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桐以爲見了小徐氏, 又要鬧騰什麽。卻不想白氏這次是真挺老實的,再不出屋子。金雙每次都把飯給送進去, 都注意着白氏呢。回來隻說, 在屋子做活呢。瞧着有給二少爺的衣裳,有給孩子的衣裳, 吃的也好, 每餐拿去的都吃完了。
聽着也沒毛病, 林雨桐暫時不去管了, 隻阿彌陀佛保佑着, 千萬别再整事了。
問了金雙, 回頭也問琨哥兒:“怎麽着了?就這麽僵着?”
琨哥兒沉默了半晌, 到底是沒瞞着, “……她去意已決……甚至不惜折了肚子裏的孩子,是我跟她說,生下孩子, 我會放她走……您放心, 直到生下孩子,她都會消停的。”
林雨桐愕然,“你說什麽?她要走?”真要走, 何苦跟着走這一遭?這一路上不受罪?
她一個孤女, 又不是姚氏那樣的,再不濟,人家爹娘兄嫂都在,便是回了娘家, 再如何少不了一碗消停飯吃。她離了這個夫家,能去哪裏?
若是真就是過的是苦日子,那便還罷了,咱橫不能叫人跟着吃苦受罪。但如今這日子吧,比不上侯府的日子,那麽多下人伺候着,但好歹也沒叫她這個少奶奶累着吧。這裏的天氣再冷,那也沒冷着她。想念京城的繁華……可這所有的繁華都得是你有銀子,沒有銀錢誰認你?就這樣一個要什麽沒什麽的人,回去能幹嘛?
林雨桐這麽問琨哥兒,琨哥兒苦笑搖頭:“捆綁不成夫妻,人家要走,我橫不能攔着。娘,就這麽着吧,順了她的心意,安穩的生了孩子,送了她走,就隻當時我們緣分盡了。”
大丈夫何患無妻!
林雨桐還能說什麽?走一步看一步吧。
之前還說孫氏給琳姐兒說親,急的是恨不能把銀州排的上号的都數一遍,現在,對林雨桐來說也是如此,眼前擺在面前的,就是好幾個親事,且是不能耽擱的。
琨哥兒這邊,将來怎麽辦?前頭原配留了個孩子下來,後頭再娶媳婦這就得慎重慎重再慎重。到哪找個各方面都匹配的?
愁!
金逸呢?這孩子是真好。如今也收拾利索了,吃了幾個月的飽飯好煩,身高又拔高了。每天跟在四爺身後,四爺随時的點撥着,這孩子就很有些樣子了。站在那裏,真不是林雨桐偏心,不說長相英俊吧,但也五官端正器宇軒昂。原本這孩子也是在别處的私塾外面聽過課,認識些字,知道一些道理的。又本是獵戶人家出身,武藝也是粗通。如今隻一點撥,雖說學什麽都稍顯有些晚,但以現在這個樣子,真的,有些小官小吏家的孩子,都未必比的上。給這孩子說親,那就屬于,說低了怕委屈了孩子。說高了,人家又挑揀出身。
還是愁!
再說金雙,這姑娘挺利索的,家裏也多有依仗。可真是爲了她想,才不敢耽擱孩子一輩子。雖說不急着逼着催着叫孩子結親吧,但這心裏得有這麽一碼事。
更是愁。
還有金傘,跟金雙不差多少,親事也得相看了。她沒有金雙周全,還有些潑辣。别的上面不開竅,便是做菜也比不上金傘。但有一點,那便是點心和面食做的好。有這個一技之長,要是不挑揀别的,隻相看個性子靈性,本性卻良善的孩子,也能安安穩穩的過一輩子。
這是唯一一個親事不怎麽發愁的。
整個過年,過的人心累身累。
前來拜年的當地鄉紳和即将卸任的官員連同家眷,都是要應酬的。
好容易應酬完了,又是正月十五。正月十五了,又是好大的一場雪,象征性的放了鞭炮挂了燈,一家子吃了元宵湯圓,就都散了。
這算是把年給過完了。
過完了年,因着依舊是冰天雪地,所有的生産事宜,都靠後歇着。
現在金家隻一件事,那便是學館要開學了。
這個消息,早在過年期間,就都已經宣揚出去了。别管怎麽說,金家的招牌打出去,是挺吸引人的。金家現在還坐鎮着一位帝師呢。
北地科舉向來不如南地,本地的縣學州學三年也出不了一兩個人才。出不了政績呀!
