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漆黑,和夜晚不一樣,而是一團黑得徹底的墨,濃得化不開,讓人看不到一絲光明,心生末日降臨之感。
這些還未來得及散朝的大臣們平日冷靜淡然者有之,心思深沉者有之,可此刻無不驚慌失措,或如陳監正那般痛哭流涕,或踉跄奔走大喊大叫,殿裏殿外亂成一片。
更有一些人大喊:“護駕,護駕,保護皇上!”
不知多少人在奔跑中摔倒、踩踏,黑暗降臨的這一刻,百官上朝的大殿幾乎成了人間煉獄的噩夢所在。
在無人看到的地方,太子緊緊抱着紅漆立柱,牙關打顫,臉色烏青,甚至有人慌亂間踩到了他的腳,都不敢吭上一聲。
天狗食日啊,這可是亡國之兆!
原本他隻是太子,發生這種大兇之兆,天子與重臣首當其沖要負起責任來,可偏偏京城有關于他的流言四起,父皇才剛剛定下了由他祭天祈福。
蒼天啊,你真要絕我生路嗎?
太子仰望上空,黑洞洞什麽都看不到,心中的郁悶翻騰如倒海,恨不得放聲嘶吼。
可他所有的不不甘和憤懑隻能隐忍在黑暗裏,貼着冰涼的立柱冷靜下來,心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
難道真是因爲當年母妃偷梁換柱,他這個太子是個西貝貨,上天才接二連三示警?
不,不!
太子瘋狂搖頭,把這個可怕的想法揮去。
他不能這麽想,如果連他都認爲是這樣,那别人呢?父皇呢?
真該死!
太子一拳打在立柱上,鑽心的疼抵不過心中的惱恨。
不知過了多久,對經曆着天狗食日的人來說,或許有一輩子那麽長,天總算一點一點亮了起來。
“天亮了,天亮了!”大臣們紛紛跪地痛哭,随着光明重現人間,他們的狼狽和大殿内外的狼藉盡顯人前。
衆臣面面相觑,随後默默站了起來,不約而同,重新走進大殿。
昌慶帝面色凝重,安安靜靜坐在金銮殿上。
“參見陛下。”衆臣滿心惶惶,齊齊拜倒。
昌慶帝的聲音同樣沉重:“都平身吧。”
衆臣站起來,有好長的時間,大殿裏鴉雀無聲,仿佛沒有一個人。
章首輔終于站了出來,看起來像是一下子老了數歲,沉聲道:“陛下,近來災禍頻出,地動、日食接踵而至,蓋災異者,天地之戒也。臣身爲百官之首,上不能輔佐明主,下不能表率百官,實乃臣之罪過。臣自請辭官,承擔天罰。”
章首輔說完,伏地而泣。
他三十歲中進士步入官場,兢兢業業數十年,不說功高勞苦,至少沒有什麽大的過錯。
奈何天狗食日數十年難見,在他擔任内閣首輔期間發生這樣的大兇之兆,他若不替皇上擔下“天地之戒”的罪責,總不能讓皇上自己承擔吧?
這就是命,讓他背着這樣的名聲黯然辭官。
昌慶帝坐得筆直,居高臨下看着伏地而泣的章首輔,乃至文武百官的神情,久久不語。
又有數位重臣站了出來,自請辭官。
良久,昌慶帝一聲長歎,緩緩道:“諸位愛卿平身吧。餘一人有罪,無及萬夫……”
“陛下!”衆臣大驚。
昌慶帝并不理會,接着道:“朕德不類,不能上全三光之明,下遂群生之和,變異頻仍……天道不遠,譴告匪虛,萬姓有過,在予一人。今朕痛自刻責,避正殿,減常膳,素服齋戒,祭拜天地……”
昌慶帝罪己诏一出,百官立刻下跪,齊聲道:“陛下,不可啊,是臣等無能!”
昌慶帝一臉疲憊站了起來:“衆愛卿不必再多言,朕意已定。诏令欽天監拟定祭天吉日,太常寺準備祭天諸事,朕與……”
昌慶帝看了太子一眼:“朕與太子将一同祭天,此後爾當協朕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查冤獄,以平天怒。”
“臣等遵旨,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朝臣終于散去,臨去前皆不由自主看了太子一眼,太子如芒在背,等人去殿空,對猶坐在金銮殿上的昌慶帝跪了下去:“父皇,兒臣——”
昌慶帝擺擺手:“太子,你起來吧。不必多言,回去準備祭天事宜。”
“是。”太子閉了閉眼,默默告退。
昌慶帝這才站了起來,擡腳向慈甯宮走去。
天狗食日,慈甯宮的内侍、宮婢們同樣惶恐不安,見到昌慶帝齊齊拜倒。
太後聞聲而出,與昌慶帝對視。
昌慶帝先開口道:“母後沒有受驚吧?”
太後搖搖頭,請昌慶帝進去坐,語氣唏噓:“天狗食日,哀家曾經曆過。”
“母後?”
太後笑了笑:“當時皇上還小,恐怕不記得了。那次天狗食日,群臣請清君側,陳妃就是那個時候被先帝下令賜死的。”
說到陳妃,昌慶帝沒有任何印象,卻對這個名字如雷貫耳。
陳妃當年寵冠後宮,甚至公然處置有孕的嫔妃,先帝對此卻視若不見,其父兄更是橫行無忌,緻使百姓怨聲載道,官員義憤難平。
後來陳妃一死,陳氏家族被拔根而除,前朝後庭這才安定。
“皇上,近來異象頻出,天狗食日更是自古以來被視爲君臣失德的象征,不知你有何打算?”
提起這個,昌慶帝就滿心煩悶:“朕已經下了罪己诏,诏令欽天監選定良辰吉日與太子一同祭天。”
“太子?”太後目光閃了閃。
昌慶帝不由問道:“母後莫非也聽到了那些流言?”
太後緩緩點頭。
“正是因此,朕才讓太子随朕一同祭天。朕不能讓一國儲君因爲謠言被廢,不然此例一開,後患無窮。”
太後沉默良久,歎道:“皇上這樣想固然不錯,可皇上是否想過,那萬一不是謠言呢?”
昌慶帝豁然而起,失聲道:“母後莫非知道什麽?”
“不,哀家知道的并不比皇上多。隻是空穴來風必有因,謠言還是真相,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這就需要皇上好好辨别了。”
見昌慶帝沉默,太後淡淡道:“哀家隻是覺得,華氏既然能作出謀害嫡皇子的事來,偷龍轉鳳的事未必做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