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晚到,失禮了,請太後恕罪。”
李太後因要會見外臣,重新戴起了雙鳳翔龍冠,穿起了金絲繡織九龍四鳳十二樹大花的朱羅命服。一見張居正,她的内心升起一股異樣的感情。打從搬離乾清宮半年多來,她就再也沒見過張居正了。此番相見,除了“君臣”之義,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男女私情在作怪。聽到張居正說話,李太後保養得極好的白皙臉龐沒來由地泛起淺淺的紅潮,她答道:
“先生國事繁忙,遲到一會兒不算什麽。”
“謝太後寬宏。”
“昨天夜裏,皇上在曲流館發生的事,想必馮公公都對你說了。”
李太後說着瞟了馮保一眼。馮保趕緊欠身回答:“啓禀太後,該對張先生講的,老奴都講了。”
李太後轉向張居正,開門見山問道:“張先生,你看這件事情,應該如何處置?”
張居正恭謹回答:“臣想聽聽太後的旨意。”
李太後眼圈兒一紅,傷心言道:“皇上如此胡鬧,有傷君王體面,咱想将他廢了,另立潞王。”
張居正立即接話:“恕臣下冒昧,太後此意不妥。”
“爲何?”李太後眼波一閃。
張居正答:“皇上登極六年,虛心好學,勤勉政事,早已成了四海鹹服,萬民擁戴的少年天子。曲流館一事隻是偶犯,而且主要責任也不在他。”
“你是說,是因爲孫海、客用兩個内侍引誘皇上?”李太後主動猜問。
“是。”
“這是個理由,但往深處究實,卻也算不得理由。”李太後說着情緒激動起來,“咱在乾清宮陪了皇上六年,每時每刻都在教導他端正操守,做一個正人君子,他好像都聽進去了,也的确認真履行。爲啥咱一離開乾清宮,他就變了?人叫不走,鬼叫飛跑!咱還健在,他就敢這樣,若長此下去無人管教,他豈不越發驕奢?”
說到此處,李太後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往下掉。張居正心裏頭産生了極大的震撼,他對爲天下蒼生的福祉而滅私情的李太後肅然起敬。但是,他也從李太後火辣辣的言語中聽出一些難以察覺的矛盾心理:她責罵皇上,是恨鐵不成鋼;但一說到“廢”字兒,口氣便明顯地猶豫……心下一揣摩,他越發相信自己先前的判斷,于是言道:
“太後,僅僅曲流館一件小事,斷斷不能成爲廢谪皇上的理由。”
“嗯?”
“皇上是先帝生前定下來的嗣位正君,記得先帝那天在乾清宮臨危遺命,指派臣等和馮公公一起作爲皇上的顧命大臣。六年來,臣和馮公公秉承先帝遺訓,忠心輔佐皇上,不敢有一絲兒疏忽。皇上一時犯錯,太後如此自責,倒叫臣無地自容。”
“皇上孟浪,與張先生何幹?”
“臣是顧命大臣,作爲皇上的老師,臣教導無方,豈躲得掉幹系?”
張居正的這個态度,讓李太後大大松了一口氣。張居正猜測得不差:李太後眼下的确處在兩難之中。皇上犯事之初,正在氣頭上的她,真的想到過要把皇上廢掉。但用過早膳後冷靜一想,她又覺得這個想法太過草率。畢竟朱翊鈞已當了六年皇帝,突然被廢,将如何向滿朝的大臣、天下的百姓交代?那時馮公公已帶着她的旨意去了内閣,想阻攔已經來不及了。她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雲台,擔心張居正真的同意她的主張把皇上廢掉。然而,她擔心的事情終于沒有發生。探明了張居正的心底,她索性假戲真做,闆着臉說道:
“咱的主意已定,這個皇上一定要廢掉!”
“太後!”張居正喊了一聲,霍然站起,突然又雙膝跪地,侃侃言道,“你若真的要廢掉皇上,首先,你就把我這個内閣首輔廢掉。”
一直在旁邊冷靜觀察的馮保,這時候也看出了端倪,連忙也跟着張居正跪了下去,奏道:
“啓禀太後,老奴不單是皇上的顧命大臣,還是皇上的大伴,要廢掉皇上,你先給老奴賜死。”
“賜死?”李太後一愣。
“對,賜死!”馮保嘴一癟,眼淚說來就來,嗚咽着說道,“皇上被廢了,咱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李太後此時是悲喜交集,悲的是皇上不成器,喜的是兩位老臣對皇上都如此忠心耿耿。她親自起身上前扶起内外兩位相臣,吩咐身邊内侍:
“去乾清宮,請皇上到這裏來。”
少頃,聽得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但見滿臉愧色的朱翊鈞誠惶誠恐地走了進來。打從奉先殿前李太後怒氣沖沖乘轎而去,朱翊鈞的一顆心就一直如同油煎。母後揚言要廢他,無論陳太後怎樣替他求情,終是一個不松口。想到自己剛剛知曉事體,嘗到一點當皇帝的快樂,就要被廢掉,不但要搬出乾清宮而且要永遠離開京城。這一驚吓,着實讓他頂門走了七魄,脊上溜了三魂。在陳太後的一再撫慰下,他恍恍惚惚回到乾清宮,一心等着母後召見張先生商讨的結果。如今母後命他來到雲台,他也不知等待他的究竟是禍是福,所以一進門來就低着頭,不敢看母後的臉色。
看到皇上站在門口遲疑不決的樣子,張居正首先站起來肅容言道:
“皇上,請到禦榻就座。”
朱翊鈞一聽師相的口氣一如平日,對他充滿恭敬,心裏頭忽地一熱,不免擡起頭來看了看母後。李太後此時也正凝定眼神兒看着他。四目相對又倏然分開,李太後冷冷言道:
“鈞兒,張先生讓你到禦榻就座,你還愣在那裏幹什麽?”
