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兒正說聽完本子就去慈甯宮請您一道兒去禦花園賞菊。”
“好呀,”李太後“挖”了兒子一眼,一邊朝西暖閣走去,一邊說道,“娘現在是一個閑人,兩耳不聞窗外事,就等着你請我看看景兒,唠唠嗑子。”
說話間,三人已走進了西暖閣。李太後在靠窗的繡榻上坐了,朱翊鈞挨着她坐在太師椅上,馮保離得遠點兒,也覓了一隻凳兒坐下。這時,西暖閣内侍要進來沏茶照應,李太後朝他揮揮手,說道:
“這裏沒你的事兒,出去吧。”
内侍退下,屋子裏陷入短暫的沉默。朱翊鈞看出母後好像是專門爲尋事兒來的,但又不知她爲的什麽,“啞”了半天,隻得主動問道:
“母後,您有什麽事兒嗎?”
“也沒有什麽大事,”李太後擡眼瞟了瞟馮保,又回過來盯着朱翊鈞,“聽說最近朝局有點變化,咱想打聽打聽。”
内侍退下,屋子裏陷入短暫的沉默。朱翊鈞看出母後好像是專門爲尋事兒來的,但又不知她爲的什麽,“啞”了半天,隻得主動問道:“母後,您有什麽事兒嗎?”
一說到朝局,朱翊鈞立刻敏感起來。因爲自親政後,他處理一應政務有意不向母後禀報。李太後因爲添了孫兒,一門心思忙那頭去了,也無暇顧及别的。前兒個他去慈甯宮請安,李太後還笑着對他說:“鈞兒,看你實打實當了三個月皇帝,諸事料理得井井有條,爲娘的放心。”朱翊鈞聽了喜不自勝。誰知沒過兩天,她又烏頭黑臉跑來過問朝局。變化如此之快,朱翊鈞自然而然就會想到是馮保去她那裏告了刁狀,心下雖然惱火,嘴上卻說:
“母後有何旨意,兒在此恭聽。”
“聽說吏部尚書換人了?”李太後劈頭就問。
乍聽這個突兀的提問,朱翊鈞一時不知如何措辭,隻得老實答道:
“是的。”
“王國光犯了什麽事兒?”
“這個——在禦史楊寅秋的本子裏已揭露得清清楚楚,他共犯有六條罪狀。”
“你是否責成都察院派員勘察過?”
“沒有。”
“既沒有勘察,就倉促将王國光削職,這正好應了那句話,原告一狀,被告該死。”
朱翊鈞不服氣,咕哝道:“楊寅秋的本子,并非捕風捉影。王國光在兒登極之初,出掌戶部,爲朝廷理财,的确功不可沒。但自改任吏部後,他的心态就變了。除了張居正,任何人的話他都不聽。甚至對我這個皇上,他也是能敷衍處且敷衍。兒總結前朝經驗,治國重在治吏,治吏重在铨選天官。張居正生前也對兒說過,天官不可久任,久任則難防其結黨營私。兒基于以上考慮,便準了楊寅秋的本子。”
李太後用心聽着,覺得兒子畢竟長大了,已懂得馭人之方。但這點依葫蘆畫瓢的技巧,還過于笨拙,起不到收攝人心的作用。想了想又開口問道:
“薊鎮總兵戚繼光遠調廣東,又是誰的主意?”
“兵科給事中顧允的建議。他說将官久任,不利朝廷控制。兒覺得有道理,就準了他。”
“你知道薊鎮總兵的職責嗎?”
“知道,憑借長城抵抗異族入侵,拱衛京師。”
“是啊,”李太後眸子一閃,沉吟着說,“薊鎮總兵事權之重,爲天下總兵之首,廣東總兵事權之輕,放到全國講,終是個墊底兒的差事。往常總聽張先生講,戚繼光是我朝第一名将,與遼東總兵李成梁兩個,可謂是擒龍伏虎的頂尖兒人物。如今,你安排他到廣東嶺南去對付幾個海盜,這不是拿金扇子拍蒼蠅嗎?”