如今金家學館的消息一出去,一過十五,一串串的讀書人都來打問了,多大的雪都阻礙不了求學的腳步。
學館設在剛進莊子的西邊。不用從遊廊走,穿過遊廊到半山腰的,那是金家人住的地方。因着女眷進進出出的,因此,很不方便。
倒是剛進門往西邊走。先是零零散散的幾個客院,偶爾會來招待個賓客。其他時候都是鎖着的。從這些客院穿過去,應該是保留裏原來山裏就有的一些松柏林木,裏面修了小路或是石階,沿着這石路一路朝裏,就是一座大院子。院門上面隻書寫了書館兩個字,順着院門進去,裏面是一排排高高低低的屋子。院子裏保留着原本的大樹,想象的出,這若是夏天來了,這裏是何等的清涼。
進了屋裏,卻發現這裏很有些意思。裏面有炕,炕的兩邊是空空的書架。炕上還擺着好幾張炕桌。外間是廳堂,長條的桌子陪着方凳,中間鉗着個火爐,爐子裏燒着炭,坐在凳子上,腳踩在腳踏上,暖烘烘的,爐子上能少熱水,爐子邊能烤幹糧……不說别的,隻這裏的學習環境就叫人留戀。
來的多是中等人家或是貧寒人家出身的少年,像是一些稍微好些的人家,這些人想的又複雜的多。比如說,孩子一去學,這以後便是金家的門生。現在瞧着上面是挺照顧金家的,但這罪臣就是罪臣。以後誰知道會有什麽變故,與其如此,那倒是不如先看看情況。又怕不送孩子去,又怕金家怪罪。人家就選了族裏那些貧寒的且上進的孩子送過去,隻說族裏給出束脩。
就這麽多,一過正月十五,當真就熱鬧了起來。
好些都是來看情況的,比如,這收多少束脩,怎麽一個章程。
卻發現,這邊的章程就是——随意。
隻要想學,那就有教無類,隻要不是大奸大惡,殺人放火了,你想來,我就教。
至于學費,你看着辦。量力而行即可!
這規矩一出,好些人打心眼裏就打了退堂鼓。貧寒人家讀書,誰不是爲了将來有了功名,好改變命運改變家族命運的,這裏卻半點考核都沒有,來了就收。魚龍混雜的,叫我在這裏讀書……成嗎?
這幾日,不光鎮上熱鬧,便是州府和州府各縣都一樣是沸沸揚揚。
茶館酒肆裏,說的最多的就是這個。
今兒茶館裏來了一小哥兒,十六七歲的模樣,穿着青布棉袍,籠着手進來。小二哥熱情的招呼:“六哥,您來了?”然後将人引到老地方。
這被稱爲六哥的少年,從懷裏摸出一把錢來,說了一句‘老規矩’,就摸着瓜子閑閑的磕了起來。小二哥應和了一聲,轉眼給上了一壺茶,兩碟子糕點來,就悄悄的退下去了。
這少年一邊吃着喝着,一邊聽着茶館裏的議論聲。
“這金家收學生,真出事了,還不得連累?”
