”
小徐氏一臉的不可思議:“醇哥兒,你說什麽?”
徐醇轉過頭來:“姑母,外面的事情我比你清楚。徐家的事情,我也要比你明白……徐家的仇該怎麽報,我心裏有數……您是金家婦,在金家您能過最平穩的日子。您隻要記得,徐家的人都死絕了,就好了。剩下的事情,不用姑母操心……”
小徐氏搖頭:“醇哥兒,正是因爲徐家隻剩下你,我才不能放心。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你叫我怎麽跟徐家的列祖列宗交代……金家……還有老姑太太……瑞哥兒身體康健,也都是已經成了家的人了……況且,徐家又怎麽會隻剩下我們四個人。徐家出嫁的姑奶奶多了,她們一個個的都躲了,真要躲了,你能拿她們如何?但是我不一樣!她們躲誰也不敢躲我!孩子,别覺得你姑姑沒用……我都想好了,你要做什麽我都由着你就是了,但你有需要,姑姑就一直在。行嗎?”
徐醇一臉複雜的看小徐氏,“您這是何必?”
小徐氏看徐醇,“老太太說,你是最像老太爺的人……姑母信你!”
徐醇咧嘴一笑,眼裏多了幾分意味不明,卻也沒再堅持叫小徐氏走的話。
白氏聲音低低的道:“主公……主公願意叫咱們走嗎?”
小徐氏看徐醇,徐醇笑了笑:“不管讓走不讓走……都得走的!”他看那婆子,“我知道你的,父親跟我交代過……”
婆子低頭,不再言語。
徐醇卻鄭重的跪下,無聲的磕了三個頭,然後看那婆子,“叫你之前存放的東西,可都存放好了?”
婆子又點頭。
徐醇這才道:“那……那就走吧!”
走?
小徐氏沒反應過來,隻能這麽亦步亦趨的跟着徐醇。然後繞到了祠堂的後面。後面有一口井,哪怕是黑的看不見井底,但也能夠感受到井裏溢出來的涼氣和水氣。
井下是有水的。
就見你婆子拎來一個筐子,挂在井轱辘的繩子上,然後徐醇擡腳進了筐子,慢慢的坐了下去。那婆子人小,勁兒不小,攪動着井轱辘,筐子就被吊起來,吊在井上方。然後慢慢的松開井轱辘,人就慢慢的井下面去。
小徐似乎是明白了什麽,隻站着看。
果不然,繩子大概能下沉七八米,這婆子就又把筐子攪動上來。小徐氏明白這意思,先一腳踏進去。心驚膽顫的往下沉,眼看都要挨着水了,她恍惚能覺得筐子底蹭到了水面的聲音,然後這才停住了。
“姑母,過來吧!”
井壁裏,有一人高的洞。徐醇一手舉着火把,一手拿着一把像是鐵鈎子似得的東西,勾住繩索,将筐子拉到洞口,小徐氏才從筐子裏出來。
緊跟着是白氏,這洞裏黑乎乎的,什麽也看不清。
小徐氏還罷了,年歲雖然長,但到底是養的身體不錯。可白氏卻是剛生了孩子,一路颠簸,早就扛不住了。
她暈暈乎乎的,全憑着一口氣撐着,她知道,今兒要是倒下去了,就是一個死。
她們絕對不是帶着她一起的。
從悠長悠長的洞裏穿過去,白氏隻是機械的走着,猶如行屍走肉,别的都顧不得了。一腳從裏面踏出來,卻叫她真真吓出一頭冷汗來。
天已經露出魚肚白了,身後的山裏冒出滾滾的濃煙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臉色愈發蒼白,“那是……”
小徐氏拉住徐醇:“那是……燒了……”
徐醇一臉的淡然:“從今天起,徐家再沒有任何的痕迹了……”
啊?
小徐氏一臉的不可置信,“你…………你要幹什麽?”
徐醇笑了笑,如清風朗月一般:“……爲大燕盡忠,徐家做到了……也死絕了,什麽主公,什麽大業,都見鬼去吧。我若是要争……也隻是爲我而争……”
别人?
