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很熱鬧, 文氏坐在屋裏的炕上,炕桌上放着本經書。一天又一天, 她就在屋裏, 對着經書,一遍一遍的念, 一遍又一遍的抄……今兒卻有點不一樣, 哪怕在屋裏, 也能聽到外面喧鬧的聲音。
老太太顧念着情分, 還叫文岚兒陪着文氏, 但母女倆一個屋子, 一個裏間, 一個外間, 除非必要,從不說話。
今兒文氏隔着窗子朝外看了好幾眼,問說, “今兒這是……家裏有事?”
家裏沒有人拘着文氏, 但文氏很自覺,從不踏出屋子。沒人拘着文岚兒,但是她基本不在側院以外的地方走動。家裏來人, 更是足不出戶。需要什麽, 叫婆子去準備就好。吃的喝的洗漱等等一切的瑣事都是這麽來的。
今兒有事,早上送飯的婆子已經跟文岚兒提醒過了,說四奶奶要宴請族人,這些人少不得要跟老太太請安問好, 叫把院子的門戶守好。因此,她早早的就将院門關起來了。那婆子也喊了她家的小孫女來,在院門口的門房裏守着,誰叫門也不開。還得告訴叫門的人是怎麽回事,别鬧出什麽誤會來。
這會子她在外間手裏不停的做着活,見裏面問了,她就說了,“……四奶奶請族人,這會子陸陸續續的來跟老太太請安的。”
文氏便又安穩的坐回去,“老太太叫她管家,果然是沒錯的。不像是太太和大奶奶,高門大戶的架子是倒不了的。”
文岚兒就放下手裏的活,養生問道:“你是看不慣太太,還是看不慣大奶奶。”
感覺從那話裏,覺得文氏對這兩人誰都瞧不上。
文氏卻道:“太太對我好,我念着她的好。她待我比親閨女都親,我若是有能力有本事,自然也要對她比親娘還要好。但感情是感情,認識是認識。她的能力确實是不足以坐上侯夫人的位子。當年在府裏沒被請封的那位老太太,一直就進不了貴婦圈子,她挑兒媳婦,你能指望有多好的眼光。過不起眼,太太進了門,後來,給大爺挑兒媳婦,選誰不好,選了她的外甥女。徐家的門第對金家都沒什麽助益,那姚家本就是扒着徐氏過日子的人家,能指望什麽?瑞哥兒那副樣貌,不說公主,當時就很該接着老四跟順王府的關系,求娶一順王府的郡主爲配……家族繁茂,子孫綿延,宗婦并不是那麽好做的。以前,平平穩穩的時候顯不出來,如今……一出事,所謂的高門大戶的千金小姐,反而不如北地邊陲蠻子出身的林氏……”
文岚兒皺眉:“您說話,未免太刻薄了些。”
文氏便不言語了,接下來,母女便是一陣沉默。
好半晌,文氏才悠悠的談了一口氣,“……我的經曆,就是教訓。你得記着,千萬别那麽容易的就信了男人說的花言巧語。他們貪戀美色,什麽話都敢承諾。可真到了利益相關的時候,肯爲了女人做退讓的,卻找不出幾個人來。岚兒,我還是那句話,給你找的婆家,是我能力範圍之内最好的選擇。我知道,你心裏自有謀算,你若是想叫珅哥兒回心轉意,有的是辦法。過完年,你都十五了。花信耽擱不得!今兒我這眼皮不停的跳……總覺得若是現在不把話跟你說明白,隻怕是咱們母女再沒有這麽說話的機會了。你恨我也罷,怨我也罷,我終歸是你母親,一心想着的念着的都是你……唯一不會害你的人也是我……”
這話叫文岚兒的手不禁的發抖,她少有的,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她想到那個少年……他長的不是最俊美的,但是看着卻是最和善的,他帶着腼腆溫和的笑意,是她在遭逢大難投奔文家之後最亮的一抹色彩。可就是因爲太珍惜了,她才覺得,無論如何,都不該将一身的麻煩帶給他。他本就值得更好的……更好的姑娘才是。
文氏沒有等到外面的一句應答,隻在吃飯的時候,岚兒送了飯菜進來,今兒的飯菜稍微豐盛了一些:一碟涼拌的綠豆芽,一碟涼拌的菜心,一碟紅燒肉,一碟肉末豆腐。再就是一碗酸辣湯。還有一盆白花花的米飯,另外有幾樣糕點。
竟是出了京城之後,吃的最豐盛的一頓。
口味不是之前的口味,倒像是四房之前孝敬老太太和太太的口味相似,吃着很順口。
這麽豐盛的一頓飯,可文氏卻吃的更加的心慌。
這是一種沒由來的直覺,這種感覺特别不好,這頓飯吃的也很是心不在焉。後半天,這個感覺更明顯,佛經也看不下去,也抄不下來,坐在那裏恨不能找個木魚出來敲。
眼瞧着,這天色漸漸就暗下來了,快到了關院門的時候了,文氏才松了一口氣。就聽到院門響動的時間。
這是送晚飯來了吧。
結果就聽見外面守着的婆子的聲音:“四奶奶,您怎麽得空來了?”