“那也得能當上官,當上大官才說被連累不連累的話。現在咱們這考一個秀才都難,考上舉人還不定是哪輩子的事來……你說隻要考上舉人,不往京城裏去,在咱們銀州,算不算這個……”他說着,就豎起了大拇指。
聽着的人倒是點頭:“可不是……連秀才舉人都不是,還怕連累。隻要跟着人家學,先取個功名且再說其他吧……”
說的人轟然而笑。
緊跟着就又說起了金家有教無類的事。顧慮這個的,比顧慮被牽連的人還多。被牽連的,哪怕是被牽連了,但也不怕。金家的名聲……那是忠臣。别管朝廷怎麽給定義,百姓心裏,這忠孝節義的标杆就立在那裏,堅定的維護皇權,那你就是大大的忠臣。被忠臣連累,那是榮耀,那是祖祖輩輩都值得炫耀的事。可這跟下九流的人一個學堂做同窗,這也未免太自甘下賤了。
還有那消息靈通的,就壓低了聲音道:“還不知道吧……那城南的李奴兒,據說是也去了……也不知道金家是收還是不收……”
這被叫六哥的少年微微挑眉,這個李奴兒他是知道的,在城裏可以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小子生的跟别人不一樣,跟關外的鞑子長了一個模樣。深眼窩高鼻梁……據說他爹是北邊販賣香料的鞑子商人,當年到銀州的時候包了李奴兒的娘一個月,然後人家走了。這身爲女JI的女人卻懷上了孩子……這些女人早被灌了藥了,懷孩子并不容易,女人偷摸着,沒叫老|鸨|子知道,等發現的時候都七八個月了,一碗藥下去,這李奴兒還真就活着……難女JI反倒是死了。這本想打胎,卻害的差點一屍兩命,再說這孩子這般的命硬,老|鸨|子反倒是不敢再怎麽着這孩子。隻交給一個這城裏靠拉夜香過火的一對老夫妻。老夫妻老帶着他,因此,滿城的人都知道這個孩子。不過四五年,這老夫妻也去了。這小子就成了乞兒,一個乞兒。從人人可欺到人人畏懼……怎麽沒凍死餓死,還想着求學的……沒人知道。但其中的艱難不用去細想,也大緻能明白。
他将點心吃完,喝了兩壺茶,擡腳就往出走。
出了這邊,繞到店鋪後頭的巷子,然後摸鑰匙,開了家裏的門,這是個齊整利落的小院,他直接去了正屋,把收拾好的包裹背在身上,把個個的房門都鎖好了,然後出了巷子雇了雪橇,這就往文定山去。
整個銀州,到處都有這樣的場景,有些不去,有些卻堅決的去了。
但說實話,金家剛開始也沒打算收多少人,首先,自家的孩子就不少。
林雨桐這邊呢,已經準備好了四色的禮,便是自家的大伯子,這規矩也不能壞。拜先生就是拜先生,一碼事是一碼事。
自家這邊得去好幾個,金麒、金霸、金石、金世遺,都得去。金麒和金世遺是奔着科舉去的,金霸是想從武,但這不通文墨的武将,那最多就是先鋒,做不了大帥。因此,不管他想學不想學,都得去課堂上去。金石學着做木匠,但光會照着做的是匠人,有鑽研能力卻能出成果的,這叫大師。四爺和林雨桐沒想着一定得培養出大師,但至少得叫他區别于一般的匠人,所以,還是得念書。
至于開課之後學什麽,金伯儀那邊,四爺會去說的。先去打基礎,基礎打好了之後咱再說。
本來也說要送琪哥兒過去,誰知道金匡不知道怎麽想的,突然打發人來,說是叫琪哥兒以後跟着他。
吃在那邊,住還回來。反正一整天就是得侍奉在祖父身邊。
這是好事。
金匡能做帝師,本事毋庸置疑。叫孩子跟着學兩年,是好事。反正晚上回來還有四爺盯着呢,走不了岔路。
琨哥兒是去不去的,珅哥兒本來也說不去,但金伯儀說了,說學堂的一些雜事希望珅哥兒去幫忙管一管。順便的,也能在那邊念念書。
也好!珅哥兒性子溫和,且做事周到,那邊收的學生混雜,需要這麽個人過去協調。
于是,珅哥兒去先去忙活了。
光自己就送去四個,還有三房的琅哥兒,如今身體康健了,能出來走動了,必是要去的。姑太太那邊還有四個男孫,一并得去。金孝家還有個順哥兒,所以,自家這邊就十個了。再加上族裏的,别的不說,金濟那邊男孫就得十多個,其他人家不得二三十個。還有村裏的雜姓人家的孩子,又因着距離鎮上太近,以前鎮上的秀才公不肯收的孩子,都樂意過來。算算這人,不老少了。
珅哥兒這幾天是真忙,來了便要登記。
登記的表格都是提前準備好的,專門印刷出來的。上面得登記姓名、年齡、出生年月日、家庭住址,老家籍貫,家裏的雙親父母等等。
這一登記,差不多就把底子給挖了一遍,有些有些基礎,有些沒基礎。沒基礎不會寫的,有金麒金霸他們幫忙填寫,順便也就分了等級。
這兩日回去,連林雨桐都愛聽珅哥兒說熱鬧。
“……有一家棺材鋪的少東家,怕咱們嫌棄晦氣,一身吊着十幾個小佛像,據說是開過光的……還有鎮上飯館的孫子,随身都帶着刀,懷裏永遠揣着蘿蔔,手上不停的雕花……”
他并不是個很會渲染的人,說話平平淡淡,但隻腦補一翻場景,就知道該是如何好笑的場景。璇姐兒趴在林雨桐身上笑的前仰後合的,“大伯父得氣壞了,回去當廚子好了,來念什麽書呀!”