朱翊鈞再不濟也當了十年皇帝,焉能不懂李太後所說的這番淺顯道理?但他有一層心思不敢向母親袒露,調離戚繼光的所有理由都隻是幌子。真正的理由隻有一個,就是因爲他是張居正的愛将。朱翊鈞暗中正在加緊準備清算張居正,若不把戚繼光先行撤換,萬一這個敢作敢爲的大将軍領兵反了京城,自己最好的出路大概也隻能學建文帝鑽陰溝兒逃走。恰在這點上,張四維與他不謀而合,因此才有顧允本子的出籠。他批準這道本子時,也估摸過有朝一日母親會追問,故想出了一條搪塞的理由,此時正好派上了用場,隻聽他高聲嚷了一句:
“母後,這戚繼光,兒就是信不過!”
兒子冷不丁冒出這句話,倒把李太後吓了一跳,追問道:“你怎地信不過?”
朱翊鈞看了看雙手按着膝頭坐在凳兒上的馮保,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沒有說出話來。敏感的馮保猜測到朱翊鈞的心思是要他離開,好單獨與母後講話,遂不情願地站起身來,說道:
“老奴坐在這兒不合适,請太後與皇上容老奴告退。”
朱翊鈞正想說“大伴請便”,還未開口,李太後搶先說道:“馮公公,你不要走,今兒個議事少不得你。”馮保得了懿旨,又一錨兒坐了。朱翊鈞本想避嫌,見太後這個态度,也就不顧了,索性捅穿了問:
“母後還記得萬曆四年冬天的棉衣事件嗎?”
“記得。”李太後的眼前立刻浮現出當年朱翊鈞跑進乾清宮院子雙手舉起一件漁網般破棉衣的情景,狐疑地問,“你怎麽突然提起這個?”
“這件事情,兒一輩子都忘不了,”朱翊鈞一跺腳,眼眶裏竟擠出了淚花兒,他看着李太後說,“母後,咱外公武清伯和舅舅李高,爲了這棉衣事件,丢了多大的醜啊。往常,咱外公一天到晚樂呵呵的,從那以後仿佛變了一個人,見了誰都點頭哈腰,仿佛欠了人家債似的。舅舅李高也常常搖頭歎氣,說他是‘一朝遭蛇咬,三年怕井繩’。兒當時主張不徇私情,徹查棉衣事件,所以連下嚴旨,抓了胡自臯,殺了邵大俠。雖然過去多年,從今天看,也沒有什麽不妥之處,但問題是,這件事的幾個當事人,王崇古一年後就得到提拔,當了戶部尚書,當時的兵部尚書譚綸,也沒有受任何處罰,惟獨咱的外公,倒成了衆矢之的。因此,兒一直懷疑,戚繼光将這件事捅出來,其真正的目的在于震懾武清伯。”
朱翊鈞以“情”動人的一席話,一下子牽起了李太後對往事的回憶:自棉衣事件後,她的父親武清伯一家,好像短了水的秧苗,整日價蔫耷耷的,終沒個茁壯的時候。這兩年,李偉年紀大了,犯了胸口痛的病,很少來宮中走動,李太後偶爾相見,看着老父親木讷拘謹的樣子,心裏頭便很過意不去,總想着欠了父親的一份情,卻又不知道欠的什麽。現在聽兒子這樣一說,她才豁然而悟。兒子惦記着外公家的遭遇,這一點令她感動。但她憑直覺又感到兒子将戚繼光調離薊鎮并非完全是爲了替武清伯出氣。從他的眼神裏就可以看出他似乎隐藏了什麽。退一萬步講,兒子即便是真心要替外公打抱不平,也是可想而不可做的事。因爲在棉衣事件上,武清伯畢竟有貪墨之嫌。當時如此處置,的确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有效地遏止了官場上愈演愈烈的貪墨之風。倘若現在予以糾正,勢必會引起朝野非議,天下人就會扪心一問:怎麽張居正一死,他一手調教的英明之主就突然間變成了昏君?李太後左思右想,覺得兒子出此下策,肯定是被人灌了迷魂湯。她腦海中頓時浮起了張四維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于是問道:
“你方才說,建議将戚繼光調離薊鎮,是兵科給事中顧允的主意?”
“是的。”
“這麽說,是你授意顧允上的這道本子?”
