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人玄衣如墨如玉如琢,于黑暗内室之中雙眸緊閉,便是九天月華也比不得他眉眼風華。
卿甯的身子被這門檻阻攔在室外,半點在移動不得,緊繃多時的神智忽然就此崩潰,一瞬間失聲痛哭……
那人盤坐在榻上,玄衣雲紋是她無比熟悉的模樣,全身冰霜之色凝結,卻有幽藍之光淡淡流轉。
月光從敞開的半扇門上,傾斜而入将他整個人都籠罩其中,好像要與這滿室凡塵隔絕開來。
她目光将他的每一寸眉目刻畫,卻逐漸被淚水模糊了視線。
他還活着!
他果然還活着!
她心中無比确信卻又十分時刻懸在心頭的念頭此刻終于确認下來。
一時竟覺得這世上在沒有什麽事,比這四個字,更能令她心中一片歡喜,令她滿心倉皇。
于是這麽多年蓄積的淚水,便成了她此刻唯一可以用來宣洩的東西。
她的淚水如大雨般落下,打濕臉上裂痕裏的血迹,混合着從下巴低落在衣襟上,一點暈染開來。
猶如水中開出的花,刹那芳華奪人心魄,卻又轉瞬即逝。
滿室風聲寂寂,她肩膀顫抖比吹落無數飛葉的樹枝還要蕭索,卻始終沒有發出半點聲息。
他不會知曉。
也不會有人知曉,如此月夜,她曾在此刻爲這一人,淚流滿面。
甚至連她都不明白,爲何會這樣的深夜,這樣的場景,好像要把她兩世都沒來得及用過的淚水,都一次性流盡一般。
而後多年,秦或忍不住問她:所居之處,爲何皆不設門檻?
她笑而不語,遙遙相憶。
便是今日,因這區區三寸之高的門檻,便将她與他隔絕開來。
裏外十步之距,亦是遙遙相望。
“禍害……”
她已然發不出半點聲音,隻能朝着那人身艱難的伸出手。
血液從她指間一點點落下,猶如滴水穿石一般。
她此生第一次體會到這樣的歡喜,這樣執拗的想要走近那人,卻再沒有越過這裏,靠近他的力氣。
而她沒有看見,在她無力垂下的那一刻。
榻上那人長睫微顫,一身寒霜輕破,墨眸在此刻緩緩張開……
……
第三天金烏西沉的時候,卿甯睜開了緊閉多時的雙眼。
鳳眸有一瞬間的微茫,屋内格局很是大氣簡約,一應陳設都有些莫名的眼熟。
軒窗大開着,身側寒涼之氣尚存,窗外樹影攢動,絢麗奪目的晚霞鋪滿天際,一時刺眼的叫她眼眸的都張不開。
忍不住伸手擋了些許,卻看見手掌被層層絹布包裹着,就連臉龐和腦袋都被包成木乃伊一般。
她顫着手一點點将包裹着手和臉的紗布取下,全身骨節都好像被捏碎了重塑一般的疼痛。
手掌劃過臉上明顯斑駁凸起的疤痕,她沒有半點的停頓,好像滿身疼痛這一刻都與她無關一般。
禍害!
她這一覺昏迷的太久,重新見到那人的歡喜惆怅都還沒來得及訴說,到現在還不知道他如何了。
就連鞋子都沒有穿,赤着腳便踉跄着飛奔而出。
樹聲花影重重,閣樓水榭處處皆是精心設置。
屋子四周沒有侍女仆人走動,故而沒人看見這樣一個赤足狂奔的女人,還有一條腿是硬拖着的。
三千青絲将她一半眉眼掩蓋,臉上那些無比斑駁的血痕都已經結成淡紫色的疤痕。
她的腳步忽然頓在了那裏,目光不由得落在,不遠處幾人高的榕樹下,同樣身着玄衣的一男一女相對而立。
那位西橫大公主身上的傲然之色全然收斂,猶如豆蔻少女一般仰着頭看他。
女子容色明豔,猶如世間難尋之明珠。
眼眸裏卻滿是對那人絲毫不帶半點掩飾的孺慕。
衣袂飄揚交纏至一處,兩人同樣容色出塵身份尊貴之人,同處一處果然是賞心悅目,便連那滿枝綠葉都迫不及待
悅目到卿甯連站在那裏,連腳下被日光照過的石磚都滾燙要命,她幾乎要站立不住向前倒去。
心下不知爲何,竟滿腔歡喜都換做了酸澀苦意。
滿天紅霞将他們的側臉染上微微的桃花色,也将那人滿身的寒涼都似乎在此刻散盡。
不知道風長華說了些什麽,目光滿含期待的望着那人,隻等那人做出回應。
“你站那裏做什麽?”
