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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見門生苦心猜聖意入雲台造膝沐驚風

張四維窩了一肚子火,從内閣回到家來,更過衣後,管家張順請他用晚膳,可他胃口全無,隻讓張順吩咐廚下調了一碗蜜漬蘭花膏給他服用,自己悶坐在書房裏,還在想着下午馮保大鬧内閣的事。

自萬曆五年入閣擔任輔臣以來,張四維一直在提心吊膽中過日子,一來是懼于張居正“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嚴峻政風,二來更憚于李太後與皇上對張居正的言聽計從。入閣之前,他本來也是一個敢作敢爲說一不二的幹臣,但是,他那幾刷子比起張居正的鐵腕來,卻是小巫見大巫。加之皇上準他入閣的旨意是“随元輔入閣辦事”,已判了他的身份就是随班,張四維審時度勢,便将自己的政見主張盡行收起,一切惟張居正馬首是瞻。幾年下來,他在士林中的形象竟完全改變,官場中無論是清流還是循吏,兩樣人都視他爲庸碌之輩。除了在張居正面前唯唯諾諾,對馮保,他也是十二分的巴結。他知道得罪了這位老公公就是得罪了李太後。但自擔任首輔以後,他的心态漸漸有了一些變化。就像阻止潘晟入閣這件事,他從自身利益着想,決不想潘晟入閣對他構成威脅。因此,他明明知道潘晟走通了馮保的路子,卻依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組織自己的門人進行彈劾。他這是聽信張鲸的話走了一步險棋。他想着如果皇上駁回,再去馮保府上請罪,甚至不惜把張鲸抛出來以讨馮保的歡心。誰知皇上竟如此爽快地同意了他的拟票,這樣一來便給他造成如下印象:皇上對馮保已存有芥蒂,而張鲸已越過馮保取得皇上的寵信。如果說過去,處理馮保與張鲸的關系,他是腳踏兩隻船。通過這件事,他決心棄馮親張。他甚至暗自忖度:皇上會不會是通過張鲸來試探他的心思。張鲸不止一次對他說起,皇上一直想親自柄政,隻是李太後堅持不允,他才不得不在張居正與馮保的雙重挾持下繼續當那種誠惶誠恐的“影子皇帝”。如今,張居正既死,皇上要想當事必躬親的社稷之君,還得搬掉馮保這塊絆腳石。皇上要這麽做,首先必須取得外廷特别是内閣大臣的支持。如果真是這樣,他這個新任首輔便是關鍵。但長期以來,在外人眼中,他張四維與張居正的關系是如影随形。他要想取得皇上的信任,就必須有所表現,也就是說,要讓皇上看到他與張居正的不同之處。

基于以上分析,張四維決心投石問路向皇上表示忠心,彈劾潘晟隻是他作出了一個小小的試探,此事成功之後,他自以爲摸準了皇上的心思,暗自高興之餘,又開始琢磨更大的行動。簡單地說,他是想利用皇上即将得子這樣一件大喜事作爲契機,通過施行晉封、大赦、蠲免田賦三件大事來順理成章地推行他的“德政”。晉封可讨好皇室,自不待言,給全國納稅農戶蠲免當年三分之一田賦,也是老百姓歡呼雀躍的善舉。再說大赦——這是張四維最想做成又最沒有把握的事。由于張居正奉行“治亂須用重典”的政策,幾年來,各地大牢關押的人犯大爲增加,每年秋決,全國被判斬決的罪犯由幾百人升至數千人,張居正猶嫌刑法松弛。更有甚者,十年來,被張居正的“考成法”罷黜或被拘谳判刑流徙的官員也有數百名之多,若能恢複這部分人的官職,則等于從根本上否定了張居正的吏治舉措。皇上願不願意這樣做,目前還不得而知。但張四維心底清楚,惟其如此,他才有可能在短期内獲得人數衆多的中下層官員的支持,從而鞏固自己的地位。晉封是爲了取悅“君心”;蠲免田賦爲的是得到“民心”;大赦則是爲了博取“官心”。若三樣實現,萬曆王朝必然在他張四維的輔佐下掀開嶄新的一頁。可是,令他迷惑不解的是,他将如何實施這三件事的密折呈進大内後,皇上既不召見他,也不将折子發回内閣拟票,正自焦灼,馮保恰在這時候登上門來興師問罪……