爲誰也不值當!
從這個山頭看那個山頭,很遠又很近。看是看的見的,但走過去,還得一天一夜。
看着那邊火起,就有人進去禀報,“爺,徐家燒了。”
這位爺看不清容貌,臉上帶着半張面具。面具下面,誰也沒見過那張臉。然而,下面的人又是怕他,又是懼他。
徐家燒了,這位聽了也隻輕笑了一聲,便不在理會。叫人拿不準他心裏到底在琢磨着什麽。良久,才又聽到有些沙啞的嗓音問:“還有背的什麽消息?”
方圓百裏,都在傳着,說清風寨的土匪要劫掠大戶,“……好些個大戶人家都關門閉戶了……”
“嗯?”本來沒太在意的,也不由的怔愣了一下,“……這消息打哪來的?”
“怕是那些趁機想撈一筆的……放出來的。”
可不正是!
林雨桐也覺得風向不對。
原本消息是自家放出去的,可這吹出去的風又吹回來了。鎮子上,村子裏,都信誓旦旦的說着,那些土匪肯定要沖着金家來的。靠着山,多危險呀。
是啊!是啊!
然後家家戶戶的,就又給屋子裏挖起藏人的地窖了。原本每家都是有地窖的,地窖從秋天到春天,基本都在用的。秋天的瓜果菜蔬的,都得往裏面存。一般就是在院子裏,村子裏各家各戶的,風氣一直也還不錯,也沒聽說誰家丢了啥東西。
本來是挺穩妥的地方,可這到底是不透氣,人不敢長時間在裏面呆着。
因此,家家戶戶的都偷偷的在挖地窖。
這正說着消息大家信的也太真了,真不到那個份上,結果這天,緊閉的莊子門口就喧鬧了起來。村裏的婦孺,以寥氏爲首的,在外面将莊子的門拍的啪啪啪的響:“開門……開門……你們這是見死不救……”
什麽意思?
金信尴尬的不行,他現在主要是守門着呢。可那帶着人敲門的是他的嫡母。
她帶着一家子老少娘們,還有族裏那些拎不清的婦孺,跟在後面湊熱鬧。口裏一聲聲的喊着,說是土匪來了,這邊卻隻顧自己,不顧族人死活。
四爺本來正跟路六爻說事,林雨桐呢,在跟綏姐兒的奶娘說話。這奶娘是獵戶家的女人,身體健壯,生養了三個兒子,生老三的時候難産,差點沒了。是久兒回來從林雨桐要了一顆丸藥,将這母子倆從鬼門關給拉回來了。她家男人在莊子上做護院,不用再去山林裏讨生活了。她大兒子二兒子在學館念書,因着束脩随意,因此上,兩個臘豬腿就夠孩子一年的學費。生下老三,宅子要人,要做奶娘。還有羊奶鹿奶米湯搭着喝,又叫把親生的帶在身邊,她且樂意着呢。
今兒姐兒哭的厲害,她哄不住,四奶奶就叫抱着孩子過去。她是真怕一個惱了不要她了,誰知道四奶奶也沒嚷,隻把孩子抱過去,将孩子趴着抱着給颠了颠,馬上就止住哭了。這一不哭,就能聽到外面四爺跟二姑爺的說話聲。
她還沒聽出個所以來呢,就聽外面禀報,說門口鬧起來了。
她趕緊将孩子接過去,四奶奶就風風火火的出去了。她心裏慶幸的不得了,幸虧是到府裏當差了,一家子要都是在外面的話,這會子也得抓瞎。
林雨桐往出走,四爺就沒動地方。都是些婦孺,叫四爺去跟那些人講道理?
哪裏需要四爺出面,林雨桐隻管叫四爺呆着便是,她自己帶着金傘就往出走。
金傘氣道:“文定山是有山門的,關了山門誰也進不來。”
話也不是那麽說的,這要真放下山門了,土匪要是從山裏來,那這可不就正好堵死在裏面,想跑也跑不了了嗎?
