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巴是個勤快的人, 自小沒人待見,以看護義莊賺取那點餓不死的薪俸勉強維持不餓死。也因着那個活兒, 三親六故的基本不怎麽來往, 也就是一個表侄兒,三教九流的都接觸, 常用義莊隐藏一些見不得人的人或是事, 除了跟他來往的頻繁些, 别的都不走動了。他隻是因爲缺陷跟人走動的少, 但不是說他的腦子比别人笨。相反, 他腦子裏算計的很明白。
在京城的時候, 表侄兒跟他将事情說了, 他心裏就門清似得。
這是自己的機會。
因此上, 路上哪怕是遇到土匪,也完全可以半路自己走了。反正手裏有出發前就得了的銀錢,再不然, 還有那麽一輛馬車, 這馬車再不值錢,也值幾十兩銀子……這些錢要是在大北邊,買上幾畝地, 找個寡婦成家過日子, 也是能的。
但是他沒有。堅持的跟着主家來了。
自己不是賣身的下人,對外也隻是雇傭來的。但是銀錢一點也沒少,主家奶奶說了,一個月一兩的銀子, 管吃管住,一年四季,每季兩身衣裳。這就是鼎鼎好的日子,至少進出,這都是活人。
本來院子裏有倆不愛做活的女人的,可如今也被打發出去了。他瞧出來了,主家要的就是忠心的人。
因此上,當瞧見新來的仆婦有愛聽壁角的毛病,他總是發出點動靜來,叫主家在裏面知道。主家面上沒說什麽,隻做不知道,但他心裏有數,主家是知道的。
比如晚上這倆酸菜包子和一碗小米粥,都是主家的小少爺親自端來的。倒座房那仆婦守着廚房餓不着,但主家沒想着她,可見,比起她來,主家還是更喜歡自己的。
他吃了熱騰騰的包子,然後喝了湯。就着熱水把碗洗了,放在外面的窗台上。爐火攏了攏,這就睡覺。這裏是深宅大院,比外面安全的多。不說這宅子在村裏的正中間,從村口到裏面不容易。隻說宅子,外院住着幾十個護院,養着十幾條狗,安全是特别安全的。
但他在義莊呆的,習慣了。有點風吹草動,必然是要醒的。
活人呆着的地方夜裏有動靜不奇怪,死人呆的地方夜裏有動靜那是要吓死人的。沒人天生就是膽大的,這些年,他也練就了一身本事,那是說睡就能睡着,外面稍微有點動靜,他立馬就醒。
今晚,他就覺得有點不對,其實從大門朝裏,一層門一層門的,到四房這裏,得有一裏路了。可睡了一覺,得有子時前後,他先醒了。醒了也不點燈,穿着衣服靠在炕上,閉着眼睛聽着。
好似又沒有什麽動靜。
這才說是不是聽錯了,就猛的聽到外院一震狗叫聲,先是一聲,再接着叫成一片。
他蹭的一下下炕,挑着燈就出去了。不知道外面什麽事,院門肯定是不能開的。
然後他回頭看,正房和角房的燈都亮了,緊跟着,正房的門先開了,四爺從裏面出來。他将手裏的燈舉起來,表示他在。然後擺手,叫他别過來,他在這裏看着呢。
四爺哪裏能不過去,他裹着衣服過去,拍了拍結巴的肩膀,“沒事,開門吧。”
說着話,琨哥兒就跟了出來,手裏也拿着燈,“爹,怎麽了?”