正在張四維獨自呆在書房裏如坐針氈之時,忽見管家張順推門進來,禀道:

“老爺,李植禦史大人到了。”

“啊!”張四維迷糊糊地揉揉眼睛,剛起身準備到客堂相見,想了想忽又改變主意,對張順說,“你将他領到書房來。”

轉眼間,張順領了一個身穿五品白鹇官服的中年官員進來。隻見他瘦得一根蔥似的,淡眉鼠眼,高顴骨尖下巴——這副長相,倒像是京城大店裏那些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朝奉。他便是在都察院供職的監察禦史李植。

李植一進門,立忙把官袍下擺一撩雙膝一彎跪了下去,口中大聲禀道:“門生李植叩見座主大人。”

張四維親熱言道:“起來,張順,給李植看座。”

李植半邊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副奉事惟謹的樣子。他是萬曆二年的進士,那一年會試的主考官是呂調陽,副主考是張四維。呂調陽萬曆六年病逝,這一年的進士便都奉張四維爲座主。如今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員,十之八九都是張居正生前親自铨選。張四維雖然當了首輔,這些當道大臣卻是沒有一個肯聽他調遣。倒是他的門生中,有不少人聚集在他的麾下,這李植便是其中之一。李植屬于那種一按渾身都有消息兒的人,一肚子鬼點子多似天上繁星。因此,他就格外得到張四維的青睐,逢有難以決斷的事,張四維便會将他找來商量。此時,待張順退出把書房門掩上,張四維便一改座主的尊嚴,迫不及待地說:

“李植,知道老夫爲何召你來嗎?”

李植眨了眨兩隻小眼睛,問:“聽說馮公公下午跑到座主的值房裏大鬧一通。”

“你聽誰說的?”

“黃際。”

黃際是張四維的書辦。張四維郁了一肚子的悶氣,終于找到一個人一吐爲快,于是将下午在值房裏發生的事備細說了。李植一聽,縮脖兒一笑,說道:

“座主大人,唐代宗将‘不癡不聾,不做阿家翁’兩句金言做了護身符。這兩句話,如今正好用在你的身上。”

“怎的合用于老夫?”張四維不解地問。

“大人當五年次輔,一直裝聾作啞,現在,是您驚雷劈空利劍出鞘之時。”

張四維眉毛一蹙,回道:“瞧你興抖抖的樣子,說話高一句低一句不着邊際。什麽‘利劍出鞘’?”

李植挪正了座兒,再不敢吊兒郎當打野岔,而是斂了笑容一本正經言道:

“依卑職猜測,眼下皇上心裏頭最嫉恨的還不是馮保,而是張居正。”

“你怎麽會這樣想?”張四維問。

“大人還記得萬曆六年皇上因醉酒而調戲宮女的事情嗎?”李植舔了舔嘴唇問道,“按理說,皇上的宮闱秘事,外臣既不能打聽,更不能幹涉!張居正不但幹涉,而且還替皇上起草《罪己诏》,刊載在邸報上。對于一個九五至尊的皇上,如此聽任大臣擺布,豈不是奇恥大辱?”

張四維覺得李植這番話無甚新意,說道:“《罪己诏》一事是有些過分,但這并不能責怪張居正。李太後當時在盛怒之下,有心要廢黜當今皇上,另立潞王,是張居正勸說李太後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就是症結所在。”李植兩道稀疏的眉毛一陣顫動,身子朝前一俯,觑着張四維,神秘兮兮地說,“據說皇上當時跪在奉先殿門口,苦苦哀求李太後不要廢黜他,李太後硬是闆下臉來不松口。爲何張居正一勸說,李太後就能回心轉意?這裏頭的奧妙,叫皇上不得不深思啊!”

“你是說……”

“皇上肯定會這樣想:咱是太後的親生兒子,又貴爲九五至尊,爲什麽咱在聖母心中的地位,反倒不如一個張居正?”

“你瞎猜疑什麽?”

“大人,卑職并不是瞎猜疑。其實,宮廷内外,早有一些議論不胫而走,說李太後與張居正之間的關系暧昧,已超越了君臣界限……”

“閉嘴!”