朱翊鈞意識到母後是在繞彎兒套他,連忙矢口否認:
“不,兒從未授意。”
“既不是你的授意,你怎麽能說是替你外公出氣呢?”李太後自以爲找到了破綻,叮了一句,又道,“聽說這個顧允,是張四維的門生。”
“這個,兒不知道。”
“你不知道,咱知道!”李太後兩道潑辣的眼光掃過來,朱翊鈞如同挨了火燙,趕緊低下頭去。隻聽得李太後斥道,“張先生一死,你就失了管教,在做娘的面前都敢說假話!”
李太後情急中罵了一句狠話,罵完了又覺傷心,眼淚撲簌簌直往下掉。朱翊鈞多年都沒聽到過這麽嚴厲的訓斥,頓時吓得脊背上一溜兒淌下冷汗。想辯解半天找不出話頭,急得兩手抽風似的打戰,嘴裏噴出一個響亮的嗝兒,接着一聲一聲的打噎。見這情景,馮保連忙喊來周佑,吩咐道:
“你快去内藥房,取一小瓶胎衣粉來。”
聽馮保這麽一說,李太後猛然記起打噎是兒子小時候常犯的毛病,隻要一受驚吓,就一抽一抽地打嗝,半日都不得停止。後來,還是馮保尋了個偏方,說是用貓兒産崽留下的胎衣,曬得收水後再用瓦片烤幹研成粉末,一打噎就用它兌蜂蜜泡水喝,百治百靈。朱翊鈞長大後,再沒犯過這毛病,沒想到現在一急又回到兒時。李太後生氣歸生氣,此時又趕緊起身,幫兒子輕輕地捶着後背。這當兒周佑已是如飛跑來,守候在門口的馮保連忙接過胎衣粉親自沖泡調溫給朱翊鈞服下。一半是藥效一半是心理作用,不一會兒,朱翊鈞就止住了打噎。李太後這才長籲一口氣,又坐回到繡榻上。
經過這一番折騰,西暖閣裏的幾個人都覺得疲乏。李太後口幹舌燥,命内侍送上一杯冰糖菊花水,正啜飲着,隻聽朱翊鈞說道:
“本說去看菊花,卻沒想到這麽快已過正午。母後,您能否留下來,兒陪您用一頓午膳?”
馮保一旁聽出皇上并不想真心挽留,心裏頭暗自焦急,李太後雖然将兒子訓斥了大半天,聽着過瘾卻又不落實,就好比肚子餓了吃西瓜,越吃越餓。他生怕李太後不肯留下來,搶先說道:
“太後好長時間沒有和皇上一起用膳,今兒個既然來了,又正好逢着重陽節,正該在一起吃頓節飯。”
李太後本有睡午覺的習慣,正說要走,但馮保點明今天是重陽節,她就不好意思離開,便道:
“那好,鈞兒,有什麽吃的?”
朱翊鈞本想支走母後,卻被馮保使了絆子,心裏狠狠地罵了一句“老狐狸”,明裏卻笑着回答母親:
“兒的膳食兒,都由禦膳房安排。他們做什麽,兒就吃什麽。”
“你一向挑食兒,吃白菜隻吃葉子不吃梗兒,吃雞蛋隻吃白兒不吃黃。讓禦膳房自行安排,誰知道你的這些毛病?”
馮保插話說:“啓禀太後,皇上的口味習慣,禦膳房的那幫奴才沒有一個不知曉。”
“都是你調教的?”
“老奴服侍皇上這麽多年,還能不知道皇上的習性?”馮保說着又補了一句,“看着皇上吃得好睡得香,老奴心裏頭舒坦。”
說話間,禦膳房的管事牌子已領着幾位火者擡了食桌食盒兒進來,各類菜肴擺出來,大大小小有三四十樣。李太後因逢三六九日吃花齋,飲食清淡,見了這多油膩的馔食兒,便覺頭暈,問朱翊鈞:
“每頓飯上這麽多菜,你豈不挑花了眼?”
“還好,兒隻吃眼前幾道菜。”
“吃不了那麽多,就該減幾道。一國之君,該給老百姓做出表率,任何時候都不可養成揮霍的習慣。馮公公,你抽空兒到禦膳房打個招呼。”
“奴才遵旨,”馮保品味着李太後的話,笑道,“啓禀太後,這事兒也難怪禦膳房。”
“爲何?”