文氏一愣,林福娘來了?
她利索的從炕上下去,那邊岚兒已經在喊:“四奶奶。”
林雨桐将手裏的食盒放下,看向一身樸素的文岚兒,說實話,這個姑娘……要不是身份的原因,她倒是真挺喜歡的。她喜歡身上長着骨頭的姑娘,這個文岚兒就是。
不由的,她的聲音就柔和了下來,“今兒晚上吃的清淡,紅棗小米粥,幾樣小菜,翡翠包子。放在籠屜上熱着吧。”
因爲燒炕燒熱水,屋裏都有大鍋大竈,隔水熱個東西,價格籠屜就好。
文岚兒應着,就去忙去了。
林雨桐直接去了内室,跟文氏面對面,誰也沒給是見禮。
外面有人守着,林雨桐在心裏想盡量把措辭想的柔和一些,可是……再怎麽柔和,事實卻是很殘酷。
什麽?
文氏不可置信。
就是你剛才聽到的,“……大皇子摔下馬,情況不怎麽樂觀……”林雨桐又重複了一次。
文氏連着朝後退了好幾步,然後一屁股坐在炕沿上,“這是……這是哪裏來的消息……”
林雨桐沒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道:“今晚準備準備,明兒一早出發。你跟着李誠回京城吧。”
文氏瞬間便明白了,這消息是李誠帶來的,順王府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一時間,她連喘氣都粗重了起來,好半天才緩過來,扭臉卻看向林雨桐,“如此……也好!隻要那孩子還活着,哪怕是殘了,沒有了皇位,還有一條命在。如此,岚兒便解脫了。誰也不會在乎什麽大皇子了,如此,又有誰在乎他是J生子還是别的,更不會在意,他還有個同胞的妹妹。從此,岚兒就是文家的女兒。我生的那個……已經去了……”
文家還有個比文岚兒大一歲的女兒,可這種事,隻說文家爲了保密,故意将孩子的對調了,文家死絕了,已經無處可查了。
文氏幾乎是祈求着看着林雨桐:“兩孩子的親事可以作罷,但我把岚兒和她的終身大事托付給你。我不要她高門大戶的過日子,哪怕是小戶人家,找個疼她呵護她的人,我這輩子……對你都感激不盡。”
說着,就直直的跪在林雨桐面前,“我去京裏,你放心,我會護好瓊姐兒的。不會叫她受絲毫的委屈。”
林雨桐單手扶起文氏,到底還是點頭應承下來了。她深深的看這個女人,許是她真能在皇宮那樣的地方有所作爲也不一定。
她提到了瓊姐兒,情真意切。許是真的情深意切,許是林雨桐總愛把人往壞處想,可萬一這些話裏帶的威脅的意思呢?