張四維斷喝一聲,李植吓得一縮舌頭把底下的話吞了回去。其實,關于李太後與張居正的傳聞他也聽到一些,但他根本就不相信。張居正雖然喜歡女色,但絕沒有膽量去打李太後的主意。李太後欽慕張居正是真,有時也難免有一些私情,但她更沒有勇氣越過皇家道德藩籬。退一萬步講,縱然李太後行爲有失檢點,也必定是天下第一等機密,有誰膽敢将它捅出來?皇家秘事諱莫如深,不要說胡猜亂講,就是有心打聽者,也必将招來殺身之禍。張四維惱恨李植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黃,便把臉沉下來,厲聲斥道:

“從此以後,不許你再提這件事。”

李植點點頭半晌不吭聲,見張四維瞅着屋頂出神,複又鼓起勇氣,小心言道:“座主大人,卑職并不是要捕風捉影談張居正的隐私,而是想提醒您,可以從這件事上揣摩皇上的心思。”

“皇上心思?”張四維揉了揉發澀的眼睛,疑惑着問,“你能揣摩出什麽呢?”

李植答道:“皇上大婚之後,懂得男女私情。他不願意讓任何一個男人取代他的父親隆慶皇帝在李太後心中占有的地位。一旦這個男人出現,他必定将他置于死地而後快。”

“皇上的這種心态,不谷也有所體會。”張四維腦子裏念頭一轉,又道,“可是張居正已經去世,皇上的萬千嫉恨,豈不化爲烏有?”

李植詭谲地一笑,回道:“咱家鄉流傳一句粗話,叫‘狗趕出去了,屁還在屋裏頭’。如今朝廷上,雖然走了張居正這隻狗,但滿衙門都還留着他的屁。”

張四維皺了皺眉,斥道:“什麽亂七八糟的話,嘴裏放幹淨一點。”

李植半尴不尬地一笑,又道:“卑職私下猜度,皇上嫉恨張居正,絕不會因爲張居正一死了之。早晚有一天,他會對張居正進行清算。”

張四維這時想起張鲸偷偷透露給他的一些關于皇上的信息,便覺李植分析有幾分道理,喟然歎道:

“皇上畢竟年輕,如今滿朝文武都是張居正的親信,勢大難欺啊!想清算他,談何容易!”

“大人此言差矣,”話一出口,李植便覺不恭,他朝張四維歉意地一笑,又繞彎子說道,“京城一到冬日,滴水成冰雪厚三尺,可是一到夏天,驕陽之下,你上哪兒看得見一片雪花?自然節令與政壇規律,有異曲同工之妙。”

張四維拿起桌上的一柄碧玉如意,一邊撚着一邊答道:“理兒是這麽個理兒,關鍵在于皇上。”

李植又是一笑,冒了個響炮:“依卑職看,關鍵不是在皇上,而是在您這位新任的首輔大人。”

“爲何在我?”張四維一愣。

“皇上欲改弦更張号令天下,必欲通過内閣控制五府六部各大衙門來實現。内閣首輔如果不深谙皇上心術,行政調度南轅北轍,則災禍必起肘腋之間。遍查曆代故實,皇上開掉一個首輔,猶如脫掉腳上一雙臭襪子,是太容易的事。張居正是大明開國以來惟獨一個例外,這是因爲皇上登極才十歲髫齡。所以,張居正能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如今,皇上已長大成人,經過十年曆練,早已深沉練達洞察幽微。老座主接替張居正,成爲萬曆王朝的第二任首輔,也是萬曆皇上親自執政後的第一任首輔。數月之間,滄桑已變,大人若想穩踞宰輔之位,就必須徹底與張居正決裂。”

李植一番宏論,在張四維聽來雖有不敬之詞,但細心一想卻也在理,于是悠悠問道:

“如何一個決裂法?”

李植答:“張居正執政十年,無論是吏治還是财政都過于苛嚴,多少勢豪大戶都将他恨之入骨。”

“可是,天下老百姓還是歡迎他的改革。”

“哼,在廟堂之上,帝禁之中,老百姓又值幾何?”李植鄙夷地啐了一口,“成天圍着皇上轉的,全都是公卿巨貴,有哪個老百姓能見到皇上?”