“謝母後。”
朱翊鈞頓時如釋重負,他坐上禦榻後,張居正立即對他跪下,行君臣觐見之禮。
“元輔張先生請起。”
朱翊鈞淚花閃閃,恨不能親下禦榻把張居正扶起。待張居正回到繡椅上坐好,李太後又道:
“鈞兒,張先生保你,這皇上的位子,還是由你來坐。”
“謝……”朱翊鈞本想說“謝謝張先生”,想想又不妥,以君谀臣的事情小時候做起來,渾然不覺羞恥,但現在既已長大,再這樣做,豈不令他汗顔?想了想,改口道,“謝母後寬宥。”
“寬宥寬宥,”李太後冷笑一聲,“若不是張先生和馮公公保你,爲娘的決不寬宥!”
朱翊鈞渾身一戰,讷讷言道:“兒再不敢胡來。”
“再胡來,就誰也保不了你,”李太後秀眉一豎,火辣辣斥道,“做下這等荒唐事,也不能太便宜了你,不懲罰一下,你哪裏會吸取教訓!”
馮保這時又想做好人,便道:“啓禀太後,念皇上是初犯,如今他已痛心疾首,依老奴愚見,懲罰就不必了。要懲罰,就懲罰孫海、客用他們兩個。”
“這兩個如何懲罰?”李太後問。
“将他們各杖二十,降爲淨軍,發往南京孝陵種菜。”
“這處理也不算太重,”李太後颔首同意,又道,“那兩名宮女,都叫什麽?”
馮保答:“被客用削了頭發的那一位,叫巧蓮,另一名叫月珍。”
“這兩個,咱看巧蓮還有閨秀之風,就将她調來慈甯宮,在咱的左右侍候。那個月珍,不能再讓她呆在尚儀局,幹脆把她發落到浣衣局。”
“太後明斷,老奴遵旨執行。”
聽說要把孫海、客用二人貶谪到南京去,朱翊鈞心裏頭十二分的不情願,但此時哪有他說話的分?縱有再大的憤懑,也隻能隐忍。偏在這時,李太後又道:
“奴才都懲罰了,當皇上的,不說曲流館發生的那種龌龊事,單姑息養奸這一條,就該重罰!張先生,前朝的皇帝,如果做錯了事,該是如何處置?”
張居正雖然保了皇上,但覺得給予薄懲,對糾正皇上的玩愒之心有利無弊,因此答道:
“前朝不少皇帝,做錯事後都下過罪己诏。”
“罪……”李太後沒聽明白。
“罪、己、诏,”張居正一字一頓回道,“就是皇帝将自己所犯的錯處寫成诏示以告天下,以此來警醒自己,表示悔過之心,決不重犯。”
“如此甚好,”李太後答應一句,又問朱翊鈞,“鈞兒,你意下如何?”
