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離那日,國公府來的是衛國公夫婦,而懷仁伯府這邊則有族老在場爲證。
韓氏冷眼看着程二老爺利落簽了字,把那張紙遞過來,伸手接過,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吐出兩個字:“多謝。”
她今日穿着沉香色滾花狸毛襖,下面是大紅錦緞裙,臉上塗着薄薄的胭脂,端的是膚白勝雪,美貌如花。
程二老爺聽韓氏道謝,終于肯正視一眼,見她冷豔矜持,似是眨眼間眼裏就沒了他這個人,心頭莫名就有些不甘。
但這絲不甘,在孟老夫人一聲咳嗽中猶如雪珠落進炭盆,瞬間不見了。
程二老爺拱了拱手:“韓氏,那咱們就各自珍重吧,後會有期。”
出乎意料,韓氏并沒有動,而是自袖中緩緩抽出一物,放在高幾上道:“各自珍重這不必程二老爺提醒,隻是這個還是要當着各位的面處理一下。”
韓氏說着把那小冊子推到程二老爺眼前。
程二老爺看了一眼,臉瞬間黑了。
那是韓氏的嫁妝單子!
孟老夫人一看,臉比程二老爺還黑。
當年韓氏嫁過來,不說十裏紅妝,那也是聲勢浩大,嫁妝堆滿了怡然苑都放不下。
這麽些年,懷仁伯府日子從沒寬裕過,就算沒有特意吃用兒媳婦的嫁妝,那也零零碎碎填補進去不少。不說别的,老二生死未蔔那一年就賣了韓氏一個陪嫁店鋪支撐一大家子嚼用。此時要把韓氏嫁妝分毫不差補上,伯府就要吐一口老血!
屋子裏瞬間靜了一下,韓氏伸手翻開一頁,瑩白手指點了點道:“這些绫羅綢緞,放了這麽些年,就算沒用完也不能穿出去見人了,我也不稀罕,至于别的,還望程二老爺能在三日内準備好。到時候我就不上門了,我大哥會過來的。”
程二老爺鐵青着臉:“韓氏,你這是——”
未待他說完,韓氏就笑吟吟打斷:“程二老爺,當着我大哥和程家族老們的面,你該不會說,與我和離,這嫁妝不準備還了吧?”
這個名聲程二老爺可擔不起。
無論是休妻、和離,還是義絕,按着大梁朝的律法,嫁妝是理所當然歸女方帶走的。偶有那不講究的克扣女方嫁妝,一旦傳揚出去男方臉面可就丢光了。
連女方嫁妝都不還,将來誰家女兒敢嫁進來?
衆目睽睽之下,程二老爺被韓氏将了一軍,明知伯府填不起這個窟窿,卻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要說程二老爺不知道和離要歸還嫁妝嗎?連平頭百姓都知道的事,他一個官老爺當然明白。隻是,這麽多年他太習慣韓氏的妥協與忍讓,再加上韓氏素來表現出的大大咧咧視金錢如糞土的性子,讓他不願意往這方面想而已。
說白了,直到這時,出于一個男人的自尊,程二老爺不願相信,在韓氏眼裏他已經什麽都不是了。
死死盯着韓氏,程二老爺費力吐出一個字:“好。”
等到韓氏領着程微走了,連程家族老也回去休息,隻剩下自己人時,孟老夫人大怒:“老二,你就這麽答應了,可有想過,韓氏的嫁妝怎麽補?”
程二老爺此時反而冷靜下來:“母親,您别生氣。韓氏的嫁妝是非補不可的,兒子擔不起克扣前妻嫁妝的名聲。這幾年伯府日子好過許多,加上兒子的俸祿,總是能填上一部分,實在不行,就把前年添置的兩個小鋪子頂出去吧。”
他說着,沖程大老爺與程三老爺施禮:“就是對不住大哥和三弟了。”
話雖這麽說,程二老爺并無多少歉疚。
大哥無能,三弟是白身,這偌大的伯府,說白了就是他一個人撐着,現在遇到了事兒,自該舉全府之力共度難關。
程大老爺夫婦沒有吭聲,三太太馮氏卻忍不住道:“二哥,用公中的财物補二嫂的嫁妝,這不合适吧?雖說沒有分家,可二嫂那些嫁妝也沒有全花在公中。”
這些年她冷眼瞧着,韓氏的嫁妝沒少給這位二伯打點疏通官場關系,還有二伯那美妾吃喝穿戴,比她這正經的媳婦還強呢。再看老夫人屋子裏擺設,有那麽一兩樣,早年她可在怡然苑裏見過的。
好處被這些人占盡了,背鍋時倒一起上了,真是夠不要臉的,韓氏離了這糟心地兒,簡直該偷笑了。
“馮氏,你是怎麽說話的!”孟老夫人瞪了馮氏一眼。
馮氏還想再說,被程三老爺緊緊握住了手。
馮氏心中一歎,罷了,有老爺在,就比什麽都強。這樣想來,她倒是比韓氏有福氣多了。
孟老夫人掃衆人一眼,繃着臉道:“就依老二所言,你們都散了吧。”
衆人沉默往外走,老伯爺擡腳跟上。
孟老夫人忍不住喊:“老伯爺去哪兒?”
老伯爺頭也未回,淡淡道:“家裏憋悶,遛鳥去!”
一時間人走得一幹二淨,孟老夫人坐在太師椅上,一想到韓氏那些嫁妝,心疼得差點背過氣去。
程微随着韓氏往外走,忍不住回頭。
懷仁伯府大門口兩隻石獅子威猛依舊,隻是她這一走,就和這裏再無關聯了。
這可真是一件大好事!
程微擡眼,難得是陽光明媚,不覺半點陰冷。
“微兒,怎麽不走?馬車在前頭等着呢。”
程微握住韓氏的手:“母親,咱們終于走了,可二哥還在呢。”
韓氏低聲道:“别擔心,快了。”
程微知道母親與二哥有過商量,其實不是擔心,就是有種美夢成真不敢相信的感覺,低低道了一聲“嗯”。
母女二人轉過身繼續往前走,身後有聲音傳來:“三姐——”
回頭望去,是程彤提着裙擺追了上來。
她到了近前,面對韓氏有些尴尬,喊了一聲韓夫人。
韓氏便對程微道:“母親先上車等你,你也早些過來。”
待韓氏一走,程彤望着程微,咬着唇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