“這些道理不用你多講,”張四維既想聽李植的見解,又怕他高談闊論,遂言道:“不谷且問你,如果皇上真的有心清算張居正,他會怎麽做?”

“拿掉馮保!”李植脫口而出。看到張四維盯着他的眼光有幾分驚愣,又接着解釋,“皇上目下最忌憚的,還是他的生母李太後。過去十年,李太後通過張居正與馮保這兩個人來輔佐小皇上,名爲教誨,實則控制。如今張居正已死,若再去掉馮保,李太後等于被人剜了一雙眼睛,她就是還有心控制皇上,也無能爲力了。”

張四維凝神想了想,說道:“現在馬上彈劾馮保,各種條件尚不成熟。據說,皇上現在還很怕他。”

“那是因爲皇上還沒有把握把他扳倒。卑職認爲,現在最要緊的,是讓皇上懂得使用威權。要讓皇上真正地明白,馮保是他的奴才,而絕不是他的主子。”

“言之有理。不谷現在要做的事,就是還威福于皇上。”張四維興奮地揚起手中的碧玉如意。忽然,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麽,揚起的手又無力地垂下來,沮喪地說,“隻是不知何故,皇上一直不肯單獨召見我。”

李植一雙小眼睛轉得飛快,突然又龇牙一笑,說道:“卑職倒有一個主意,大人不妨試試。”

“請講。”

“卑職聽說,皇上頗好銀錢,也曾多次打主意從太倉劃撥銀子,但都遭到張居正抵制。眼下恭妃娘娘快要臨盆生育,内廷正是用錢的時候,大人何不指示戶部,主動撥一筆銀子到内廷供用庫?”

“唔?”

張四維一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想了想,又道:“戶部尚書梁夢龍與馮保關系非同一般,到太倉撥銀,首先得過他這一關。”

“依卑職看,梁夢龍在這件事上不會阻攔。皇上得子舉國歡慶的喜事,他犯不着冒犯皇上。”

“這個倒是。”

張四維點點頭,決定明日親自到戶部走一趟。

八月十一日淩晨,啓祥宮裏傳出一聲嘹亮的嬰兒的啼哭。恭妃娘娘王迎兒胎氣發動順利産下一子,這便是後來加封皇太子的朱常洛。朱翊鈞于萬曆六年春月間大婚,至此已有四年半時間,與他結缡的正宮娘娘王皇後始終沒有懷孕,而宮女王迎兒偷沾雨露,竟奏承祧之功。這真是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在恭妃臨盆之前,宮内宮外着實忙碌了一陣子,宮内的太監宮女在李太後的親自督促下,做好了一應接生準備。從産婆奶娘到搖籃尿片,事無巨細,或人或物,一樣樣都置辦妥當。龍虎山道士還專門開壇請下九九八十一張“龍種降生諸神回避”的符咒,遣人日夜馳驅送達京城,如今都貼在啓祥宮内外窗門路口。

太子于醜時三刻誕生,一直守在啓祥宮門外一宿不曾合眼的馮保,豎着耳朵聽清了嬰兒的啼哭并問明這小家夥的胯下長了一隻小雞雞時,頓時滿心歡喜,立刻親往乾清宮向皇上報喜。皇上與皇後也未曾合眼,與太監們湊在一起玩馬吊牌等候消息。一聞這喜訊,都笑得合不攏嘴,又一起趕往慈慶慈甯兩宮向兩位皇太後報喜。此時的紫禁城内,早已是一片沸騰,東西兩條長街上,到處燈火通明。數十座大殿宮院的門口都挂起了喜氣洋洋的大紅燈籠,各處值殿太監彩女都穿上簇新的禮服四處道賀。首先是啓祥宮門口,接着是整個大内到處都燃起了鞭炮。後花園中的谯樓和午門前的五鳳樓上都同時奏響了悠揚激越的大鍾……