珅哥兒卻表情嚴肅起來,“這樣的話不可再說。我就覺得之前說的兩人挺好。那個棺材鋪的少東家,這麽惹人忌諱的出身,可還是能跟人處的誰都不嫌棄他,此人跟人交往必有過人之處。還有那手上不離活的小廚子……那學廚是辛苦的行當,可沒人催促依舊絲毫不攜帶。隻這份勤奮和自律,就是旁人所不能及的。這樣的人哪怕是天賦不好,那也不過是時間問題。十年不成,二十年總是成的。”
他總能第一時間從别人身上發現閃光點。
林雨桐想擡手揉揉兒子的腦袋,想想岚姐兒還在,這也都是有媳婦的人了,再不能那般了。就鼓勵的笑了笑,認可他說的話。
那邊文岚兒還倒了一杯水遞過去,這兩孩子相視一笑,大大方方的,也不算逾矩。
璇姐兒就纏珅哥兒,“帶着我去玩呗!明兒我也去幫忙。”
珅哥兒去不許,“那地方你不适合去。不許鬧!”
璇姐兒纏林雨桐,林雨桐也不可能放她去,什麽才子佳人那一套,最是信不過的。還是老老實實的在家呆着,人心隔肚皮,這些學生得看看,才知道品行。
璇姐兒也不會真心想去湊熱鬧,她就是想出門去瞧瞧,“我想下去看看去……去鎮子上看看……這總行吧。”
這個行!
但自己去不行,得叫人跟着。
正說着四爺回來了,四爺明兒不出門,說叫金逸和琨哥兒帶着去吧,反正這倆明兒也有事要去鎮裏。
孩子們是不怎麽看出四爺的情緒,但林雨桐看出來,四爺有事。
等孩子們都散了,各自回屋睡了,四爺的臉才拉下來,“徐家想拉咱們家下水……”
什麽意思?