不過金家人也不該這麽一副害怕的樣兒,怎麽着這裏面有一本都是當年從山上下來的土匪的後代。
到了門口,門裏面,金信帶着人将人守的嚴嚴實實的。
林雨桐就沿着門邊的台階上去了。大門的兩側,有兩排類似門房的所在。但這都是平房。留着梯子上下,站在上門,可以看得清外面的情況。此時,上面也站着護院。
林雨桐上去,清楚的看到下面又百十個人圍在門口。一個個的扶老攜幼的,真像是避難來的一般。打頭的,是寥氏。寥氏帶着的,不是金濟那邊的幾個兒媳婦,反倒像是侄兒媳婦,也就是金濟的親生兄弟家的晚輩。
這是想幹什麽?
還真是神神鬼鬼的都給遇上了。
林雨桐站在上面,冷臉瞧着。終于有人看見林雨桐了,有那膽怯的縮了腦袋的,有逃避視線往别人身後躲的,可相反的,也有那反而愈發興奮的。
寥氏身邊有個低着頭的小媳婦,手在寥氏背後鼓搗的戳戳,看了林雨桐一眼,羞怯讨好的笑笑,又跟寥氏咬耳朵說了一句什麽。
寥氏這才擡頭,“喲……是老四媳婦呀!”
她一說話,就懂靜下來了。一個個仰着頭朝上看。
林雨桐就問:“伯母帶着人來,所謂何事?”
寥氏一把推開扶着她的人,“侄媳婦……咱怎麽說也是一家人。如今大難臨頭了,那土匪要來了?人家爲啥奔着這邊來的?還是因爲你們這一房回來了!這災禍說到底,都是你們帶來的。那你們怎麽能不管大家夥呢?瞧瞧瞧瞧……高門大戶的,這門一關,就跟個城樓似得,誰也不怕!可咱們呢?咱們小門小戶的,能擋住誰?這真要是叫土匪殺的殺搶的搶,禍害完了……那就都完了……你們咋就那麽狠心呢!”
林雨桐似笑非笑的看她們:“這是欺負我新來,不知道金家的事吧?金家落戶在這裏,我就不信沒有防備土匪的辦法!真要遇上兵禍匪禍,那山上的寨子就是退路!我是新來的,但老太太不是……族裏每年都派人去修宅子,這個規矩這麽多年來從沒變過。怎麽?那寨子不能用了?”
這話一出,後面的人很多人就竊竊私語起來,林雨桐隔得遠也聽不見說什麽。隻能根據唇形勉強判斷,她們好像在說:“寨子還在修……誰修的……不知道呀!”
寥氏強勢的直接插話:“老四媳婦,你大伯不在。這都多少年沒上山了,誰知道這山現在是個啥樣?再說了,這拖家帶口的,進山是那麽容易的?你大伯帶着男丁,去西海沿子有事,青壯年男丁都跟着去了……剩下婦孺,壓根就不知道地方在哪……叫咱們怎麽去?再說了,這不是金家有這麽一處地方嗎?你這莊子這麽大,咱們也不要住屋子,隻叫在你家這空地上,歇着就成了。”
那還真是巧,村子的男丁都抽走了。
這要是叫進來了,這不定裏面長着什麽歪心思呢。可這要是不叫進來,那大概說了,從今往後,金家在這一片可就混不成了。
可林雨桐還真就叫進了,一百多号人,往院子裏一關,其實也出不了什麽事。這人要不進來,隻怕這戲就沒法往出唱。
她就說:“這是老太太的莊子,誰進來都成,隻姓廖的隻怕不成。”
寥氏一噎,輕哼一聲:“不進去就不進去!我不是那等隻顧自己死活的人。隻要族人都好好的,我便是被那土匪生吃活剝了,也是無怨無悔的。”
林雨桐卻笑:“伯母隻怕去州府的車馬都準備好了,又何必說這麽些鹹淡話?伯母且去吧,你走了,我才好開門呀。”
寥氏跟後面那媳婦子對視了一眼,扭身就走。
林雨桐低聲跟金傘道:“交代下去,盯緊那個紅裙子的小媳婦。”
族裏人來了,直接往邊上的院子裏一安頓,米面油菜的都有,你們自己做自己吃去。就是大肚彌勒,你又能吃多少?