秦或卻忽然感覺到了什麽一般,幽深墨眸轉而往她這裏。
這一刻,卿甯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飛快躲到水榭長廊的梁柱之後,前面是個極大的池子。
長廊一望兩邊盡頭距離還都相差甚遠,他反應如此之快,她已然沒有别的去路。
梁柱大小剛好将她的身子全部遮蓋住,卿甯後背緊貼着發燙的柱面,一寸寸的幾近要将她一層皮肉燙熟。
依稀感覺到秦或朝這邊追了幾步,幽深眸光掃過她身後之處,卻又平靜了下來。
除卻飛葉落在水面上,蕩漾出層層水波之外,在沒有任何的異常。
身後緊随而來的風長華,語氣略帶疑惑:“秦哥哥,你說什麽?”
早就下令公主府裏,任何人不得打擾,便連堂堂大公主,也在外徘徊數日,才尋到由頭進到這裏。
那這裏,怎麽可能還有别人?
他沉吟片刻,不帶半絲異樣道:“沒什麽!”
而卿甯背靠廊柱之後,用手拼命屏住呼吸,生怕被他察覺了半點她存在的氣息。
而秦或此刻,背對着同一根梁柱,墨色衣角飄揚在空中,袖下的手掌微微收攏。
面上不動聲色道:“不過是隻迷了路,找不到家的貓兒罷了!”
秦或喜歡貓?
大公主眼中閃過一絲困惑,各方收集的資料裏好像并沒有這一條。
不過根本不可能有别人進到這裏,野貓野鳥什麽。
她都不甚在意道:“若是你喜歡,我這邊差人給你找幾隻珍奇品種來,有時候還真是這小貓小狗比人讨人歡喜!”
秦或來璇玑城,不動聲色的住進她的公主府。
若非有意,又豈會如此。
他卻半點不領情道:“不必了,迷了路而已總要回來的!”
風長華有些悻悻的,好在她原本就知道他這脾氣,更不會有什麽在這方面計較的愚蠢。
她忽而有些微微低頭,領口處露出一截雪白的頸部。
雙手有些不安的在交疊到一處,用從未有過的小女兒語調,問道:“三日後便是我招驸馬之時,你可會來?”
梁柱後的卿甯身子猛地一僵,雖然早有傳言這位西橫大公主數年前邊同禍害早有糾纏。
這會兒親耳聽到她如此直接的問出話,心下還是不免有些震驚。
受到君王疼愛的一國公主,容色才華出衆,便是西橫其他幾位皇子比之她,都自歎不如。
更何況,風長華還這樣明顯的愛慕他。
得妻如此,如得西橫半壁江山。
怎麽算,禍害都不會在這種時候犯糊塗。
而卿甯與他之間,從一開始便說的十分清楚明白,一場交易而已。
别說是她現在對他來說死生不明,便她真的以容王未婚妻的身份出現在兩人面前,也決然改變不了什麽。
如花美眷,萬裏江山,向來都和她一個外人無關。
隻是心下寸寸發涼,卻又是爲何?
呼吸幾不可聞,卿甯壓下心中一片連自己都一時無法理解的情緒,靜靜聽那人開口說些什麽。
風長華等了許久,面上嬌澀女兒态漸退,一雙美目顧盼,不自覺便落在他微霜的薄唇上。
夕陽飛紅,未能将他一身寒涼散去些許。
美目顧盼,未能教他面上生出半絲表情。
片刻後,秦或薄唇輕啓道:“本王爲尋妻至此,别無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