四爺低聲将事情給說了,林雨桐愕然:“吳姨娘……”
小徐氏跟白氏說了什麽,這個林雨桐都不知道,吳姨娘怎麽知道的?竟然還告訴了金匡。
這話幾乎都要問出來了,然後才有幾分恍然,這個吳姨娘隻怕不一般。
呵!還真是不一般。看來最近太松懈了,家裏藏着這麽個人物,她都沒發現。
一旦知道吳姨娘是怎麽回事,就有點明白她是怎麽知道的了。從古至今,幹特工這一行的,都差不多是那些路數。大房本就跟老太太太太住在正院裏,進進出出的,小徐氏幹嘛,是躲不開吳姨娘的眼睛的。而以吳姨娘的手段,拿住小徐氏身邊那幾個人的短處,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
吳姨娘輕而易舉的就将小徐氏背後的事給弄清楚了。
林雨桐覺得,有必要跟白氏好好的談談了。但這些談話,她不打算瞞着琨哥兒。因此,她先叫了琨哥兒來,将事情給說了。
四爺就道:“白氏若真做了那個賀娘娘肚子裏孩子的乳娘,咱們金家就徹底的陷進去了。咱們哪怕跟賀家是姻親,但獲罪回了老家,以後京裏的事原則上是跟咱們沒關系的。但白氏一旦從老家離開去了京城,那咱們就再休想置身事外。”
琨哥兒的臉色沉凝起來,白氏如今必然是不會再去京城的,但是……家裏又該把白氏怎麽辦?她的眼裏心裏,除了徐家還有誰?她自己吧。
她看出去京城的兇險,所以不想去。不想去可以理解,但她采用的方式卻是折騰掉孩子……
作爲妻子,她不合格。作爲母親,她不合格。作爲家中長媳,她依舊是不合格。
甚至從沒站在金家人的角度上去想,她一旦進了京城,金家一家老小好不容易逃出來的命就再次可能折進去。
她真看不出這份兇險,還是不在乎這份兇險。
琨哥兒到底還是道:“夫妻也是看緣分的。既然緣分盡了,那便盡了。”
他下了決斷,想借着這次的事,徹底的跟白氏做個了斷。
如果是這樣,那林雨桐倒是不急着去見白氏了。就放着這件事,暫時不理便是了。等着她安穩的生産,叫小徐氏這麽等着……這不光是要跟白氏做了斷,等小徐氏将事情‘做成’了,便是處罰起來,對徐氏也是一個交代。
這件事,隻三口人知道,對外隻字都不提。小徐氏常打發姚氏給白氏送東西,林雨桐也不管,隻當什麽也不知道。
這些背後的事,幾個小的全然不知。不知就無憂無慮,那些苦難好似漸漸的遠處,隻想着出去玩散散心。
璇姐兒要出門去,久兒陪着。金雙和金傘忙着呢,且顧不上。金柳和金舞進出也沒人拘着,但兩人大冷天的不愛出去,早受夠了冰天雪地冷飕飕的感覺。
隻久兒不聲不吭的默默的跟着璇姐兒,上了雪橇。
兩人蓋着一床皮褥子,興奮的不得了。還吵着叫琨哥兒帶她去下館子。
琨哥兒如今面上越發的能藏事了,妹妹一說,她就應承。他去茶鋪跟順王府的管事有話說,叫金逸帶着這倆去轉悠。
綢緞鋪子,成衣坊,皮衣鋪子,首飾鋪子金銀店,還有幾家當鋪,再就是茶館飯館酒樓,有個戲樓子,裏面都是草台班子演戲,本地人愛聽,而且粗鄙的很。金逸可不敢帶着兩人去那種地方。便是小飯館,也不敢叫他們去吃飯。隻一家茶樓的茶點不錯,也還幹淨。樓上又有雅間,這才帶着兩的進去了。
金逸這兩月,來鎮上的次數也不少。鎮子不大,有些新鮮事,人人都能知道。金逸都成了鎮子上的名人了,對有些人來說,這就是個幸運兒。
一進鋪子,人家就招呼:“小爺來了?快裏面請,暖和暖和。”
金逸扔了一小塊碎銀子過去,“樓上雅間,有嬌客,别叫人沖撞了。”
店家早看見了,屋裏進來兩姑娘。大的這個十二三歲的年紀,不大,還梳着雙丫髻,頭上垂着毛茸茸的頭飾,跟山裏下來的小精怪似得。那眼睛烏溜溜的,滿是好奇。
後面跟着的丫頭年歲瞧着更小些,可看人的目光,卻有些滲人。誰多瞧前面那姑娘一眼,這姑娘那眼睛就跟刀子似得,能捅死人。
就見那精怪丫頭拉着後面的厲害丫頭往樓上走,“店家,把你家的蜜餞都給端上來,我妹妹愛吃呢。要是吃的好,再給我們打包幾斤回去。對了,找我家大哥哥付錢。”