既然把人送進來了,那這動起來,也就是這三兩天的事了。
學館裏的學生不能随便出來了,都在裏面圈着吧。大房父子連同珅哥兒,都留在學館。
各房關好門戶,誰都不能随意走動。
族裏人都是帶着孩子的,孩子是圈不住的。圈一天還行,兩天就開始吵着要出去。到第三天,别說孩子,大人都圈出脾氣了。
有那族裏的老婦人就開始吵嚷這要出來,“這是拿咱們當賊妨呀!”
這一個鬧,一群就跟着鬧。金傘站的遠遠的,看着裏面的人跟守着的幾個護院推搡起來。緊跟着,就一群流鼻涕的孩子,趁着這個空檔擠出來,撒着歡的亂跑。緊跟着就是一群婦人,着急這追,那個喊‘狗兒’,這個喊‘毛蛋’。
金傘看着那小媳婦混在裏面跑出來,一雙眼睛四處滴溜溜的看。遊廊兩邊有人擋着,想上去是不容易的。
她看了一場鬧劇,回去就禀報:“鬧起來了。”
林雨桐放在棋子,看四爺:“怕就是今晚了。”
四爺落了一步棋,輕輕的歎氣,“那今晚就等着。”
今晚的莊子後頭的山林,格外的安靜。
一聲鳥雀的聲響都沒有。緊跟着,外面嘈雜了起來,遠遠看去,是族人住的那邊的院子。那裏隐隐的有火光冒出來,大人叫孩子哭的從院子裏沖了出來。
孫氏在院子裏站着,心驚膽顫的問三爺:“不會燒過來吧?”
“你老實呆着,燒不過來。”四房之前叫傳話了,說了,天大的事情都不許動。外面不管發生什麽,門都不許開。
林雨桐在家裏守着……火就是燒了柴房,沒有大礙。那本就是爲了引自家去救火的。
本來火不用燒起來,但這不燒起來,族人也長不了記性。這個驚吓,他們受也得受,不受還得受。
這些事琨哥兒處理就行了。兩人的關注點從來不在家裏。
兩人在等着,等着風裏帶着一絲絲的血腥味傳來,兩人才順着梯子上了牆頭。坐在牆頭上,稍微适應了一下,林雨桐就明白這裏發生了什麽。
這不是打鬥,這是單方面的屠殺。
四爺将火把給點起來,叫下面的人都能看見他,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從牆上放下了一根繩子,人就有回到院子裏了。
外滿依舊是亂糟糟的,可院子裏,林雨桐把能打發的都打發了。等了半個時辰,繩子動了。有人借着繩子的今兒,一點點的攀岩上來。
這繩子系在院子裏的石欄杆上,拉個人上來,很輕巧了。
這個人影一上來……林雨桐就眯眼,這跟原主記憶裏的那個人影重合了起來:沒錯,就是他!
她朝對方福了福身,就站在四爺身後。
四爺站着舉着火把,看着他:“下來吧……等你好長時間了。”
這人順着梯子下來,嘴裏啧啧有聲,到了跟前,還對着林雨桐笑了一笑,就率先朝屋裏去了。
從外廳進入内廳,廳裏的圓桌上防着酒菜。碗筷都擺好了。碗筷的邊上還有托盤,托盤裏防着濕毛巾,是爲了淨手淨面的。
他身上有些狼狽,好似被濺上了血。臉上帶着面具,隻露出鼻子嘴和下巴。下巴上續上了胡子,這要不是熟悉的人,當真不會将兩個人聯系在一起。
這會子此人左右看看,然後熟悉的喟歎了一聲,擡手将臉上的面具拿下來,扭過臉來:“還是家裏最舒服!”
