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大師站在那兒,好像雕塑那樣不動,但腦門上,卻冒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
他低着頭,卻能感受到女孩子的目光,總是在他要害處來回的掃。
女孩子終于停在了他背後,淡淡的問:“你今年多大了?”
空空大師輕輕松了口氣,連忙回答:“貧僧現年八十四。”
“故老傳言,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
女孩子無聲冷笑着:“你活的,也夠久了。”
空空大師苦着臉:“老衲,還沒活夠。”
“你知道我是誰?”
女孩子談話時的思維跳躍性,相當大,剛才還聊着老和尚活夠久了,現在又問出了這個問題。
老和尚連忙回答:“不知。貧僧,隻是仗着口舌便給,騙騙那些無知凡夫俗子罷了。又怎麽能知道女施主是誰?”
他的話音未落,就覺得後腦一涼。
有冰涼的手指甲,在他後腦勺輕點着,女孩子陰聲說:“老東西,你真以爲我很有耐心?”
“阿彌陀佛。女施主,何必爲難老衲一個苦命人呢?”
老和尚剛要發揮擅長的“口舌便給”本事,就被女孩子打斷:“我讀三個數。三,二”
她沒說讀完三個數後會怎麽樣,讀數的速度也很快,但老和尚的反應更快,不等她讀出最後一個數,就說話了:“女施主,我如果死了,就再也沒誰幫你完成心願了。”
女孩子一楞,問:“我有什麽心願?”
老和尚轉身,眼裏的懼意已然消散,隻有滿臉的無奈:“女施主,你的桃枝,也要發芽了。”
“慢慢的說,天色還早,我有的是時間。”
女孩子靜靜的看着他,過了片刻才放下手,坐在小馬紮上,用下巴點了點對面,示意老和尚坐下。
老和尚猶豫了下,還是乖乖坐了下來,擡手用袍袖擦了擦腦門上的冷汗。
他雖然逃過一劫,可臉上的悲苦之色卻更濃。
有些事,他不能說。
可現在如果不說,以後他就再也沒機會說了。
他開始後悔,不該此時來南越時,女孩子說話了:“一飲一啄,全是天定。包括,你來這邊試圖勸說那小子皈依佛門。”
空空大師花白的眉頭,猛地抖動了下,脫口說道:“女施主,我看你很有慧根啊。倒不如我現在就爲你剃度,從此皈依”
女孩子看着他的眼神裏,全是戲虐:“說啊,你怎麽不說了?”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當和尚最大的好處就是,被别人堵的無話可說時,能随時搬出佛号來化解尴尬。
“我叫莊純。”
莊純也沒太爲難他,淡淡的說:“莊是莊子的莊,純是純潔的純。我來自哪兒,相信你應該心知肚明,我也就不多說了。”
老和尚幹笑了下:“呵呵,女施主果然冰雪聰明。”
“我早就知道我冰雪聰明,也不用你說。”
莊純悠悠的問:“除了你之外,還有誰知道我。你,又是從什麽時候知道的。”
她說話時的神色雖然輕松,老和尚的眼角餘光卻看到,她的雙手已經攥緊,手背上崩起的淡青色脈絡,卻證明了她内心的緊張,以及極力掩飾的殺意。
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來自哪兒。
也怕别人知道,她這次出來的真實目的是什麽。
更讓她心中惶恐的是,外界竟然有人早就知道她的存在。
誰知道,她就殺誰!
但在老和尚沒有解開她的疑惑時,她不會動手。
空空大師又歎了口氣後,挺直了腰闆。
他還是他,可和剛才相比,卻像變了個人那樣,滿臉愁容都消失,看着莊純的眼神,也平靜無比,盡顯他的高僧風采:“除了我,沒有誰知道莊施主的存在了。”
老和尚徐徐說道:“數月前的月圓之夜,老衲窗前桃樹,忽然有桃花綻放。”
提到桃花,很多人就會想到桃花運。
其間,還有一些浪漫小故事。
話說唐朝有個叫崔護的書生,某天去野外浪的過瘾,錯過了回家的時間,隻好來到山野間的一棟小院,敲門行乞。
開門的是個漂亮小娘子,名爲绛娘。
倆人一見鍾情,互生苟合之意,卻礙于禮法,當晚都規規矩矩。
次日崔才子走人時,對绛娘眉目傳情,暗示他回家後,就準備鑽戒前來求婚。
可誰知回家後,老爸爲了他總是高考不中,狠心掏空了六個錢包,在一線城市買了套學區房,讓他讀書去了。
崔才子可是愛美人更愛江山的,隻能一步三回頭的讀書去了。
次年崔護終于在暑假期間,好像鬼催那樣跑回來找绛娘,結果她已經相思成疾而死。
崔護大哭一場,又大笑三聲,拿出一根白绫剛要上吊,卻又詩興大發,揮毫寫道:“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就在他搖頭晃腦的自賞時,已經在棺材裏躺很久的绛娘,活了。
