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賀這才感覺到自己這反應有些過激了,這一路奔波的,心緒都混亂了起來。
當下不在多言,疾步便走。
走了幾步,忽然又覺得有些不大對勁的回頭。
看見知影強撐着一條腿,步履蹒跚的往另外一個方向走。
一條腿分明一點力氣也沒有,偏生又不叫人扶着,自己強撐着沒走幾步,終于是快要撐不住。
倚在了一旁的廊柱上,吸了一口冷氣。
張賀眉頭緊蹙,又大步折了回來,伸手扶住了她。
“你回來幹什麽?”
知影猛地擡眸看他。
在原地站了許久,特意等到沒有什麽人了,這才邁開步子走的。
沒曾想,這最不對頭,竟然還會回頭,一時也是不大能反應過來。
張賀卻已經職業病一般的,伸手去探她腿上的傷口。
這一按手上便染了幾縷血迹,知影強忍着沒去抽那口冷氣。
惡聲道:“你怎麽這麽多事!”
他們之間,雖然也算打了個照面。
兩個都不是脾氣好,平素有卿甯在,還收斂一些。
這會兒四下無人,方才又剛争鋒相對了一陣。
自然是沒有什麽好臉色的。
“傷成這樣還亂走,這腿不要了?”
張賀私底下性子本來就比較悶,一對着這樣的事情,就越發冷面,這一聲倒真沒比知影态度好多少。
知影被他噎在那裏一時沒有回話。
他忽然蹲下身……
“你幹什麽?”
知影被他這突如起來的動作吓了一跳,剛要往後退。
腿上傳來的劇痛,又适時提醒了她。
張賀握着她一隻手臂半蹲在身前,語氣冷淡,“難道還要我抱你嗎?”
雖然這動作還算暖心。
但是對上他這麽一副表情,還真是叫人半點柔情也生不出來。
憐香惜玉什麽的,對着這麽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影衛,還真是大可不必。
有些晚了,花廳這會兒也沒有别人。
知影咬了咬牙,趴在了他肩上。
心下便隻想着,傷城這樣還是别給人看見的好。
“住那?”
背她的那人離了花廳,語氣冷淡的問道。
知影愣了愣,然後指着花牆一角道:“就那吧。”
月光淡淡的,燈火也滅了大半。
那一處正是陰暗裏,有塊稍微平整些的假石。
影衛們哪需要什麽房間,一處屋檐一根房梁,何處不可栖身?
張賀沒應聲,背着她經過那處的時候,卻沒停。
徑直進了一處小院裏,靜悄悄的,隻剩下屋檐下随風飄蕩的燈籠。
張賀肩上背着人不方便,用腳輕輕推了房門進去。
接着淺淡月光,摩挲着入内,将她輕輕放在榻上。
此刻動作不知比說話的語氣,輕緩了多少。
火折子“呲”的一聲,點亮了屋内的光線。
張賀移了燈盞過去,尚未去看傷口,先看見了她面色血色大失。
這姑娘也是厲害,傷成這樣,還有那麽足的中氣說風涼話。
知影被那忽然亮起的火色,晃了眼睛,下意識就去探自己腿上的傷口。
張賀的藥箱就放在床頭,這是必是長風侯府給他安排的房間無疑。
當下也不客氣,開了藥箱,取出傷藥就這麽往傷口倒去。
張賀見狀,連忙制止了她的動作。
面上表情便不禁又黑了幾分,“你以前就這麽治傷的?”
作爲一個大夫,作爲一個有強迫症的合格大夫。
看見這麽潦草任性的動作,真是半點也不能忍!
知影卻覺得這人是不舍這樣濫用,在燭光下看他。
很是不悅道:“不過是瓶傷藥,趕明兒我還你十瓶八瓶便是!”
容王府的影衛自然是不缺這點銀兩的。
相看兩生厭,好像一開始就是這樣的。
張賀臉色又黑了黑,終究沒有再同她說話的打算。
隻是快速,在她身上點了幾處穴道。
暫時讓她酸軟無力,取過了藥箱裏的特制剪子。
銀晃晃的,在燭光下有些森然冷意。
“你這人……”忒記仇!
知影這一句話還沒有出口氣。
張賀手上的剪子,已經将她腿處被血染透的布料剪了下來。
輕飄飄落在地上,張賀緊蹙的眉頭便沒有再舒展開過。
這一處傷幾可見骨,若是再深一些,這人也就算了廢了。
冷飕飕的風吹在傷處,知影一時咬緊了牙關。
也不知是疼得還是惱的。
她雖手下亡魂無數,卻到底還是個姑娘家。
而且是個頂頂正常不過的姑娘家。
從來沒想過會被一個半點不懂武功的大夫,放倒在榻上,酸軟無力動彈不得?