金逸無奈的笑,隻對小二示意,隻管去安排就好。
等着一行三人上去,這小二一邊準備,一邊嘀咕,“這小爺真是走了大運了……”那個小姑娘明顯就是家中的小姐,可小姐出門在外,還這麽給面子,對撿來的野孩子一聲一聲大哥哥叫着,可見這認回去的義子在家裏是多受重視。
有那湊一塊喝茶的人就說:“我家小子也送去念書了,回來說那邊的義子可不是雜役,是正經的送到學堂裏念書的。穿着打扮,那就是家裏的少爺模樣。可見,金家别的不說,這仁義上,就跟别人不一樣。”
沒人注意,那包着頭臉,坐在角落的人動了動,在懷裏摸了兩個錢,放在桌子上,就往外走。
小二哥瞧見了,趕緊過去,一看隻兩個錢,當時就攔住了:“客官您還請留步……您要了一壺茶,續了兩回,得三文錢。”
這客人愣了愣:“在州府,也就兩文。”
小二哥低聲道:“州府是兩文,可桌上沒瓜子……”
“我也沒吃你家的瓜子。”這客人固執的很,就是不肯再拿出一文來。
小二哥也氣:“我家自來,都是這樣的規矩……開店幾十年了……”
“那你們也欺客幾十年了……”
正說着呢,金逸帶着璇姐兒和久兒從上面下來,這裏便是好吃,也有限。到底是不如家裏做的。璇姐兒嘗了一口,就再沒有興緻了。
也不說買蜜餞的話了,這裏的蜜餞都不新鮮。這會子她正一邊走,一邊跟久兒商量,“……等山裏有了莓子,一定得收來,用這個做蜜餞是最好的……”
結果下面的争執聲打斷了兩人說話,金逸順手就把這個看不清臉的客人的帳給付了,還拍了拍這個聽着聲音很年輕的客人,“兄弟,這也不是店家欺客。自來做獨家生意是這般的。店家人還不錯,茶葉從來不以次充好。茶果也是幹淨足兩。這裏就是個小鎮,不比州府。州府人多,茶館多。不二文錢,也就沒客人。他們薄利多銷能生存。在這小鎮,一天也就這麽二三十的生意,也就是個糊口的營生。要真這麽賺錢,早有人開第二家了。”
可不就是這個話!
這客人反倒是不叫金逸掏那個錢,将頭上的皮帽子摘下來遞過去,“先壓在這裏,回頭我來贖。”
這一摘帽子,衆人都變了臉色。這少年确實年歲不大,卻長的當真不一樣,他的眸色是褐色的,燕窩很深,鼻子比别人的都挺拔。看不見嘴和下巴,因爲脖子上還圍着不知道什麽動物的尾巴做圍脖,遮擋的很嚴實。可隻這上半張臉,就足以叫周人變色。
鞑子!
金逸隻挑眉,但到底是沒變了臉色。爹每天晚上都會給他們開課,将周邊的國家,講這些人的生活習性等等。聽的多了,也就不奇怪了。何況,此人說一口流利的漢化,帶着本地的方言。
璇姐兒在京城是見過這些異國人的,他們的相國和特使三不五時的還拜訪自家祖父,家裏曾經也有這樣的舞娘。
因此,她也隻笑笑,還跟久兒低聲道:“他的眼睛真好看。”
李奴兒本已經瑟縮了,卻不想聽到了這麽一句話,他愕然的看向璇姐兒,璇姐兒隻和善的笑,“我娘說一文錢難道英雄漢,這有什麽呀?”她也不說叫金逸墊付,隻說店家,“你隻管拿了帽子押着便是,那是貂皮的,你這小店都不及他的帽子值錢。還怕他不來贖呀?”
店家不肯接,隻道:“隻當請這位小爺了……”
李奴兒點頭:“回頭我給你送來。”說着,就跟金逸點點頭,然後轉身出去了。
結果等金逸出去,等着璇姐兒和久兒上車的時候,就見這人跟自家同路。
兩方人就這麽不緊不慢的走着,一前一後,誰也沒搭理誰。
進了莊子,璇姐兒和久兒就能自己回去了,金逸站住腳,看着站在莊子外面猶豫着要不要進的李奴兒。
李奴兒雙拳緊握,這是生平第一次這麽緊張。世上沒人肯接納他,他生來便是個異類。若是連這裏都不能接納,那這銀州,再無自己立錐之地。
隻怕不止銀州,這大周朝都将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誰叫自己長了這麽一副容貌呢?