四爺也不知道是怎麽了,他得看看去。
其實也用不上燈,雪沒停,隻是小了一些。之前的雪沒掃幹淨,就又是一層。這雪白亮亮的,周圍的一切都看的很清楚。
琨哥兒跟着他爹走出去,整條甬道裏空蕩蕩的,隻有夜裏夾着雪的風。
擡眼看去,離自家門口有一點的位置,有一排特别清晰的腳印。這腳印也是奇怪,隻有朝這邊走的,沒有離開的。可問題是,這條巷子裏就是沒人呀。
四爺跟結巴說了一聲:“你看住門口。”然後叫一定要跟着的琨哥兒,“跟着我,咱們走牆根。”
不破壞現場。
林雨桐不知道外面發生什麽了,這會子也跟着起身了。那邊璇姐兒跟白氏吓的夠嗆,她先過去給那倆作伴,外面就傳來珅哥兒的聲音:“娘和嫂子妹妹安心呆着,我在院裏。”
這大冷天的,又是晚上。
林雨桐就叫白氏和璇姐兒,見兩人都穿好了,“那就裹着被子,去書房小炕上躺着去。”
今兒晚上,隻怕是不敢單獨睡了。一家子守在正房也就是了。
把這倆先安頓好,又把琪哥兒叫起來,挪到自己和四爺住的屋子,那屋子炕大,且睡去吧。出來的時候見珅哥兒将爐子捅開了,給裏面添炭,她叫孩子去睡,“娘在外面守着。”
“兒子跟您作伴。”珅哥兒把凳子挪到爐子邊上,叫林雨桐坐。
這是個叫林雨桐都覺得罕見的貼心又溫和的男孩子。
坐着無事,隐隐的,能聽見巷子裏傳來說話聲,她轉移孩子的注意力,怕他害怕,“跟娘說說,跟文家的婚事,你是怎麽想的?”
文家那姑娘,在正院住着陪徐氏。吳姨娘要伺候徐氏,也将文家那姑娘使喚的滴溜溜轉。她得問問兒子是怎麽想的,看這個親是要怎麽結。
那天文氏提婚事,四爺給拒了。路上的事,叫四爺心裏沒底……可要是兒子非這個姑娘不行,這就得盡快的弄清楚裏面的事情。
卻不想珅哥兒低着頭一直沒說話,林雨桐以爲是害羞的時候,他擡起頭來,“……我……我能不娶文家表妹嗎?”這麽說着,他有些慌張,“……我……我不是嫌棄文家沒人了,文家表妹沒有娘家……娘,我不是嫌棄這個……我是……我就是不想娶她……”
嗯?
林雨桐一愣,“不想娶……是你心裏有别的姑娘了?”
珅哥兒搖頭:“……不是……就是不想娶……”
這邊正說着呢,就聽見腳步聲從外面傳來,這個話題到這裏就打住了。
四爺和琨哥兒一身冷氣的進來,林雨桐趕緊把熱水遞過去。
“這風吹的。”四爺端着杯子直搓手,當着孩子跟桐桐的解釋是:“沒事,外院驚動了,安心睡吧,各處都守着人呢。”
林雨桐就當是沒事,看着琨哥兒把熱水喝了,就叫他們去裏面炕上睡,“去吧,炕大,先湊活一晚。這會子你們那屋裏,熱氣都跑完了。”
哥倆知道父母有話要說,就直接去了裏面,擠着去睡了。
等門關上了,四爺才低聲道:“西院進來人了,奔着就是西院來的。不過到了三房門口,卻沒選擇進去……不知道是因爲外院的人發現了,還是别的什麽原因,這人跳起來蹬着牆翻出去跑了。倒是身手不錯……”
林雨桐的聲音就更小些:“要是二房不跟着老太太住,原本,三房的院子是歸二房住的。”
這麽一并排五個院子,第一個院子是金匡和徐氏住,第二個院子是大房住。第三個院子是三房住,自家住的是第四個院子。
之前,以爲文氏會跟着金匡和徐氏住的,所以,自家直接就選了第四個院子。
如果一次是巧合,那麽第二次,絕對不是巧合。
隻是不知道,此人是奔着文氏來的,還是奔着文氏的侄女來的。