凡是往最壞的地方打算打算,防備着總是沒錯的。
義女都收了一串了,不在乎多出一個文岚兒。
林雨桐應承:“明兒就叫岚兒搬過去跟璇姐兒住吧。”
文岚兒差點将手裏的一碟子包子給摔到鍋沿上……自己要搬過去住嗎?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四奶奶已經走了。隻留下母女二人,一個門檻内,一個門檻外,就這麽面對面的看着。
這一天,四爺得去接姑太太,天不亮就起身了。金孝這次會跟着,對金濟的說法是,老太太叫陪着的。
金濟覺得這是老太太心意有些回轉的意思,叫金孝千萬路上當心,一切都往妥當的安排,臨走又給了一千兩的銀票,叫用這個錢隻管開銷。
其實姑太太家離的不遠,半天的路程就到了。到了那邊有事要辦,當天返回的可能性不大,因此,這走的時候,便是輕車簡從,也好幾輛馬車呢。
誰也不知道,這馬車裏坐着一個人,跟着車隊,就這麽離開了。車隊在鎮上停下來,從茶鋪的後門進去。金孝知道,這是跟順王府的二爺有話說。在這裏耽擱了一盞茶的工夫,四爺又出來了,金孝發現留下了一輛馬車,但那位二爺的随從在馬車邊上,像是收拾收拾要用這輛馬車,金孝也沒在意。隻跟着這邊啓程了。
這一隊人馬剛走,李誠也就啓程了。拉了好幾車的貨,都是上等的皮毛和人參等物,像是出門采辦年貨的一樣。文氏臉塗的烏青,穿着灰衣黑褲,怕路上冷的扛不住,所以一層又一層的穿,整個人臃腫的很。她像是車隊裏最不起眼的婆子,一路就這麽跟着。
李誠也不主動跟她說話,車隊裏隻當沒這麽個人,就這麽慢慢的……慢慢的走遠了。
而等一切都處理好了,老太太宣布:文氏病死了。
誰都知道是假的,可這喪事還是不得不辦。
但畢竟上面有兩層老人,小輩的喪事一切從簡就說的過去。别說是她了,便是當初的金仲威,因着死的有問題,葬禮也辦的匆忙簡單。
妻不能比夫貴,想隆重也隆重不起來。
棺材是早就預備好的,還是金石這孩子親手打的。學木匠……精巧的沒學會,先就打了一副這個玩意練手。
金石看别人那樣的目光,這孩子還挺委屈:“是爹叫我做的。”
林雨桐擺手,“挺好!能用就行!”
漆已經上好了,這就能用。反正裏面也不擱人,就這麽空空如也的下去,也好叫在那邊的二爺安甯安甯。
本就是早就預備好的,所以,靈堂很快就收拾出來了。
找了個客院,在那邊‘停靈’。
這些小輩并不知道文氏過去的那點事,也不隻是小輩,便是其他人也不是太清楚。三房那邊,隻知道文氏病了,過人的。孫氏那是絕對不去看的,怕給他家琅哥兒給傳染上。大房那邊……拿父子倆是嫡長子嫡長孫,金匡肯定是說了的。但小徐氏知道不知道,這個不好說。誰也不知道徐氏有沒有給這個兒媳婦露底。
反正人現在去了,孩子們是真傷心。這些年,文氏沒孩子,對下面的子侄都是不錯的。文家乃是清流,世代書香,好些個字帖絕版,别人那裏沒有,她必是能弄來的。因此,孩子們隻要說用,文氏必是想法子給尋來。尤其是對幾個姑娘,琳姐兒和璇姐兒,那就更好了。姑娘學的那些琴棋書畫,都是跟她這個才女二伯娘學的。一丁點的姑娘說,說什麽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那是哄人的話,但該學的基礎都是文氏給教的。她待孩子們和善,有了好吃的好玩的,便是時興的料子,也多是叫孩子們給分了。
孩子們都記着這個好。
一說人沒了,璇姐兒先受不住了,哭的就止了止不住。
而三房表現出來的就是吃驚,這怎麽說的,怎麽說沒了就沒了。
孫氏還納悶,她本來是想幫着文氏穿戴的,結果到這邊的時候,都已經收拾停當了。她心裏奇怪,就問林雨桐:“怎麽不叫我過來?”