他的臉有些奇怪,上半張臉白皙如初,下半張臉卻粗糙的如同大街上碰見的任何一個糙漢子。這麽瞧着,有些怪異。
他見林雨桐盯着他看,就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子:“很怪吧!我也覺得怪!好幾年不以真面目示人了,這麽看着我,還别說,有點小害羞呀。”說着,就轉身去看桌上的菜:“都是我愛吃的菜,這個味兒,比咱家以前大廚房的大頭做的還香。”
他抓了筷子,都要夾菜了。才想起什麽似得放下筷子,拿着毛巾擦了一把,擦了臉再擦了手,白毛巾上就是黑的是灰,紅的是血……他大概是怕林雨桐看見了引起不适,因此将毛巾髒的一面扣在下面,然後拿着筷子夾菜,一口紅燒羊肉入口,頓時喊了一聲‘香’。
四爺坐過去,給他斟酒。
他一個人自在的吃着喝着,直到桌上的菜都吃的七七八八了,林雨桐撤了桌子,又上了幾個小菜,兩樣水果,從裏面出來守在外廳裏,叫兩人在李曼說話。
金仲威吃飽喝足了,帶着幾分痞氣的朝四爺笑:“别這麽嚴肅,沒意思了啊!不是等着我嗎?這是要跟我說話呀!外面還有人等着我呢,我的時間不多……天亮前得走遠……有話就抓緊……”說着,滋溜了一口酒,“……是不是老大告訴你的,我就知道,他的嘴壓根就靠不住。當初就不該叫他知道……”一邊說又一邊歎,“咱家老頭子我是知道的,他是心裏能撐船的,天大的事在他那都不叫事……且能長命百歲的活呢。娘那邊……嗐,這都多久了,也該過去這個坎了……”
“可大姐卻折進去了!”四爺看他,“你這話還能說的那麽輕松?”
金仲威端着酒杯的手一頓,眼裏閃過一絲暗芒:“大姐不是心裏不隔事,死了個弟弟就真能被折進去的人。她的死,我心裏記着呢。”
四爺便跳過這個話題,問了一句:“你給我交個底,你到底想幹什麽?”
金仲威靠在椅背上,嘴裏嚼着油炸的花生米,也斜眼看這個弟弟,“……我想幹什麽?你沒問爹?”
四爺輕笑一聲,“問了他就會說?說了就一定是真的?”
“膽子肥了,敢懷疑老爺子說假話?”
“我不是懷疑他,我是懷疑你對老爺子說的話……不怎麽真!”
金仲威失笑:“出息了!現在是真出息了。心裏藏的事還挺多……”
“言歸正傳。”四爺看他,“你到底想幹什麽?”
“造反謀逆!”金仲威一本正經,“怎麽?不信呀?”
四爺嘲諷的笑笑,“你這是造反的路數?”
嘿!這造反該是什麽路數?
金仲威剛要岔開這個話題,就被自家四弟的眼神給盯回來了,良久之後,他才道:“……事情有點複雜……”
“無礙!”四爺特有耐心的樣子,“我有的是耐心。夜也還長!”
金仲威頗有些無奈,“……自打李昭登基,其實我就覺得李昭隐隐有些不對……幾乎是在我和許時忠的眼皮子底下,李昭染上了吃丹藥的毛病……怎麽開始的?我壓根就不知道的。周家領着皇家暗影,可這樣的事情,許時忠問過周大人,他竟然比我們還要驚訝!你說奇怪不奇怪?”