因着兩邊都住着孩子,這個問題就此打住,林雨桐進書房跟璇姐兒和白氏湊活,四爺去裏間跟三個小子擠一擠。
但因爲這事,林雨桐還是對住的屋子,再做了一次調整。叫琨哥兒和白氏,兩口子住一塊,住璇姐兒原來的屋子。把璇姐兒挪到書房,另一邊角房叫珅哥兒和琪哥兒作伴。
如此,就都在正屋住着,放在林雨桐和四爺的眼跟前,便是院子裏正真進人了,也有個照應。還特别叮囑他們,“晚上隻管關着門,沒有我們叫門,誰叫門都不許開。”
很有些杯弓蛇影。
然後這麽一說,不光是三個小子習武積極了,便是璇姐兒,也願意一早起來,打上一趟拳。
可光是防備着也不是辦法,還得知道根子在什麽地方。
關于文氏,有些話四爺不好問,便是金匡這個公公,也不好問。徐氏是指望不上的,她把對二兒子的感情,全都傾注在文氏的身上了。
因此,林雨桐今天,打算去見見文氏。
晌午做了餃子,香菇餡兒的。她盛了兩碗,用籃子提了,出了東院,往老太太院子去了。
如今天冷,便是下人,也不怎麽在外面活動。院子裏冷冷清清的,沿着回廊一直朝裏走,那院牆上探出幾隻紅梅的就是。
遠遠的聞見梅香,院門也開了。沒想到的是,老太太站在凳子上,正拿着剪子,剪梅花枝。跟前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她唬了一跳:“老太太,您這是幹嘛?住了一院子的孫男悌女,叫誰來弄不行呀?再給摔了!”
說着話,人就到了跟前。籃子随手就放了,過去扶老太太下來,“您要哪枝,我上去給您剪?”
老太太擺手:“别人剪有什麽趣兒?你一邊站着……瞅瞅這枝怎麽樣?”
“好好好,好看。”林雨桐幫她扯住,由着她剪了,然後才扶她下來,“您是真不怕冷。”
老太太捧着梅花,也不要林雨桐扶,就率先往屋裏去,屋裏已經準備好花瓶,素淨的白瓷瓶子,趁的花更豔了,“這是給你祖父的,你把籃子放下,去祠堂,把這個給你祖父供上。”
林雨桐就把籃子裏的餃子端出一碗來,“您嘗嘗……”
還有一碗沒拿出來,這就是告訴老太太,這是給别人的。自己供了梅花,還會再回來。
老太太跟沒看見一樣,拿起筷子就吃,不熱乎了,卻也不涼。
林雨桐見她像是沒什麽要叮囑的,就直接捧着梅花去了。卻不想推開祠堂的大門,就看見一身素白的文氏,跪在祠堂的蒲團上。她面前的地上一堆的黃豆,邊上一個盆,裏面有一層的黃豆了。這是在祠堂裏數豆子。
她的第一個感覺是那老太太成精了,猜到自己是爲了尋文氏來的。所以打發自己過來了。
可既然知道自己找文氏,那必然是知道自己爲什麽要找文氏……文氏又在這裏數佛豆……那必是文氏身上确實有不妥當的地方。
她站在門口愣了一下,那邊文氏輕輕歎了一口氣,重新将盆裏的豆子倒出來,“數錯了……”
那就得重新數。
“是我驚擾到二嫂了。”林雨桐進去,将紅梅供奉上,然後磕頭。這才起身看向文氏,“不好意思。”
“不是你的錯。”文氏面色平和,自己先道:“今兒我已經重數第三回了。”
這是承認她自己心不靜。
林雨桐蹲下去,跟她面對面,“昨晚……”
才說了這兩個字,文氏的面色微微一變,才放進盆裏的幾個豆子又被她倒出來,重新再數,“弟妹要說什麽?昨晚的賊人……跟我無關。”
林雨桐皺眉,“大戶人家鬧賊,也不是什麽稀奇事。二嫂怎麽會認爲跟你有關?”