林雨桐還沒說話,邊上的文岚兒就道:“姑姑不能起身,突然昨兒晚上卻像是好了似得,能起身,還吃了一碗粥兩個翡翠包子。我瞧着說是好了,姑姑卻說是大限到了。我唬了一跳,立馬要回了老太太知道……誰知姑姑不讓,說大冷的天,别折騰了老的又折騰小的,都受不住。她起身要熱水洗漱,又換了新衣裳收拾齊整。告訴我說,萬一不中用了,别叫人看她的遺容……病了這些日子,一天一碗清粥都吃不進去,早瘦的不成樣子了……”
這麽一說,孫氏倒是有些理解了。長了那麽一副容貌,不能去了卻叫了留了不好的印象。她也就嘀咕了一聲‘天妒紅顔’罷了。
回頭又馬上操心起她家的兩孩子要守靈,怕凍着了作下病來。
她這般急匆匆的一走,内裏就隻剩下文岚兒和林雨桐。
老太太說年歲大了,受不住白發人送黑發人,就不過來了。那邊吳姨娘過來替徐氏上香,言說太太一聽消息,便暈過去了,好容易才好些,受不得這個刺激,一來就想起二爺的事,怕觸景傷情。金匡是做公公的,隻吩咐叫林雨桐好好的辦了喪事,就罷了。
大房父子那邊屋子也出不了,隻養着,還得姚氏照看。
她倒是過來了,隻是上柱香,守靈着呢,一會子就被叫去好幾次。
四爺不在,把金逸也帶去了。家裏當用的也就三爺。
打發人給族裏報喪,然後叫他在外面支應男客,林雨桐要各處的協調,下一輩的孩子都是孝子,正該守在靈堂的。
别人隻知道文氏膝下并沒有孩子,因此這摔盆舉幡還就得侄子來。
本來該是瑞哥兒的,但那身體暫時出門都難,隻得琨哥兒來。老太太憐惜白氏有孕,将白氏接過去了,隻說是身子不好,身邊短了個伺候的人,女眷靈堂這邊,隻叫孫氏守着應酬吊唁的親戚女眷。
林雨桐對于族裏有多少人也就是昨兒才有了點數,族裏的晚輩不少,這喪服之類的就得趕緊安排。不說别的,就隻大房那邊,小一輩的孩子就有二三十。
再加上這些族裏的孩子,這看過去,戴孝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很是壯觀。
文岚兒跪在琳姐兒和璇姐兒身後,帶着重孝的她将臉藏在大大的孝帽裏,隻偶爾擡眼朝男孝子那邊看一眼。看見金啓珅并沒有跟着他大哥應付男客,而是特别細心的帶着金嗣在照看族裏那些年歲小的孩子,誰要餓了,他叫人給拿糕點。誰要渴了,必是要攔着孩子不叫喝涼的,得從爐子上倒姜棗茶喝了才罷。這邊才忙完,又不知道吩咐什麽去了,不一會子工夫,就有婆子過來,拿着新蒲團過來給她們這些姑娘換。換了蒲團,立馬就不一樣了。膝蓋下面傳來溫熱的氣息……原來看着粗糙的蒲團裏,竟然放的是剛燒過的草灰。蒲團這麽隔上半個時辰換一次,一點也不冷。
他不跟着他大哥去做露面的事,卻在背後将這些小事安排的妥妥當當。
一時間,她的眼睛不由的朝對方看了過去……
金啓珅剛告訴金嗣,再去準備幾個炭盆,四個人中間至少擺一個炭盆,才不至于冷,結果一扭頭,就看見一雙秋水一般的眼眸,這麽直直的看着他。
是她。
他面色平和的對她微笑,然後眼裏就帶上了詢問:有事嗎?
