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來的突然。
潇潇的目光又一直看着她。
卿甯不假思索的去摸自己的頸部。
那厮……總喜歡留些獨特的印迹。
莫不是……
隻是她手上剛一動作。
小翁主越發笑的眉目彎彎,“真是可惜,剛才竟然忘記恭喜皇叔一聲。”
這樣純粹的模樣,好像從未被那些污色渲染過一般。
秦家小輩沒有一個簡單人物。
卿甯由着她笑,眉目忽然溫軟了幾分。
淡淡道:“自然是真的。”
如此,卻是直接了當的承認了。
她同那禍害早已分不開,離不了。
那麽這些,便是遲早要面對的。
又何必遮遮掩掩,不足外人道。
小翁主笑着托腮看她,轉身而走。
隐約可見她耳根紅起一片,當真叫胭脂俗粉皆失色。
皇叔這次可算是心願達成了吧。
傷兵不便風餐露宿,大半個長風侯便做了傷兵營。
這幾日幾夜的患難與共過來,秦小侯爺同他們的情義,更是非比尋常。
出去原先的軍醫不算,就近幾城的大夫全部都被收羅了過來
之前的傷兵都傷不輕,卿甯既然已經到了這裏,自然是要盡其所能的
同原本的軍醫在一處忙的焦頭爛額,仍是忙不過來。
便發百草閣的密令,将就近的醫者全部都找了過來,後續藥材也源源不斷的運過來。
剛入了傷兵群中,血腥氣仍舊濃重。
卻比昨夜不知道好了多少倍,衆人見她面不改色替普通傷兵止血包紮,沒有半點厭惡之色。
越發對這位未來的容王妃有了好感。
氣氛也就變得十分活絡起來。
甚至有人問,“何時能喝到容王和少夫人喜酒?”
當時在永安城裏轟轟烈烈一場,在場的大多都是聽說過的。
不爲妃嫔,可爲妻室。
雖然有幾分拆字面的意思,若無真心,何必如此?
不知道多少年後,又可爲一時美談,叫多少人豔羨不已。
旁邊見她不答,忙不疊道:“瞧你這樣,都傷了半條命還想着酒呢!”
一衆傷兵便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這不是遲早的事嗎?”
“就是,少夫人您說是吧?”
軍中不得飲酒,真要喝個痛快。
大抵也要四方平定,容王娶妻……
别的王侯成親行禮排場如何如何,他們不知道。
但是這容王,定然不會忘了他們的。
到時候绫羅朱玉鋪地,佳釀名酒爲引,自然是美的不能再美。
卿甯卻是沒想到這種時候,還能被問上這麽一句,頓時有些汗顔。
成親……喜酒……
好像感覺也不是那麽遙遠的事情吧。
門外又是一片腳步聲至,忽聽到一聲熟悉的“閣主。”
她微微擡眸……
卻是許久不見的張賀站在一衆醫者之前,挎着方正的藥箱,不掩欣喜的望着她。
卿甯召了百草閣的人,自然是早就做好準備會遇見熟人的。
卻是沒有想到,會這麽快看到張賀。
“來搭把手。”
她語氣自然的,還如同在百草閣時,從未離開過一般。
這滿屋子的傷兵,也實在沒有什麽時間給她們扯别的。
自然就是一上來就要做事。
張賀眼中濕熱,手上的動作卻很快接了上來。
接骨、治傷什麽,其實張賀一直都比她要在行。
這些事也一直都是做慣了的,幹脆利落的很,一時間便剩下了骨骼相折之聲。
卿甯相對來說,一直都隻是個搭邊的。
很快就變成張賀爲主,她做那個搭把手的。
兩人做起這事兒也算默契,畢竟一個地方呆了那麽些時日。
對對方的習慣,都算有些了解。
一時忙起來,便沒了說話的機會。
這裏人數衆多,無法提供數量龐大的止痛藥物。
采購保命的藥材都來不及,哪裏顧得上那麽多,傷兵忍得滿臉通紅,咬牙切齒,卻沒有叫出聲來。
卿甯想,這大約就是血性。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去,屋裏的傷兵也因這一批來支援的醫者們,及時得到了治療。
有些傷重不治的,便被蓋上白布擡出去。
馬革裹屍還,從前對卿甯來說,不過就是衆多詩詞中的一句。
而今日看到那些在戰場刀劍之中,都沒有後退一步的士兵紅着眼眶,送走死去的戰友們的時候。
卿甯忽然很壓抑,那種鋪天蓋地而來的麻木,叫人忍不住心口發疼。
這是戰争帶來的苦難,不是醫者仁心可以挽留的年輕生命。
他們或許有妻有而,有父母有兄弟。
可是遠離故鄉之後,再沒有回去的機會。
“時候不早了,大家都歇歇,先用晚膳吧。”
長風侯府的老管家來催他們用晚膳,卿甯自從進去之後再沒有出去過。