文氏有些訝異,微微挑起眉頭,“那弟妹此來……”
“是爲了珅哥兒和岚姐兒的婚事。”林雨桐這麽說。
文氏松了一口氣,“這事……弟妹做主便是。”
“我做主……那……”林雨桐直接起身,“那兩個孩子的婚事就此作罷吧。”
文氏愕然的擡頭,跟林雨桐的目光正好對上,這一眼,叫文氏有些怔忪,她一直以爲林氏是個蠢的,是個見識小的,可這雙清淩淩的眼睛,卻告訴她,這個人不是。
兩人對視了良久,文氏先退了,她繼續數她的佛豆,然後嘴裏應了一聲‘好’。
林雨桐擡頭,跟站在祠堂外面的岚姐兒面對面。岚姐兒一步都沒往裏面邁,隻朝林雨桐福了福身,“……我來看看姑姑……”
這也是林雨桐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姑娘,她跟她姑姑有些相像,不及她姑姑美豔,但卻比自有一股子清麗。這樣一個姑娘,其實很難有哪個小夥子能拒絕的了。但是珅哥兒偏偏就拒絕了,豈不是奇哉怪哉。
文氏曾急切的想促成岚姐兒跟珅哥兒的婚事,這話說出來才沒兩天,可今天自己說要毀了親事,她一句都沒多問,也沒多說,直接就應了。
這說明什麽?
說明文氏甯肯毀了婚事,也不願意跟自己多說什麽。那麽自己要問什麽,對什麽事好奇,從她嘴裏是休想得到想要的。
這麽一個狠心若此的人,逼問是沒用的。就跟她也知道,在自己面前敷衍是不能過關是一樣的道理。
她沒有多話,此時,自己也不用多費唇舌了。
轉身,再上了一炷香,她就從裏面退出來,隻留下那姑侄在那裏。她沒故意放慢腳步去聽人家說什麽,聽也沒用,要是随便能說的事,她也不會這麽隐着就是不言語,哪怕是搭上她侄女的婚事。
走遠了,再沒有腳步聲了。
文氏沒回頭,而是直接問了一句:“……如今,你可算是稱心如意了?”
“隻是不想再害無辜的人而已。”
“無辜的人?是!害的都是無辜的人,可我又有何辜?”
門檻外的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道:“我想回京。當初我就告訴過你,我不要離開京城。”
“回京?回京做什麽?文家就剩下你我了……我們最重要的任務是活着……是給文家留下一條根……”
“留下這條根做什麽?既然要留根,自然是留在京城的好。我不是跟你商量,我是通知你,我要回京。”
文氏搖頭:“這裏距離京城有多遠,一路上有多艱難,你心裏沒數嗎?回京?怎麽回?”
“這個……就不勞您操心了。”
“晚上那人……是來找你的?”文氏驚疑不定,“你若是有愛慕的人,爲何不早說。怪不得臨時要退親,必是是露了什麽給人家知道……”
“我告訴金啓珅,我心裏有人了,不想嫁他。”小姑娘的語氣帶着幾分涼涼的冷意。
文氏憤然轉身,“我将你許配給他,不是爲了過繼,這是我爲你千挑萬選出來的人。他溫厚,體貼,顧家,是個難得的良人。我這輩子,有過你姑父,我不後悔,他把一個女人一生能得到的溫情都給了我,哪怕他不在了,可有這些,也依然能撐着我繼續活下去……我也希望,你能有個懂你疼你體貼你的人……過一世安安穩穩的日子……可你呢?你……你糊塗,你混蛋……你把我這份心都給白費了。”
岚姐兒臉色蒼白:“文家死絕了,我爹,我娘,祖父祖母,還有哥哥……姐姐爲了清白,一頭撞死了……留下我,我又怎麽能安心苟活。你給我找的人很好,找的人家也很好,祖父祖母慈和,将來的公婆寬厚……哪怕是金啓珅,也是好人……我也想有太平的日子過,那姑姑,我再把四奶奶請回來,您可願意跟她什麽話都說……”
文氏轉身,然後搖頭:“不……知道了對誰都沒有好處……都沒有……”
岚姐兒的臉越發蒼白了,“那……您還跟我說什麽……便是我反悔不走,這婚事不也因爲您做不成了嗎?”