對他說了那樣的話,他還能和善以待。
她趕緊垂下眼眸,輕輕的搖頭,頭又低了下來,一直沒掉下來過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一直邊上陪着璇姐兒的久兒若有所思,晚上的時候,抽了個空檔,她跟林雨桐是這麽說的:“我覺得文家姑娘看珅二哥的眼神,跟……”她不敢拿長輩說事,隻說,“跟大少奶奶提起大少爺的時候眼神是一樣的……”
這個說法叫林雨桐不由的重視起來。
久兒是年歲小,但她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間是怎麽一回事。因此,她說是,那八成就是了。
她嘴裏的大少奶奶,是說姚氏。她并沒有見過瑞哥兒,可卻見過姚氏提起瑞哥兒的樣子。姚氏喜歡瑞哥兒,那個一個長相的丈夫,姚氏怎麽會不喜歡?
如今,久兒說,文岚兒看珅哥兒的眼神,跟姚氏提起瑞哥兒的眼神一樣,這意思是說,文岚兒是喜歡珅哥兒的。而與此對比明顯的就是,久兒明顯跟白氏更熟悉,但她做對比的時候,爲什麽不拿白氏做對比?
這說明白氏跟琨哥兒之間确實是有問題,琨哥兒怎麽想的,林雨桐還真沒注意。但是白氏……心裏眼裏還都沒有琨哥兒。
兩個人的感情的事,這個不好說。也不能說白氏沒愛上琨哥兒,林雨桐就一定得覺得這個媳婦怎麽怎麽樣。婚後兩人慢慢協調相處,處出感情來的也多的是,不能一概說誰的過錯。這事不能急!
可這卻不由不提醒林雨桐一件事,便是珅哥兒的婚事。說實話,這個孩子,真的樣樣都占着個中不溜。在家裏,從來不跟兄長争義氣,特别聽話。又從來都是讓着弟弟妹妹,寬厚非常。說好聽點,性格能說溫潤,可說不好聽點,那就是個溫吞的人。
沒有一雙慧眼,真很難發現這個孩子的好。
好些老于世故的大人都往往忽略這個孩子,更何況給他找個年歲相當的小妻子……小女孩能看到這些好的,又有幾人。
從家世好的裏面沒機會找,便是有機會,自家本就不是金家的嫡長,便是管着家,那也是嫡幼子。而珅哥兒又是這一房的次子,在大戶人家看,聯姻的價值實在是不高。可找小官小吏家的閨女吧,能靠着閨女往高門大戶攀的,能指望孩子有多高的眼界。
這麽一排,好似就有點理解原身兩口子爲什麽要給二兒子訂下文家的親事。确實是從各個方面考慮,沒有比這個親事更合适的。哪怕那個時候徐氏是想過繼給二房,那四房兩口子便是舍不得兒子,也覺得給兒子找個好嶽家,找個好妻子這是一輩子的事,比起那點舍不得實在是微不足道。
而金家到了如今,能說上親的又有什麽可選的?本分踏實人家的孩子,林雨桐和四爺要是找,必是能找出來的。可自小的生活環境,生活習慣,各方面的不同,兩個人湊在一起,一定能過的好嗎?珅哥兒便是不說……可當爹媽的到底是覺得孩子委屈了。
第二天,她先到靈堂去看看,看看各處可都妥當。
她注意到,岚姐兒選的地方很特别,周圍跪着人都很難注意到那邊還有一個她。她把孝帽壓的低低的,誰都甭想看到他的正臉。也是,今兒有老宅那邊的人,有族裏的人,半大的小子也進進出出的。沒人護着,她特别懂的如何保護自己。
琨哥兒剛要過來說話,外面來人說三爺找了,他急匆匆的就朝外面去了。
林雨桐就看向在一邊跟金嗣說什麽的珅哥兒,揚聲叫了一聲。她一邊叫了,一邊用餘光看岚姐兒。
隻‘珅哥兒’三個字叫出來,文岚兒迅速就半擡起頭,直接看向珅哥兒所在的地方。這裏這麽大,人亂糟糟的,璇姐兒擡起頭左顧右盼,這才找到珅哥兒的位子,跟着喊了一嗓子,“二哥!二哥!娘叫你呢。”
珅哥兒着急過來,被個小不點絆了一下,差點摔了。别人是忍不住噗嗤笑了一下,文岚兒卻跟璇姐兒和琳姐兒一樣,先是擔心的不由的‘嗳’了一聲,看見無恙了才松了一口氣。璇姐兒和琳姐兒還能抱怨說誰家的孩子不看好,那邊文岚兒卻低了頭,像是剛才擔心的人不是她。
林雨桐心裏就有數了,找了個空檔,她叫人将珅哥兒叫回來。
珅哥兒以爲是有什麽事,急匆匆的過來,進來就喊娘,“有什麽事叫兒子辦?”