四爺沒想到一開場,他先說了這個。
金仲威就道:“李昭在有些事情上,是沒有擔當了一些。”
林雨桐在外面聽着,心裏明白,這是說李昭在處理文氏的事情上,很沒有魄力。
就聽他又接着道:“……随後,我很明顯感覺的到,李昭有些喜怒無常。這就已經是中了丹毒的表現了。而周家對此竟然是查而無果。爲這個,我曾跟李昭有過激烈的争吵……外面很多人都在傳,是我桀骜不馴,過于耿直,惹了皇上不快。這話不全錯,我當時其實是跟李昭說我心裏的懷疑,我告訴他,哪怕是心裏再怎麽想……也要克制這種欲望。我覺得這背後有人在害人……不得不妨……李昭開始不認偷着吃丹藥的事,可吵過了也冷靜了。我們甚至都曾經商量過,我隐入暗處,偷偷的查一查這背後的事……當時,我們懷疑是太後……可還沒等我查呢,太後就沒了……我沒了懷疑的目标,但我明顯感覺到,偶爾李昭看向許時忠的眼神有些怪……我不知道他倆背着我的時候發生了什麽……但心裏卻提防着,就怕出事……可就是出事了。皇後請我們去喝茶,随後李昭也去了……茶是李昭的伴當端來的,卻是皇後親手遞過來的。我看見皇後端茶的時候,胳膊的幅度明顯變大……而且,當時也是巧了,皇後的寝宮,除了皇上皇後,才是我跟許時忠。這位伴當倒茶,怎麽沒有那兩位的,先緊着我們來了?是!我們是熟悉,有時候單獨在一處的時候是不太注意那些尊卑……但是,一個下人先這麽做就是錯的……我心裏就留了心眼……果不然,中DU了。這裏面的事……複雜到今晚肯定跟你說不完,我就說我隐在暗處之後吧……别問我爲什麽那麽心狠的,将徐家趕盡殺絕……徐家是大燕的忠臣,這個忠你知道忠到哪種程度了?忠到願意拿朝廷的機密換取北國的武器……徐家……該死!”
但顧着那點血脈之情,他還是留了一條徐家的血脈。
如今人跑了,但一個少年帶着幾個女人要是能成什麽事,他該把‘金’字倒過來寫了。
四爺看着金仲威有點訝異,“這幾年,你一直在跑北國這一條線。”
“要不然呢?”金仲威看他,“周家要是有用,宮裏那點事就不至于到現在都弄不明白。京城那邊我還沒顧上。這幾年,收攏了一些人,也往北國放了一些探子……”
說的猶豫陽春白雪一般。
林雨桐手裏拿着給孫女做的小肚兜,心裏卻有些别扭。
叫金仲威說的,他簡直就是忠臣,大周朝再也找不出第二個的忠臣。
四爺就問:“那這些不能叫許時忠知道?”
金仲威的嘴裏‘啧’的一聲,“我之前說了那麽多,你不該是感動感歎的無以複加嗎?怎麽還會有這麽多的問題。老四啊,再問下去就不好玩了。我能告訴你我都告訴你了,覺得有些事吧,不想告訴你的時候,你最好别問。老是編一些謊話,我也累呀。”
“别的我也不多問……”四爺就說,“刺探敵國情報,這是真的嗎?”
金仲威點頭:“千真萬确。”
好!
“你是怎麽跟父親說的?”四爺又問,“在父親眼裏,你在幹什麽?”
金仲威揉了揉臉,然後苦笑:“……子不言父之過!在你眼裏,父親是個很沒有能爲的人嗎?”
四爺沒有答話。金仲威似乎也不需要四爺答話,他的臉上露出幾分難言的苦痛來,“你說徐家出賣朝廷的事,父親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如果知道,他爲什麽會無動于衷?這幾年我查到的消息,很多消息的來源,都是輾轉從咱們府上傳出去的。是!母親姓徐,大嫂姓徐……可她們我了解,一介女流,算計内宅還行,外面的事……她們都不懂。消息需要甄别,然後才是傳遞……那麽消息,那些重要的消息是怎麽‘不小心’洩露給徐家的?”良久,金仲威才說,“父親是在坐山觀虎鬥,還是想鹬蚌相争漁翁得利?他是忠是奸……我已經看不清楚!”
這話叫林雨桐脊背上的汗毛都立起來了:自來,隻有金匡和金仲威有聯絡。這父子倆可謂各執一詞,誰是說的是真?誰說的是假?
說的林雨桐心裏,都糊塗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