“皇上膳食兒标準,額有所定。當時太後與皇上一起住乾清宮時,最初的膳食銀是每頓十兩,後來加到十五兩,今年八月起,又加到了二十兩。國泰民豐,國庫裏的銀子多了,皇上就該吃得更好一點。老奴指示禦膳房的牌子們,這二十兩銀子,一厘一毫都得讓皇上吃到口,誰敢從中克扣貪便宜,老奴扒了他的皮。”
“馮公公管理有方,咱看這席面兒,倒還像不止二十兩銀子。”李太後挑了一小碗面條拌了一匙炸醬慢慢咽着,忽然間記起了什麽,又問,“恭妃娘娘那裏,每頓多少夥食銀子?”
“五兩,這也是規定,妃子娘娘比皇上的膳食銀要少四倍。”
“才五兩,是不是太少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李太後皺着眉頭說,“昨兒個咱去啓祥宮看她母子,一問才知,她奶水不夠,應該多給她吃點催奶的膳食兒。噢,光顧着說話,馮公公你也吃點兒。記得你喜歡吃棗面窩頭,喝燕窩湯,這兒都有,你盡管吃。”
“謝太後。”馮保小心從食桌上拿了一個棗面窩頭,一邊用手掰着吃一邊說,“太後不用擔心,奴才命奶子府增添了二十名奶娘,都是一等一的好身子。當然恭妃娘娘坐月子,膳食銀早就該加,奴才今兒個下午就吩咐下去。”
就在李太後與馮保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熱鬧時,朱翊鈞早就狼吞虎咽吃得打起了飽嗝。這會兒接過内侍遞上的漱口盅漱了漱口,插話道:
“恭妃沒奶水,怨不得别人。”
“怎麽呢?”李太後放下筷子問。
“她不肯吃,她說吃多了會發福。”
“她跟你說的?”
“是。”
“她這是讨你的歡心,”李太後抿嘴兒一笑,“怕長胖了,你不喜歡她,你應該勸她多吃一點兒。”
“她不肯吃,勸也沒用,朕且由着她。”朱翊鈞一臉的不在乎,“她沒有奶水也不打緊,反正奶子府裏有那麽多奶水,常洛就是長了十張嘴也吃不過來!”
“你這個做父親的怎麽能這樣說話,不懂裝懂!”李太後嗔怪地說,“别人的奶水再好,終究沒有爲娘的奶水甜。你小時候,奶子府還不是天天送奶來,結果怎樣?你啜一口就吐了出來,哇哇哇亂哭,爲娘的将奶頭塞到你的嘴裏,你立馬兒就不哭了。”
受此一頓搶白,朱翊鈞幹笑着不再辯解。見母子二人扯起野棉花來,馮保心裏急得像貓子抓。他命令小火者把食桌擡出去,趁着朱翊鈞剔牙李太後拭臉的空兒,咳嗽一聲引題兒說道:
“太後,用了午膳,您也該回慈甯宮打個眯糊了。看您走之前,還有什麽話要對皇上說。”
李太後立馬兒明白了馮保說話的用意,并由此想到那一包緬鈴,斟酌了一下,說道:
“鈞兒,今兒個做娘的到這兒來,并不是故意要找你的茬兒,而是爲了提醒你,單獨秉政,一定要謹慎。你一國之君,隻須轉一個念頭,就能讓成千上萬的人升官發财,也能讓成千上萬的人蒙冤受屈,甚至死無葬身之地。往常謀斷大事,你背後有張居正把舵。張先生一死,咱看你做的幾件事不倫不類,倒像是受了什麽人的唆使。”
李太後一口一個張先生,朱翊鈞聽了心裏很不舒服,撅着嘴咕哝道:
“如今張先生死了,兒上哪裏找他朝夕聆聽教誨?”
李太後被噎了一下,心想和兒子談論家常嬉笑無礙,怎麽一言政事就不順氣兒。本說講了這句話就走,這時卻改變主意又坐下來,不輕不重回了兒子一句:
“張先生死了,馮公公還在呀!”