林雨桐看着好似又長高了一些的珅哥兒,不由的就笑了,“娘想跟你說件事。”
珅哥兒一愣,然後點頭:“兒子聽着。”他把茶端起來,用手背試了一下溫度,這才遞過來。
林雨桐臉上的表情就端凝了起來,把文氏和皇上以及許時忠的事誰給他聽,連最近大皇子出事的事也沒有瞞着他。
珅哥兒一臉的凝重,“娘告訴我這些,可是想重提我跟文家表妹的婚事?”
林雨桐伸手摸了摸這孩子的臉,“你能告訴娘,你是怎麽想的?”
珅哥兒垂下眼睑,“兒子沒什麽大志向,就盼着家裏人平平安安合合樂樂的。二伯母的事……說實話,兒子吓了一跳。一邊覺得二伯愚忠,嫡妻之位豈能随意許人?一邊又覺得二伯母可憐。左不過是女人成了男人爲了權利而放棄的犧牲品,說是妥當安排,其實還是抛棄。随即兒子就憤怒……大姐她嫁到賀家,究竟會如何?兒子還真放心不下。兒子願意相信二伯母,二伯母因爲愧疚肯幫襯姐姐。可我又怕靠近權利中心的二伯母,人心都是會變的……如果變了呢?如果将來拿姐姐要挾爹呢?想到這裏,兒子又害怕……這個親事,娘要是想重提,兒子不反對。娶她,能保證姐姐和外甥不被欺負……對她好十分,若是能換來二伯母對姐姐好一分,也是值得的。”若是将來真因爲她身份的事連累家族,大不了叫爹爹将自己趕出門去便是了。
這麽一想,心裏越發的坦然了。他擡起頭堅定的看向母親,“娘,這事您做主就行,我答應。”
這孩子是心裏什麽都明白,可還是處處的給别人都想到了。
她就問說:“萬一……萬一岚姐兒的身份……”
“娘,兒子既然娶了她,萬萬沒有再抛棄她的道理。”他坦然的笑着,卻再不肯多說半句話!
這個傻孩子呀!
林雨桐擡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失笑道:“爹娘就是狠心的,舍得拿你填窟窿的人?”她拉着孩子坐下,“娘從來都不是做了決定就肯輕易反悔的人。你的婚事既然幫你退了,按照我跟你爹的性格,都是輕易不肯回頭的。但這次,娘爲什麽又回過頭來問你……不是像你想的那樣,爲了你姐姐……你姐姐那邊若真有事,我和你爹自是有法子的。哪裏舍得拿你去犧牲。娘過來問你,是因爲……我從那個孩子的眼裏看到了你……”
珅哥兒先是沒明白,随即明白過來了,臉立馬就爆紅:“娘……不是的……沒有……”手足無措的像是個孩子。
林雨桐歎氣,“所以,娘就擔心!我的兒子很好,在娘和你爹眼裏,你跟你哥你姐你弟弟妹妹是一樣的,是最好的。娘不想我兒子受委屈,别人不能心儀我的兒子,那她便是再好,在我眼裏,那也不合适。反之,如果這個姑娘本身又很好,她的眼裏心裏裝着的是我兒子……還能跟我一樣,心裏就是覺得我這個兒子就是最好的……那我當然得問問,我這傻兒子心裏是怎麽想的。娘希望人家姑娘心裏有你,也希望你心裏裝着人家姑娘,也想娶人家,這才都不算是委屈。所以,娘才把這些話告訴你。讓你不要去考慮那些背後的東西,至于那些所謂的麻煩……是麻煩就有辦法解決,是男人就得有解決麻煩的勇氣和擔當。你隻要去想,抛開這一切之後,隻說這麽個人,她是不是值得你喜歡,你的心裏是不是能放下她。”
珅哥兒連耳朵和脖子都紅了,羞窘的無處躲無處藏,“……兒子……從來沒有想過……”
那你慢慢去想,想好了咱們再說。