然後,有情人終成眷屬,崔護也在绛娘研磨伴讀下,進士及第。
他的愛情和這首詩,被那些讀不起書的苦哈哈廣爲傳頌後,覺得他就是走了桃花的運氣,因此才叫桃花運。
有桃花,就要提到桃枝的驅邪功能,說起來更是郎朗餓狗,還要從誇父追太陽那一年說起
誇父累死後,助力的桃枝化爲一片桃林,什麽妖邪鬼祟的都不敢靠,被道士們發現後視爲至寶,做成桃符之類的來掙口飯吃。
後來佛教傳來東土後,因爲腦門比常人亮很多,總是招惹邪魔鬼祟,無奈之下,和道門交了一定的專利費後,也開始用桃木用來辟邪。
空空大師在西北某小破廟内,窗前也栽了一棵桃樹,一來爲驅邪,二來可以吃桃,三來是也想走走桃花運
隻是這些年來,他桃子沒吃幾個,桃花運更是半點也無,卻在八月既飛雪的荒蕪之地,驚現桃花開。
老和尚連忙夜觀天象,就見紫薇星星光暴亮,但随即就被妖氣所環繞,暗淡無光。
他再次掐指一算,一加一等于二靠了,紫薇星被妖星所侵,王氣大弱,妖氣暴漲,這乃是天下要亂的節奏啊。
而且在随後,老和尚窗前那棵桃樹,接連有五朵桃花開,還有一朵即将含苞未放。
每當桃花開一朵,紫薇星就會暴亮下,随即更加黯淡。
環繞紫薇星的妖氣,卻越發濃厚幾分。
随着妖氣的濃厚,桃枝也開始泛青,樹梢之上的王花,出現了破皮成苞的征兆。
如果讓桃花一路盛開過去,妖氣越濃,紫薇星光越黯,王花就會綻放。
王花一旦綻放,妖氣完全形成,就會把紫薇星徹底淹沒。
雖說紫薇星還在,妖氣終有一天會散去,但卻會讓世間生靈塗炭。
以普度衆生爲己任的空空大師,又怎能眼睜睜看着百姓受苦受難?
自然是收拾停當,連夜下山,尋找滋養妖氣的根源。
老和尚八十四年的修行,可不全都是忽悠無知百姓義務贍養他的,人家有真本事。
下山後掐指一算,很快就鎖定了被妖氣重重包圍的滋養之氣,竟然是在華夏的西南方。
也不知曆經多少苦難,費了多少口水,老和尚才來到了南越,終于等到了妖氣的滋養根源。
一番口舌後,那厮就走了。
“阿彌陀佛,佛祖曾雲,天降大任于斯,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咳,這些話好像不是佛祖說的。但意思,卻是差不多。”
老和尚說的有些渴,幹脆拿起勺子,從鍋裏舀了些菜湯喝。
莊純微微歪着小腦袋,滿眼好奇的看着老和尚:“他是紫薇星?”
老和尚含蓄的回答:“佛曰,不可說。莊施主,就算你殺了我,我也不會說的。”
莊純也沒爲難他,岔開了話題:“王花,什麽時候開?”
“佛曰,不可說。”
“誰是王花?”
“佛曰,不可說。”
“我是王花嗎?”
“佛曰你不是。”
“佛曰,誰是?”
莊純始終緊攥着的右手,緩緩張開,春蔥般的五指,慢慢彎曲,又伸開。
“唉,反正,不是你。”
老和尚悲天憫人的樣子,歎口氣後閉上了眼,一副要殺要剮随便你的樣子。
莊純真想在這秃腦殼上平添幾個血窟窿,忍住了,語氣放緩:“曆史上,王花開了幾次?”
“莊施主應該比我更清楚這個問題”
“我就要你說。”
“佛、好吧。”
老和尚沒辦法,隻好說:“三次。”
“都是在什麽時候?”
“商,周,唐。”
“王花盛開的關鍵點,是什麽?”
“四花齊放。”
“呵呵。”
莊純輕笑:“老和尚,你剛才還說,你家桃樹上已經有五朵花開了。”
老和尚擡頭,看着沈嶽離開的方向,喃喃說道:“花非花。”
“區别在哪?”
“色澤。”
“何謂色澤?”
“桃花粉紅,但四花素白,王花潔白。”
“素白花開幾朵?”
莊純問話的速度,越來越快。
老和尚隻好跟進:“目前一朵。”
“聞燕舞?”
莊純眯起了雙眼。
老和尚則滿臉茫然:“聞燕舞是誰?”
莊純盯着他,過了很久:“你能阻止王花盛開?”
老和尚搖頭:“莊施主,您應該親眼所見了。”
莊純聲音忽然空靈起來:“但,如果王花所處的枝杈,在盛開之前,折斷呢?”
老和尚笑了:“紅塵中有句網絡用語說得好,幹掉熊貓,我就是國寶。”
莊純也笑,剛要說什麽,卻又閉上嘴,左手食指曲起,輕敲着桌面,沉吟半晌,才說:“你剛才說,我的桃枝要開了。”
“你隻是心動。”
“怎麽才能開?”
“四花齊放前,您開不得。莊施主,有些事,您比我更明白,就不要再爲難老衲了。”
老和尚雙手合十,滿臉苦笑:“我今天,已經洩露太多。”
“他,曾經叫過我寶貝。”
莊純忽然輕聲說出這句話時,幾近瑩白的小臉上,攸地浮上了一抹紅暈。
“人面桃花,相映紅。”
老和尚呆了下,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