“太祖皇帝爺立有法典,太……”朱翊鈞本想說“太監不得幹政”,但一見母後眼睛瞪得銅鈴兒似的,底下的話便縮了回去,改口說道,“太監隻能替皇帝管家,治國還得依靠外廷的文武大臣。”
馮保知道照這麽頂下去,又得白賠一個下午。他眼下最切近的目标是把張鲸除掉,但李太後不發話,他又不敢先說。爲了把李太後的話引出來,他又說道:
“皇上,你方才說的話,都是治國的大韬略,你能這樣說,老奴聽了高興。老奴親眼看到你長大,這絕不是擺譜兒的話,太後可以作證。記得皇長子在啓祥宮出生那天,老奴高興得直掉眼淚。一看到這白白胖胖的小龍蛋兒,咱就想起了皇上小時候的樣子。太後還記得嗎?皇上兩歲時,犯了百日咳,每天夜裏不睡覺,鬧着要騎馬玩,老奴隻得哄着他,趴在地上當馬。皇上你騎在老奴背上,雙手摟着老奴的脖子,一騎半宿,老奴滿地爬還不能停下,一停下你就哭。往往一個時辰下來,老奴兩隻膝蓋在磚地上磨得破了皮,血流不止。但隻要能哄着皇上高興,老奴打心眼兒裏都不覺得難受。日子過得真快呀,轉眼間皇上也生孩子了,這叫老奴怎地不生感歎。皇上二十歲了,卻已當了十年皇帝。張先生生前多次說你天縱英明,開創了大明王朝的中興之象。老奴看在眼裏,喜在心頭。如今你親自柄政三個月,斟酌輕重緩急,辨别是非瞀亂、善惡紛挈,都能恰到好處,這都是難能可貴的明主之風。但是,皇上做下的諸如開籍王國光、撤換戚繼光等事,老奴一邊看了,又覺得匪夷所思。但轉而一想,卻是有迹可尋。”
“迹在何處?”李太後問。
“皇上既然親政,肯定是想重新謀劃措置,把萬曆新政培植得比張先生活着的時候還要好。皇上想展現雄才大略,這是好事,是天下生民的福氣。但皇上親政後的吏治措施,容老奴鬥膽說一句,是被人利用了。”
“被誰利用了?”仍是李太後問話。
“張四維。”
“這個張四維,”李太後撅着嘴,不滿地說,“當初他入閣,不是張先生親自推薦的嗎?”
“是張先生親自推薦,但人心隔肚皮,哪能樣樣都看得清楚?古時之奸佞,有搜羅美女誤其國君者,有置毒于胙肉中,誣其太子者,這些人穢行惡迹未敗露之前,哪個不是極盡謙卑之能事?遠的不說,就說高拱在隆慶皇帝爺面前,還不是一味的奉承?待到隆慶皇帝爺晏駕,這高胡子對皇上這位新主子,卻是氣勢洶洶露了本來面目。如今張四維何嘗不是這樣?張居正在世時,他小心謹慎曲意逢迎,放屁都怕打出屑子來。但自擔任閣揆以來,就迫不及待唆使門生連發劾折,對張居正生前器重的人必欲除之而後快。如此禍延幹臣,毒及忠良,機樞失衡,欺誣可見,皇上豈能不謹慎思之!”
馮保的這席話,在胸中蓄之既久,一旦出口,則如銀瓶瀉水。朱翊鈞此前從來沒有聽到馮保如此長篇大論議論國事,不由得對他的敬畏又增加了幾分,就在他母子二人還來不及反應時,隻見周佑把頭探進來看了一下,李太後問他:
“你有何事?”