“怎麽傷的?”
他開口問道。
着實是個盡職盡責的大夫。
知影沉默了一會兒,這話還真是不好答。
屋裏半響沒有了聲響。
忽然聽見“啊”的一聲,凄厲的喊到一半。
便又硬生生止住了,此刻入了夜,四周的都安靜的很。
便又惡狠狠的看向了動手的那人,烈酒澆在傷處,疼痛入骨。
知影發了半聲之後,便咬牙強忍了一陣。
片刻後,忍不住怒罵道:“張賀,你是不是和我有仇?”
那人眼皮也沒擡,隻繼續着手上的動作。
清理、上藥、包紮,一步一步,似乎半點也沒有受到影響。
他雖沒有回答。
知影卻已經可以自己給自己答案了。
何止是有仇!
一定是她上輩子,挖了他祖宗十八代的墳頭!
這一次治傷,治的知影冷汗淋漓,臉色蒼白……
險些就這樣昏死過去。
眼睛卻死盯着張賀,一眨也未眨。
末了,張賀擦了擦自己額上的汗,把一應用具都清理好了放回去。
扛着藥箱便往外走,忽然又想了什麽的。
冷聲道:“沒有。”
隻留下這兩個字,人已經帶了房門出去。
知影就這麽躺在原本屬于他的榻上,血腥味裏混雜着藥香,竟然就這麽睡了過去。
……
聽風閣上,月光朦胧,卿甯倚欄而立,秦或站在身後輕攬着她的腰身。
兩廂無話,眸中卻有柔光如許。
上一次來這裏的時候,恰是這禍害的生辰。
她心血來潮,下了碗陽春面。
卻險些燒了整個廚房,害的廚房的那些人偶然碰見她,還是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
入了秋,深夜裏稍稍有些冷了。
卿甯往他懷裏縮了縮,鳳眸卻依舊張着,看着他的側臉。
秦或道:“怎麽了?”
她依舊不出聲。
長睫輕顫,青絲漂浮在了秦或肩頭。
星辰漫天,時機正好。
她自然也知道。
秦或笑道:“想你的貓兒了?”
“嗯。”
她應了一聲,鼻音有些重。
一天忙活下來,其實也是有些累了。
懶洋洋的窩在他懷裏,一動也不想動。
“那……”
他剛要開口。
卿甯便打斷道:“野貓兒還是呆在原處吧。”
那隻貓兒能帶回永安城,也能弄一個一模一樣的院子在那裏。
隻是有些東西到底是不同的。
既然這樣,便還是不要去動的好。
秦或擁着她又站了一會兒,上一次站在這裏的時候。
滿天燈火通明,她在孔明燈上,許下心願。
說:願他想得到的都能得到。
雖然有些别扭,但到底是真心實意。
如今,自然也是不會變的。
下方的院子裏,陷入無比的靜谧之中。
便連堪比後宮的長風侯府後院也清了空,這便真的說明世事無常,實難預料。
這也許是大戰過後,第一個可以安然入睡的夜晚。
所以他們都那樣珍惜,那樣滿足。
可這聽風閣上的兩人到底是睡不着,執手望月,臨風而立。
眉眼在月華下越發分明,猶入畫中。
“卿甯,我們回永安。”
他說的是我們。
像是終于下了決定一般。
“好。”
她隻這一字,淺淺應道。
卻沒有飄散入風裏,而是清晰無比的落入他耳中。
她早就想好了的。
隻等他這麽一句,不論去哪,生死不離。
人的一生這樣短暫,半點不該蹉跎。
秦或把她的身子闆了過來,墨眸裏似乎有些難言的欣喜。
卻又深深刻入心底。
那是他的河山萬裏,他的責任牽挂。
她如何不知曉。
既然知道,有豈能裝作什麽都不知。
“秦或,我們回永安。”
卿甯望着他的眼眸,極其認真的複述道。
曾經想過放下那一切,抛諸腦後,做個自在逍遙人。
秦或也未嘗沒有那麽想過。
可偏偏有人不肯、不願,費盡心機的自掘墳墓。
既然那些人這麽不知道好歹,他們又何必一再相讓。
江山也好,恩怨也罷。
總要有個了斷的時候!
秦或看着她鳳眸裏的認真,忽然勾唇一笑。
有些話不必出口,相視一眼,盡在不言中。
永安城,北溱!
這天下有人坐不住,有人想妄求!
都不過是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