她說着,轉身就走。
文氏的肩膀顫抖,似乎在做某種掙紮……好半晌才站起來追出去,“你站住……”
岚姐兒站住,轉身,看向文氏。
文氏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你……你跟我……跟我來……”
林雨桐不知道那邊姑侄倆的事,從祠堂出來,她還是先去了老太太那裏,取回家裏的籃子,這東西,家裏也是有數的。
兩碗餃子,老太太一個人幹掉了。倒真真是好飯量。
她問說:“您吃着還好?”
“好!”老太太擦着嘴,抿了一口茶,問說:“被撅回來了吧?”
林雨桐也不隐瞞,“珅哥兒跟岚姐兒的婚事……我給退了。”
老太太眉頭皺的越發緊了,“你知道嗎?我這老婆子呀,活到這個歲數還沒死……靠的就是凡是盡可能的要弄的一清二楚。”
所以呢?
老太太伸出手,“扶着吧,我也去瞧瞧。”
卻不想,這邊才出門,就跟這姑侄倆走了個面對面。見了老太太,文氏噗通往下一跪,“祖母,孫媳有話要說。”
老太太看了林雨桐一眼,林雨桐又去看站在文氏身後,也還隻是低着頭的岚姐兒。
誰都沒說話。
好半晌,老太太才道:“起來吧,進去說話。”
林雨桐跟着,老太太沒叫退,她也就沒退。
文氏又要跪下,老太太就擺手:“有什麽話站着說也是一樣的,跪來跪去的,家裏沒那麽些規矩。”
“是!”文氏低下頭,手緊了松,松了又緊,“……我……我不知道話得從什麽時候開始講起。”
老太太沉聲道:“就從老二的死講起。”
文氏擡起頭來,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二爺他……是我對不住她……她是我見過的最有擔當,最男人的男人……他到底是怎麽死……我可以肯定的說……不是他們下的手……”
那是誰?
還有誰?
文氏歉意的看着林雨桐:“是太後!是皇後!”
賀家和許時念。
林雨桐不由的心痛難忍,“瓊姐兒?”
文氏咬牙:“……賀家上門,我就知道,這是對二爺的死,怕咱們家疑心到太後身上……這個親要是不做,那麽這一家子,就一點活路都沒有了。”
“爲什麽?”爲什麽太後要殺金仲威?爲什麽許時念這個皇後也要殺金仲威?萬事總有緣由吧。
文氏的聲音帶着顫抖,幾乎站立不住,她坐在椅子上,卻像是陷入的某種回憶裏,“……說起來,這得是十六年前的事了……那一年中秋,我跟着哥哥出門賞月。不敢去人多的地方,隻去了城外的鎏金湖……在那裏,我邂逅了三個少年……”
“那一年,我十四歲……陛下十六,二爺十六,許時忠十七歲……十六的陛下還不是陛下,是個皇子,是個朝氣勃勃的少年,長的清隽英武,人也溫雅。其實,那個時候,我一眼就被二爺吸引了,但是他總是回避我的視線……一來而去,我倒是跟還不知道對方真實身份的少年李昭熟稔了起來。那時候我不知道他是皇子,二爺是二爺。隻知道他叫李昭,二爺叫李二,許時忠就許大……”
林雨桐就皺眉:“深閨中的小姐,怎麽就跟人家一來二去的熟悉起來了?”