很快,紫禁城中這股子鬧熱的氣氛驚醒了京都的百姓,已經沉入夢鄉的人們紛紛披衣起床走上街頭。他們引頸眺望紫禁城上空的炫目霞彩,眼看螭唇龍吻上挂着的瑤光紫霧,耳聽爆豆子般的鞭炮聲和錯落有緻的鍾聲,莫不感到驚奇。就在他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的時候,聽得馳馬奔出大内前往各處皇親宅邸報信的太監們漏出的口風,才知道當今聖上新添了龍子,小老百姓們于是奔走相告:“太子誕生了!”“下一代的皇帝爺降世了!”一時間,偌大一座北京城狂歡起來,街上樓簾盡卷燈火高懸,路上音影浩浩人如蟻聚;花炮轟轟筋弦急急,瑞氣騰騰鍾磬吉祥。六月間,京城人們經曆了張居正逝世的大悲痛,僅僅兩個月,他們又迎來了太子降生的大歡樂。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人們真切地感受到了太平歲月裏的多事之秋。

卻說皇太子誕生三日之後,也就是中秋節的前一天,張四維早上剛到内閣,就有乾清宮管事牌子周佑前來傳旨,說皇上要在雲台單獨召見,要他即刻動身前往。張四維頓覺喜從天降,忙命書辦給周佑封了十兩銀子。張四維出手如此闊綽,讓周佑喜出望外,不由得囑咐了一句:“張先生,萬歲爺正在興頭兒上,你有話盡管說。”說完就走了。張四維琢磨這句話的含義,笑了笑,也不敢耽擱,徑直往雲台而去。

算算日子,皇上這次召見與馮保那次大鬧内閣,也不過五六天時間。早在三天前,張四維指示戶部給内廷供用庫劃撥的二十萬兩銀子就已辦妥。張四維認爲皇上這次終于答應見他,其功勞應歸功于李植劃銀的主意。

從内閣到雲台的這段路上,張四維走得極快。太子剛出生,加之明兒又是中秋節,宮裏頭到處都洋溢着節日氣氛。太和殿後頭連接東西長街的橫行甬道上,幾樹桂花金燦燦開得正旺,微風吹來馥香陣陣沁人心脾。張四維穿過這裏時,見幾個太監自東向西匆匆走來。他眯眼兒瞧去,但見走在頭裏的是大内糕點房的管事牌子胡有兒。這胡有兒間或奉皇上之命,給内閣輔臣送去點心品嘗,故張四維認得他。胡有兒身後,跟了四五個挂着烏木牌的小火者,都挑着蓋了明黃錦緞的食盒兒。胡有兒大老遠看見張四維,忙趕了幾步跑過來深深作了一揖,滿臉堆笑言道:

“張相爺,難得在這兒見到你。您老人家拜了相,咱們這些奴才,早就該向您道喜了。”

“有啥值得道喜的。”張四維開心笑道,“一見到你胡有兒,咱就想起你制作的桃酥。那次你送了兩盒來,咱帶回去分給家人品嘗,個個都說好吃。”

“這點賤手藝,也值得相爺誇。隻要相爺愛吃,早晚我給您老多送點。”

說話間,幾個挑着食盒兒的小火者已走到跟前,張四維瞧着擔子上的明黃錦緞,在燦爛的陽光下閃着柔和的光芒,便問:

“又是啥好吃的?”

“月餅呀,”胡有兒答道,“李老娘娘自抱了孫子,一天到晚喜得合不攏嘴,吩咐咱糕點房多做上好的月餅,各個宮院都要送上幾盒兒。咱們這就是往後宮各處送月餅的。相爺,你放心,外廷的官員也少不了。皇上有旨,凡二品以上官員,每人三盒;四品以上,每人兩盒;餘下所有京官,每人一盒。就爲趕制這批月餅,咱糕點房的二三十号人,忙得幾宿沒睡覺。”

胡有兒說着,又打了一拱,方告辭而去。張四維一邊走着,一邊心裏頭忖道:“皇上果真是大方起來了。他登極十年,此前過了九個中秋節,外廷臣工沒有一次得到過他賞賜的月餅。施贈點心雖是芥末小事,亦可從中看到皇上心境的變化。”不覺已走到雲台門口。這兒的值殿太監名叫孫理,見他來了,便趨上一步施禮迎接,說道:

“老先生且進殿稍坐片刻,萬歲爺馬上就來了。”