金啓珅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來的,冷風一吹,臉上的熱意一點點的都退了。之前給二伯母守靈,心裏還挺難過的。如今情緒有些複雜,知道棺木裏空空如也,他往靈堂走的腳步也沒那麽着急了。
娘說,文家表妹心裏有自己。
這種感覺很别緻。當時定親的時候,他何嘗沒有憧憬過。那時候也想,自己的妻子不一定要多漂亮,順眼就可。不一定要多有才,能看會寫明事理就可。也不一定非得溫柔似水,就是兇悍一些,隻要她是對的,順着她也行。哪怕是跟璇姐兒似得,嬌寵了些,那也沒關系,隻要像是對妻子一般尊重她,像是對妹妹一樣疼愛她,再沒有不好的。
卻沒有想着,她是那麽一副長相。其實,兩家是姻親,他也見過文家的其他姑娘,卻唯獨沒見過她。之前也沒在意,之後定親了,她也一直以爲她身體不好。定親之後,他跟她遠遠的隔着亭子看了對方一眼,其實,他是沒有看清楚的。直到文家出事了,她僥幸得以活命,他才算是真真的見到了她。
他怕她多想,告訴她他并不介意她所擔心的事。卻沒想到,再換來的卻是她告訴他,她心裏有人了。
難受嗎?當時特别難受。
羞惱嗎?應該也有些吧。
但是他還是原諒且理解并感激這樣的做法,至少在她是那種處境的情況下,她沒有想着欺騙自己。
他想,她有勇氣說出來,必是已經做好了打算。說不定跟她心裏的那個他,一定商量好了。等的也不過是跟自己退親而已。
他願意退親,别人許是會覺得窩囊,但是在他看來,成全别人,自己也沒有損失什麽。
再者,跟她比起來,自己着實太普通了。
金家已經這樣了,他想,他将來也要找個普通的妻子,兩人一起過普通的日子。無所謂好壞,這段時間,他把那些四書五經的東西都抛下了,宅子裏藏書很多,他看的最多的就是農學雜學,甚至覺得金石跟着爹爹學木匠挺有意思的,想要上手試試。他想,哪怕不是公子哥了,男人也該有個本事養家糊口。
可是,驟然間,娘卻說,她心裏是有他的。
他先是不信,可想着,娘又何必騙自己。他是沒有哥哥出色,沒有弟弟機靈可愛讨巧,可他從沒有覺得被區别對待。娘也犯不上爲這個騙自己。
那就是說,她心裏許是真有自己的吧。
竊喜嗎?有一點。
可緊跟着心裏又難受了起來,她要是心裏有自己,爲什麽之前要騙自己呢?
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她知道她自己的身世,她怕連累自己。
如果換個角度去想,是不是她覺得,自己并沒有那份能給她遮風擋雨的能力和擔當呢?
他第一次覺得,原來做一個普通人,甘心過最普通的日子,是一種錯。父母養育,家族期盼,就是爲了叫你不思進取的嗎?
這麽想着,人已經到了靈堂,走了進來。
璇姐兒跪着拉了拉她哥的袍子:“怎麽了?”直愣愣的,表情怪吓人的。
金啓珅低頭,看了璇姐兒一眼,緊跟着就察覺到旁邊還有視線。他習慣性的以爲是二姐,卻不想,直直的撞進了岚姐兒的視線裏。
兩人眼神一碰,岚姐兒瞬間就低下頭,就像是剛才擔憂的看着他的人不是她。
金啓珅看着她,她早低了頭,怎麽也看不見臉。跪在那裏的人這般的淡薄……璇姐兒裏面穿着貂皮的大氅,隻她用棉披風裹着……他擡手将狼皮的大氅脫下來,直接給她披在身上,然後大踏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