周佑站在門口說:“遵皇上的旨意,遊藝齋裏的戲台子已經加寬了。教坊司的管事牌子來請示,今兒晚上南京戲班子來演出,要不要動用他們的樂手。”
不等朱翊鈞開口,馮保搶着回答:“南京來的戲班子,琴箫笛鼓一應兒配齊了,教坊司的樂隊就用不着了。”
“奴才知道了,這就去複命。”
周佑說着車轉身出門,剛跨過門檻兒,聽得朱翊鈞喊了一聲“回來”,忙捉住腳,複又進門。朱翊鈞對他說:
“傳朕的旨意,立即派人通禀武清伯李偉、定遠伯王偉、驸馬都尉許從成、定西侯蔣佑等,今晚上都帶家眷,進宮來陪兩宮太後看戲。”
“奴才遵旨。”
周佑颠颠兒去了。李太後見兒子始終不忘幾門至親,心中自生了溫情。又見他使喚底下奴才,顯得從容威嚴,便覺看慣了的“小皇上”到底是長大了,歎了一口氣,又接着先前的話題說:
“鈞兒,馮公公是你的大伴,這份感情不是一般人能夠取代的。也惟有他忠心耿耿,敢批你的‘龍鱗’。他說你對張四維偏聽偏信,咱看你那樣子,倒是不服氣。”
“母後,朕對大伴的話,從來都是用心來聽。方才的話,兒的确有如灌醍醐之感。不過,大伴今兒個當您的面,才說張四維的不是,此前,從來沒聽他揚聲兒。”
朱翊鈞這幾句話以守爲攻,倒把馮保弄得很尴尬。他知道繞過皇上去找李太後已是多有得罪,但這是情勢所迫不得不做,此時隻得賠小心說:
“皇上,你方才吞回去的那半截子話,奴才心下明白,洪武老皇帝開國時就有明示,内廷太監不得幹政,老奴若主動向您道張四維的不是,豈不有幹政之嫌?”
“大伴行事倒是極有分寸,朕也懂得咎取一時,怨接千載的厲害。”朱翊鈞明是褒獎暗是揶揄,“昨日,張四維給朕寫了一個密帖,專道你的不是,咱一看荒誕不經,随手就撕了。”
“他說的什麽?”李太後問。
“他說,大伴派人到山西蒲州他的老家,鬼鬼祟祟要挖他的祖墳。”
“挖他祖墳做甚?”
“外頭人哄傳,張四維拜相,是因爲祖上墳茔葬到吉壤上,挖了他的祖墳,就破了張四維的宅揆之命。大伴,這事兒是真的還是假的?”
“簡直胡說八道!”馮保沒想到這件事居然漏風,張四維借此到皇上面前告狀,頓時惱羞成怒說,“這張四維身爲閣揆,竟編造出這等謊言蒙騙皇上,究竟是何居心?皇上若相信這無恥讕言,老奴隻得辭職。”說罷,竟自傷心落淚。
李太後一聽,也覺得挖祖墳這一招兒陰損,但她不相信馮保會這麽做,于是偏袒說道:
“張四維家的祖墳,可能被人挖過,不然,他不會無中生有寫揭帖給皇上。但是,若把這罪名安在馮公公身上,則未免張冠李戴。”
朱翊鈞趁機裝好人:“是呀,兒也不相信,所以并未追究。”
李太後擡頭看看窗外,樹影兒已經西斜,也不想再争論下去,幹脆對朱翊鈞交代說:
“過去做過的事,凡是不恰當的,能補救的盡量補救,不能補救,也要吸取教訓。今後,遇上大事決斷,吃不準的,還是問問馮公公,他畢竟在先帝大行前,與張居正等同受顧命,對你始終沒有二心,你記住了?”
“記住了。”朱翊鈞小聲回答。
“還有,”李太後接着說,“司禮監秉筆太監張鲸,咱看這個人心術不正,比當年引誘你的孫海、客用還要壞,你馬上把這個人逐出大内。”
“這是爲何?”朱翊鈞大驚。
李太後礙于做母親的身份,不好揭露張鲸爲兒子買緬鈴的事,隻氣咻咻地說:“你自己差張鲸做了什麽事,還用得着問别人?”
正在朱翊鈞懵懂不知所措時,馮保接李太後的話又道:“太後說張鲸比當年的孫海、客用更壞,是有确鑿證據。放下這個不講,單論張鲸的品性,他也不适宜再待在皇上身邊。皇上,老奴觀察張鲸好幾年了,此人聰明伶俐,但心術不正,最近與張四維勾勾搭搭,最爲可恨。内廷太監不得與外廷官員交結,這也是洪武皇帝爺的祖訓!”
李太後接着說:“鈞兒,馮公公的話說的是。這個張鲸,咱從今以後,再不想見到他。”
“老奴已經想好,比照當年處理孫海、客用的舊例,将張鲸發往南京孝陵種菜。皇上,你意如何?”
馮保挾太後之威,已是明顯地逼宮了。朱翊鈞心有不甘,卻又不敢抗拒,隻得支吾道:
“好吧,這事兒,明天辦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