胡有兒方才見面喊“相爺”,意在表示親熱。現在孫理改稱老先生,卻是正常稱謂。百人百口,張四維頓覺内廷一凼渾水不可随便趟得,遂收了心思正襟危坐。

少頃,聽得孫理在門外恭恭敬敬喊了一聲“萬歲爺”,旋即聽得軟底靴踏在磚地上的聲音。張四維順勢看去,正好朱翊鈞穿着簇新的衮龍袍,在周佑的引領下跨進了門檻。張四維連忙跪了下去,高聲禀道:

“臣張四維觐見皇上。”

“平身吧。”

朱翊鈞說着已在禦榻上落座。張四維回到原來的椅子上坐下。盡管他已是文臣至尊的地位,但因是第一次單獨面聖,仍不免有些緊張,讷讷言道:

“皇上準旨召見下臣,臣不勝感激。”

“張閣老不必拘謹,”朱翊鈞一開口先自笑了起來,“朕一直未曾單獨見你,你着急了是不是?”

“是……”張四維拭了拭腦門子上滲出的細碎的汗珠,言道,“臣知道,皇上這些時很忙。”

“不是忙,是心緒有些煩亂。”朱翊鈞将擱在鑲金紅木腳踏上的靴子跐了一下,緩緩言道,“自從張先生,唔,不是你這位張先生,朕說的是元輔張居正。自他去世之後,朕一時不敢見外臣,無論見了誰,都會叫朕想起元輔,忍不住傷心落淚。”

朱翊鈞說着臉上便露出戚容,憑直覺,張四維覺得皇上的悲傷并不是發自内心。他當下就懷疑皇上這樣做是不是試探他的态度,略一思索,他答道:

“皇上對元輔的感情至笃至深,以至哀恸過度。太嶽先生獲此殊恩,令臣羨慕不已。”

這回答多少有點令朱翊鈞感到意外,他問:“朕心下悲痛,這算什麽殊恩?”

“首輔雖爲人臣之極,但畢竟是皇上的臣仆。皇上以萬乘之尊,如此錐心揪肺痛悼一個仆人,這是千古少有的事。臣看在眼裏,記在心裏。遇上明君聖主,實乃臣子之福。因此,臣決心誓死報效皇上。”

張四維不顯山不顯水表了一個忠心,朱翊鈞聽了心下舒坦,便開了一個玩笑道:

“報效則可,拍馬屁則不行。”

張四維沒來由地遭此一讪,心下頓時慌亂,幹笑道:“皇上,臣還沒學會拍馬屁呢。”

朱翊鈞笑道:“你主動讓戶部撥二十萬兩銀子到内廷供用庫,這不是拍馬屁又是什麽?”

“這……”張四維的臉騰地紅了。

朱翊鈞看着張四維坐立不安的樣子,越發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谑道:

“朕隻是說句玩笑話,瞧你張閣老這副窘樣兒,倒當了真!”

鬧了半天虛驚一場。張四維沒想到皇上也會捉弄人,吓出一身臭汗,半晌沒有說話。

這時,隻見朱翊鈞已斂了笑容,言道:“往常,元輔張先生屢屢告誡朕,太倉銀隻可用于國家,不能成爲皇室的私房錢。你這樣做,是否有章可循?”

張四維已自慌亂中鎮定下來。皇上的這個問話是他早已料到的,此時從容禀道:

“太嶽先生爲國家理财,任勞任怨不避利害,堪稱明臣。但他把内廷外廷兩本賬分開,看似有理,實則差矣。《詩經》所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連天下九州萬裏都是皇上的,何況太倉裏的幾兩銀子?皇上厲行節約盡除侈靡,爲社稷蒼生計,始終撙節财用不肯亂花銀兩,這是聖君之道,是天下人的福祉。但這并不等于說,太倉裏的銀兩皇上不能調用于内廷。”

鬧了半天虛驚一場。張四維沒想到皇上也會捉弄人,吓出一身臭汗,半晌沒有說話。

“唔,張閣老如此一說,極有道理,”張四維幾句話解開了朱翊鈞多年的心結,隻見他臉上笑容燦爛,接着又道,“這些時,爲皇長子出生,張閣老操勞甚多。前些時收到内閣公本,你等輔臣述奏皇長子出生,朝廷應該做的晉封、大赦、蠲免租賦等三件大事,朕看大緻尚可。隻是幾處細節,朕尚有疑問。”