連午膳都不曾用過,隻是一直忙着一直忙着。
那些猩紅的血迹看在眼中,都已經沒有波動。
她一直沒有離去,其他的醫者自然不好擅自先走,一行人就這麽一直忙碌着。
老管家終于看不下去,親自來請了。
卿甯沒有擡頭,隻是蹲在那裏,給一個斷了手腕的傷兵的包紮傷口。
“閣主……”
張賀終于忍不住,喚了她一聲。
她包紮完最後一個傷兵,終于稍稍停頓了一下。
“先用膳吧,在這樣下去,你身體吃不消的。”
張賀見狀,繼續說道。
“是啊少夫人,你要是累壞了,可就折煞我們了。”
滿屋子的傷兵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表情變得有些肅然。
或許是因爲卿甯的神情,這樣嚴肅而認真。
“好。”
她淡淡起身應道。
鳳眸卻在那些重傷之後存活下來,缺胳膊少腿兒,卻難掩劫後逃生欣喜之色的士兵們。
如果沒有戰争,他們根本不必遭受這些。
如果秦或沒有離開永安城,或許傷亡就不必這樣慘重。
可惜……沒有如果。
卿甯從傷兵營裏出來,第一次十分認真的思考這個問題。
回到永安城,其實也不全然都是壞事。
忙碌了一天的大夫們都被管家安排去用膳了。
卿甯走在回廊裏,思緒有些飄散。
燈火搖搖晃晃的,将身影拉的長長的。
天邊明月有缺,好像一直都是常态。
“閣主……好了?”
張賀忽然開口問道。
疏影攢動,這一路走來,便隻剩了他們兩個人。
這才終于有了開口的機會。
“好了。”
卿甯淡淡應道。
命運總也這樣奇怪,前一刻還覺得自己行至絕境,命該如此。
下一刻,卻又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張賀跟在她身後一步,袖下的手掌收的發緊。
頓了半響,終于還是直說了一句。
“那就好。”
得了這一句,那懸着的心終于放下。
其他的話,自認也就不必多說。
小侯爺還在榻上躺着等人伺候,小翁主手上不便,也早早歇下了。
一時便剩下這兩個人用膳。
都不是什麽多話的人,又因爲白日的事,心情頗有些沉重。
一頓飯吃的過于安靜了些。
好長一段時間,鮮少吃飯的時間,那禍害不在身邊。
卿甯習慣性夾菜給旁邊的人的時候,忽然發現身側無人。
張賀坐的有些遠,正看見她的動作,默默的把頭低了低。
等到卿甯反應過來,卻覺有些失之乏味。
索性放下碗筷,不吃了。
“當真同容王一起……”
張賀這頓飯也吃的夠累,索性将憋了好久的話問了出來。
隻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見卿甯點了點頭。
那樣認真的模樣。
當真比任何的話,都讓人更加不得不相信。
他還想開口再說些什麽。
忽然聽門外小厮禀告:“少夫人,容王回來了。”
卿甯猛地起身,鳳眸之中刹時明亮起來。
那人還沒有出現在視線之内,心下卻止不住的跳躍起來。
這一點細微變化,張賀自然是看得真切。
原本要說的那些話,便卡在喉間。
她其實也是知道他要說什麽的,淡淡回眸道:“他情願,我自然也情願,其他的,便不算什麽。”
不知道不知道那永安城裏,等着他們是什麽。
隻不過是甘心接受罷了。
說罷,便迎了出去,墨發飛揚在夜色裏,很快就走了出去。
張賀站在那裏愣了愣,那墨衣遠遠同她一起落入了視線裏。
他卻一時沒有離去的動作,或許是忘了。
“你還站着這裏做什麽?”
來報信的知影,語氣不善道。
“容王府的影衛還能管我站不站這裏?”
張賀對上來人,明顯也态度不佳。
“你……”
知影對上這人,一時氣的有些想拔劍。
但見那一雙璧人遠遠的同步而行,不知在說些什麽。
秦或忽然伸手,拂了拂卿甯發間的落葉。
自然而然的東西,卻叫滿地月華,都化作了溫柔之色。
知影見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兩人,不由得嗤道:“不該說的别說,不該妄想的就趁早絕了那龌蹉念頭。”
她這話直接的,一點不比手上的利劍含蓄。
“你胡說什麽!”
張賀回頭,臉上卻帶了怒色。
他們之間,清清白白,便是半點别的可能也沒有。
知影卻抱劍站在回廊下,勾起一抹諷刺的笑意。
“沒别的念頭,你這時候又惱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