文氏低頭:“弟妹許是不知道,文家的家風不酸腐,女兒家跟男兒一樣,讀一樣的書,受一樣的教導……時而,我也扮作書童,去私塾聽課。公爹……以前還不是公爹,是李昭他們的先生,他老人家一向是主張兼容百家,因此,也願意叫這三人去别人家聽聽課,比比各家的長短。他們來文家聽課,才知道我們是見過的人……于是,就慢慢的熟悉起來……許時忠爲人最是闆正,從不多看我一眼。二爺也是刻意的回避我……隻有李昭,溫柔以待,那時候,才十四歲而已,情窦初開……也許是喜歡,也許是虛榮……後來,我就……在什麽都不懂的時候,把自己許給了他……”
林雨桐隻覺得腦袋‘咚’的一聲,像是被什麽砸到了一樣。千想萬想,誰也沒想到,文氏竟然曾經是康平帝的女人。
那金仲威不死誰死。
文氏卻道:“那時候……我們年輕,李昭他也隻是皇子……父親雖對求學者不分是誰,想學就教,但他有他的政治立場……在朝中,他支持的一直是當年的皇長子……祖父是清流中的中流砥柱……他的立場鮮明,那時知道我跟李昭的事……他也是決定處置了我,但不改其立場……我被祖父罵爲禍水……那時候,我不知道是李昭對我情真意切,還是因爲别的,他隻說,不舍得我死,隻要人活着,就有希望……她說會安排好我……然後,沒幾日,金家就上門提親,是二爺求娶了我。二爺不因那些過往對我有絲毫不齒……相反,他以禮相待,寬和非常。婚後不到一個月,我覺得身體不适,惡心……竟是有了身孕……”她說着,就看向林雨桐,“弟妹進門晚,并不知道……我進門沒多久,就有道長上門,說二爺命裏犯煞星,不能在家住,要在外避一年。他就帶着我,避了出去……其實,是因爲我懷了身孕,這一年,是給我待産的……”
林雨桐揉揉額頭,這一大盆狗血噴下來,她這會子有點反應不過來。
文氏的眼淚卻止不住下來,“九死一生,我産下一對雙胞胎,龍鳳雙胎,兒子被李昭抱去了,如今的皇長子便是……還有一女,交給文家撫養……”說着,就看向岚姐兒,“這就是爲何文家死絕了,就隻她能獨活的原因。”
岚姐兒仿佛是受到了驚吓,連連朝後退去。
“生了孩子……傷了身子……”文氏搖頭苦笑,“我想做二爺的女人,哪怕是一回。我想給他生個孩子……可是不能……我以爲,我還有半輩子的時間能跟二爺相處……可誰知道,李昭登基了……章兒成了皇長子……”
章兒是說李昭的長子李章。
“章兒在許時念嫁給李昭的以後,就被許時念抱過去養了。二爺曾說,陛下是用了心的。選了許時念這個知根知底的,對章兒好。我想,跟許時忠也算是有交情,如此,也算是不錯。事實上,章兒被許時念養的很好……我曾受邀去了當時的王府,看見章兒對許時念親近極了,這才放下心來。”
孩子是最知道好壞的,這個僞裝不來。
林雨桐就皺眉,“許時念知道你跟……的事?”
文氏搖頭:“我以爲她不知道,可等二爺出事了,我就知道,她還是知道了。”
林雨桐心裏歎氣,必然不是這樣。隻要二爺活着,他就是文氏名正言順的丈夫。李昭不想做昏君,那就不能奪臣下之妻。可二爺要是死了,文氏她就是寡婦了,再進宮也就名正言順了。
但林雨桐不能說金仲威就是李昭殺的,文氏既然判定爲許時念和太後下的手,那必然是有依據的。
果然,文氏就道:“我知道你們是怎麽想的……可不是……并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她們不是怕我進宮,她們是怕我跟章兒親近……在二爺出事前,李昭剛才下令,叫二爺效仿公爹,金家得再教導一回皇子……言下之意,金家還要再出一個帝師。這便是……隐晦的定下了章兒爲太子的事……眼看着一切都唾手可得了,可許時念這些年,卻一直沒有生養,章兒就是她的一切……還有太後……太後本也不是李昭的生母,賀家送女進宮被李昭屢屢打回去……她便接了賀家一個幾歲的小姑娘說是解悶,但意思……就是給皇長子選出來的皇子妃……許是這件事是太後跟皇後達成了默契,打算合作一回。