張四維趕緊奏道:“皇上有何訓示,臣恭聽在此。”

朱翊鈞說:“晉封之事,兩宮太後、皇後之父王偉,加封皆爲允當。大赦一事,你們輔臣提出要赦的是兩部分人,一是今冬斬決犯人;二是前些年被拘谳定罪的官員。冬決囚犯赦放一批,料無人反對,但若恩赦犯罪官員,恐怕會招來許多非議。”

張四維一聽,有心辯解又沒有勇氣,隻得支吾道:“咱們做臣子的,隻是盡自己的見識建言,一切還聽皇上旨意。”

多少年來,朱翊鈞每次與張居正議事,總是誠惶誠恐。現在見到張四維大氣不敢出二氣不敢申的樣子,他感到特别開心,便陡然間覺得長了不少九五至尊的威嚴,于是端起架子清咳一聲,說道:

“朕知道你張閣老的心思,是想起複這些犯罪官員,借此收攬人心。這想法不錯,但眼下還不是時機,這一條暫且擱置。”

皇上一言中的,張四維駭得背上冷汗涔涔,忙奏道:“臣謹遵皇上旨意。”

“還有一件事,”朱翊鈞頓一頓才說,“現有一人,也想加爵封伯,兩宮太後亦有此意,隻是不知能否辦理?”

“請問皇上,這個人是誰?”張四維擡頭問道。

“馮保。”

“他?”張四維失口叫了起來。

“怎麽,張閣老感到奇怪?”朱翊鈞追問了一句,又道,“馮保是朕的大伴,隆慶六年,又與内閣高拱、張居正、高儀三位輔臣同受先帝顧命。四個人,如今隻有他一個人健在。皇長子誕生,論功行賞,合該有他一份兒。一般的賞賜,對馮保已無甚意義,晉封爵位,又牽涉朝廷綱本,朕一時委決不下。”

張四維細心聽來,覺得皇上的話中藏有玄機:雖然表面上他保持了對馮保的一貫禮敬,但并不想給馮保封爵。隻是李太後發了話,他不敢硬頂着不辦,故在此提出來商量。張四維一時也感到不好辦,隻得敷衍道:

“太嶽先生在世時,對這類封賞,是一概不允。理由是賞爵太濫,壞了朝廷綱常。”

“問題是太嶽先生已經不在了呀。如果他在,這類事根本用不着朕來操心。内閣現在是你張閣老掌制,你是何态度?”

張四維一下子被頂到牆上,想耍滑頭已不可能。想了想,決定趁此機會試探皇上有無誅除馮保的意思,遂把心一橫,冒險言道:

“臣覺得,給馮保加封爵位不妥。”

“不妥在哪裏?”

“曆朝封爵者,不外乎兩種:一種是建功立業的大臣;一種是皇親。馮保以一個太監出身,既無偉功建樹,又非在國難時有救駕之功。如果給他封爵,勢必會引起士林非議。”

“朕怕的不是士林非議,”朱翊鈞眉梢一揚,露出不屑的神氣,言道,“你要說清楚,前朝太監中,有無封爵的人。”

“有一個。”

“誰?”

“劉瑾。”

“劉瑾,”朱翊鈞一愣,說道,“這不是武宗皇帝爺手下的司禮監掌印嗎?此人極壞。”

“皇上所言極是。此人生封爵位,死有餘辜。”

“既如此說,馮保封爵之事也該擱置起來。”朱翊鈞仿佛了卻了一樁大心事,舒了舒腰,漫不經心地說,“張閣老回去後,就按你方才所言,給朕寫一個條陳。”

“說什麽?”

“就說馮保爲何不能封爵的理由。這個條陳一定要寫好,朕要給太後看的。”

張四維一聽,不免心下暗暗叫苦,想不到繞了半日,他竟被皇上繞進了套子。皇上要他當惡人整治馮保。如此一來,他不但與馮保徹底撕破臉,捎帶着還把李太後得罪了。但事既至此,想當縮頭烏龜已不可能。張四維本想趁機給皇上多多進言,卻見皇上已是起身離座返駕回宮,臨走時留下一句話饒有深意:

“張閣老,凡事都要多多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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