自己生來是大周的人,若是大周都不能容,那麽,自己能去哪裏?
之前,總以爲用勇氣去試試,卻沒想到,真到了這一步,卻怎麽也邁不出去。
金逸低聲跟守着莊子大門的家丁說了一聲,“去請三爺來。”
珅哥兒來的很快,本不知道什麽事的,金逸以眼神示意了一下,他就明白了。于是主動走了過去,“兄台爲何不進取?”
李奴兒收回視線,對上一雙溫潤的眸子,他的喉頭滾動,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珅哥兒做了個請的姿勢,“兄台随我來吧。我知道兄台的顧慮……兄台多慮了,我帶你去見一位特别的先生。”
李奴兒愕然的看着珅哥兒,腳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他先被安置在客院,并沒有帶去學館。
那邊金逸已經知道了珅哥兒的意思,馬上起身往回走。
四爺正在屋裏畫圖呢,這開年得給自家建宅子,沒勘探宅基地,也沒法設計院子,但裏面配套的小件得有。比如說這個馬桶,不是做不出來的。隻是以現在的工藝來說,比較麻煩而已。
他正在畫這個呢,金逸來了,低聲說了幾句話。
四爺就好奇:“這個人除了長相,還有什麽别的不一樣。”值得你這般重視。
金逸皺眉想了想,“兒子覺得……他的眼神看起來像一頭狼……孤狼……”
四爺的手一頓,金逸是在山上讨生活的,幹的就說打獵的行當。小小年紀能活下來,他的直覺是很準的。他說起人,總是拿各色的人物做對比。
孤狼嗎?
那就去瞧瞧。
林雨桐正想問他畫的怎麽樣,結果人家出來了。
“去哪呀?”也不換衣服就走。
“去看狼,你去不去?”四爺腳步不停的問。
莊子裏進狼了嗎?從哪進來的?當然得去看了,府裏還有年歲不大的小孩子,尤其是有那麽多學生,進狼了這還得了?
她抓了披風就跟出去:“我去!我去。”
可看到的……還真是頭小狼崽子。而且是長的特别俊俏的小狼崽子。
這眼睛都接近琥珀色了吧。
這長相,林雨桐真喜歡的不得了。擡步就過去,上下的打量,眼裏的歡喜掩都掩不住,“誰家的孩子這是……長的怎麽這麽漂亮……”
林雨桐當然知道這孩子生活的有多不堪,他身上到處都是不堪生活的痕迹。可這樣的孩子,不怕逞兇鬥狠,能經得住羞辱謾罵,唯獨對‘好’,沒有招架之力。
之前還如同一頭狼崽,戒備的随時準備露出獠牙。結果被這麽滿是喜愛和贊賞的看着,他頓時手足無措,猶如一隻羞澀的羊羔,恨不能将整個人蜷縮在皮毛裏。
對男性,他時刻保持着攻擊性。但對一個如同母親一樣,慈愛的看着他的女人,他收起了獠牙。
林雨桐問說:“叫什麽呀?多大了?家裏還要誰?”
李奴|兒羞于說自己的名字,但還是不想欺瞞:“李奴兒……”
林雨桐露出一份疑惑,繼而恍然,小心的保護着孩子的自尊心,“李弩兒?弓|弩乃是利器……倒是合你!”
李奴兒愣了一下,然後噗通一聲跪下:“謝夫人賜名!”
林雨桐不由的和四爺對視一眼,四爺也高看了這個孩子一眼。他若是順勢的認下這個名字倒也罷了,偏偏沒有。隻認這是新取的名字,将他的尴尬和難堪這麽談談的展露給大家看……以如今這樣的年紀來說,殊爲不易了。
四爺坐在主位上,看他:“你想拜師?”
李奴兒擡起頭來,目光灼灼,回答的異常堅決:“是!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