出事那天,二爺被宣進宮,皇後要問皇子的功課,便叫了二爺這個老師,剛好,許時忠要進宮給皇後問安,兩人便一道進去了。卻不想皇上也在皇後的宮裏,恰逢太後送來鮮果來,二爺在宮裏吃了幾塊鮮果……當時肚子隐隐有些難受,他以爲是腸胃不适……回來便腹痛難耐……出事以前,他不是什麽話也沒留下……隻是留下的話我不敢叫人知道而已……他說,他跟陛下和許國舅自小相識,他們倆若是要殺他,他不會不知道。他熟悉這兩人的任何一個表情和眼神……說是回想起來,隻有皇後可疑……太後可疑……怎麽一個可疑法,他沒來得及說,就說不了話了……先是口鼻噴血,再之後七竅都出血……人就咽氣了。”
“二爺死了,我不能死,我得留着命給二爺讨要一個公道……我氣極了,我得問問李昭,他想怎樣?我先找許時忠,我要他帶我去見李昭……可我到了他們三個曾經在宮外混迹時住過的小院,卻正好看見許時忠打的李昭吐血,逼問他,爲什麽要這麽對宜安……”
宜安,是二爺的字。
“可李昭直接甩了許時忠巴掌……說他也想知道,也想知道他跟我的事是怎麽被許時念知道的,許時念又是怎麽跟太後勾連在一起的……他懷疑是許時忠告訴許時念的……我知道,二爺的死,在他們兩人中間埋下了相互懷疑的種子。李昭覺得是許時忠要鏟除二爺,因爲隻他和二爺是李昭的左膀右臂,除掉二爺,許時忠就成了唯一……唯一一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人。而許時忠覺得,是李昭登上皇位,便翻臉不認人,連最親近的兩個伴當都要殺,先是二爺,那麽接下來就是他……我知道,二爺是個引子,真正的原因是他們權欲熏心……可我也沒想到,事情能到了這一步……”
“章兒自小跟皇後親,将皇後當親娘。那個時候,李昭也沒想到,會有跟許時忠翻臉的一天,因此,章兒跟許時忠這個舅舅尤爲親近。李昭原本納了幾個宮妃,是想摁下許時念這個皇後,卻不想,卻叫章兒大爲緊張。這孩子以爲可靠的是舅舅,而不是随時都能再生其他皇子的父親……所以,這孩子成了兩人的棋子……如今,許時忠監國,李昭的情況難料,章兒那裏也沒有消息……但從半路上有人意圖攔截我們到現在宅子裏都能混進人來看,有人就是要将我或是岚姐兒帶走,爲的就是證明皇長子是奸|生子……事情一旦牽扯到皇家,就複雜了。爲了皇權折騰進去的人多了去了……文家爲什麽死的?因爲文家知道太多的事,比如皇長子……看似許時忠大權在握,可這背後的蠅營狗苟,他未必真看的清楚。”說着,她重新擡起頭來,“所以,我要回京。這次,是我要回京……我不能叫二爺白死,不能叫金家跟着擔驚受怕……”她面對林雨桐,“還有瓊姐兒……我沒有說出這事,把瓊姐兒搭給了賀家……我得回去……我要一個公道。”說着,就跪了下去,面對老太太,“我将岚姐兒托付給您。若是弟妹寬宏,若是珅哥兒不介意岚姐兒的身份,能促成兩個孩子的婚事,那我此去,便再無後顧之憂……”
“我介意!”林雨桐冷聲道:“我特别介意。你生的是龍子鳳孫,我們高攀不起。你的一個不得已,我搭進去一個女兒,再一個不得已,又要我搭進去一個兒子……憑什麽?”
正說着,門從外面推開。站在門外的是面色慘白的金匡,和扶着他的四爺。
金匡一步一步進來,問文氏:“我的兒子受了這麽多委屈,他死的時候得多難受?你爲什麽不說?我搭進去一個兒子……貼上一個孫女,你又怎麽開得了口叫我再搭進去一個孫子……”明知道朝局險惡,明知道卷進去的九死一生……你偏叫金家的孩子娶你的女兒,你這是要給金家讨還公道嗎?
不!你是要金家上下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