朱翊鈞哪肯将自己做出的醜事兒抖摟出來告示天下?但迫于太後的壓力,他隻得硬着頭皮回答:
“張先生建議甚好。”
李太後看得出兒子的态度勉強,但她深谙“矯枉必須過正”的道理,對張居正說:
“張先生,你今兒個回去,就替皇上拟出罪己诏來,明日送通政司,在邸報上登載。”
一連數日,乾清宮内一改往日祥和融洽的氣氛。上到皇上皇後,下到宮娥彩女小火者,一個個臉上都像是挂了霜。個中原因不言自明——仍是曲流館事件的餘波。朱翊鈞雖然沒有被廢黜,但馮保卻仰恃李太後的支持,在紫禁城内宮中搞了一次大清洗。凡是平日他看不順眼的内侍,不降即谪。由牙牌太監降爲烏木牌火者的有七十多人。被調出内廷前往南京、鳳陽、南海子等處充當淨軍做苦役的,又有五十多人。一百多位在皇上跟前服侍的貂珰,轉眼間都成了臭水溝中的蝦子任人撮捏。這是萬曆改元以來内宮最大的一次人事更易,弄得雞犬不甯人人自危。這次撤換最多的是乾清宮内侍,大大小小的管事牌子被撤換了二十多個,讨皇上喜歡的奴才幾乎撤得精精光光。孫海、客用兩個被打得遍體鱗傷,押解到南京充當淨軍去了。馮保作爲司禮監掌印,名義上統轄内廷二十四監局,但對乾清宮的内侍,哪怕是一名小小的火者,他也不敢擅自變動。這皆因乾清宮是皇上機樞之地,所有内侍都由他欽點。馮保這次之所以敢老虎嘴上捋須,皆因皇上犯錯在前。如今安插進乾清宮來的管事牌子,清一色都是馮保精心挑選的親信。皇上雖然還是威加四海的九五至尊,但在乾清宮中卻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這種處境,怎不令他黯然神傷。
還有更令朱翊鈞揪心的事,便是張居正替他草拟的《罪己诏》,诏文用詞尖刻,用自唾其面來形容猶嫌太輕。朱翊鈞讀過一次,頓覺胸悶氣短,他再沒有勇氣來讀第二遍。他恨不能把那份《罪己诏》撕個粉碎,但撕了又有何用?它早就登載在通政司邸報上,通過郵傳發往全國各府州縣。想想自己身爲皇帝,卻不得不将這一點點“穢行”公之于衆,讓全國的蕞爾小官都将它作爲茶餘飯後的談資,朱翊鈞就恨得咬牙切齒。但所有的怨恨都隻能深埋于心。自孫海、客用離開之後,對調入乾清宮來服侍他的這些個陌生面孔,他是一個都不敢相信。
卻說這一日用過早膳,他踱步到東暖閣,剛坐下啜了兩口茶,聽得門口有人禀道:
“奴才張鲸求見皇上。”
張鲸是司禮監八個秉筆太監之一。年紀雖然隻有三十五六歲,在内廷卻差不多待了将近二十年。他五歲被閹送入宮中,在内書堂讀了六年書,在太監裏頭是個難得的秀才。他與時任杭州織造局督造的欽差太監孫隆是好朋友,經孫隆的推薦,他投到馮保門下。馮保賞識他爲人謹慎,寫得一筆好字。前年,便将他從禦馬監管事牌子的位子提拔爲秉筆太監。在司禮監,除了張誠,他算是第三号人物了。此人平常言語甚少,口上從不言是非之事。因此,在這次内廷人事變動中,他被馮保挑來每日往東暖閣當值,給皇上送本讀本。
聽到張鲸的聲音。朱翊鈞皺了一下眉頭,懶洋洋地說道:“進來吧。”
張鲸蹑手蹑腳走進來,在禦榻前跪下了。朱翊鈞瞟了一眼他捧進來的奏匣,問:
“今日有何重要的奏本?”
“有内閣首輔張先生的一道疏。”
“什麽疏?”
“《皇上宜戒遊宴以重起居疏》。”
“又是這件事,簡直沒完沒了。”朱翊鈞心裏頭嘀咕了一句,他已是十分厭煩,稍稍愣了一會兒,他吩咐張鲸道,“起來,坐到杌兒上去,念疏文。”
張鲸趕緊爬起來,打開奏匣,取出張居正的那道疏,小心翼翼念将起來:
自聖上臨禦以來,講學勤政,聖德日新。乃數月之間,仰窺聖意所向,稍不如前……
讀到這裏,張鲸稍作停頓,偷偷觑了朱翊鈞一眼,見他仰着下巴瞧着窗外的樹影出神,臉上毫無表情,便吞了一口口水,繼續念道:
微聞宮中起居,頗失常度;但臣等身隔外廷,未敢輕信,而朝廷庶政未見有缺,故不敢妄有所言。然前者恭侍日講,亦曾舉“益者有三樂而損者亦有三樂”,“益者有三友而損者亦有三友”兩章,以勸導聖上。語雲:“樹德務滋,除惡務盡。”曲流館之事發生,内廷務必整頓,其各監局管事官,俱令自陳,老成廉慎者存之,谄佞放恣者汰之。且近日皇穹垂象,彗芒掃宦者四星,宜大行掃除以應天變……
“停!”朱翊鈞忽然叫了一聲。
張鲸收了口,朱翊鈞盯着問他:“張先生說天象有變,可有根據?”
張鲸答:“欽天監幾天前上了一道條陳,言過此事。”
“怎麽講的?”
“說是天上出現了彗星,尾巴掃着了紫微星座,這種星象是有内侍欺蒙萬歲爺。”
“胡說八道!”朱翊鈞憤憤地罵了一句,忽然感到失言,又改口道,“張先生說的是,咱們這個内廷,是要進行一次大掃除。馮公公不是已經大掃除了嗎!”
“大概張先生還嫌掃得不幹淨。”
張鲸随話搭話,朱翊鈞眼皮子一動,他聽出張鲸話中有話,但他慮着張鲸是馮保的親信,不敢貿然探問,隻是朝他揮了揮手,言道:
“繼續念吧。”
張鲸清了清喉嚨,又一闆一眼念将下去:
臣又聞漢臣諸葛亮雲:“宮中府中,俱爲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臣等待罪輔弼,宮中之事,皆宜與聞。此後不敢以外臣自限,凡皇上起居與宮壺内事,但有所聞,即竭忠敷奏;若左右近習有奸佞不忠者,亦不避嫌怨,必舉祖宗之法,奏請處治。
皇上宜戒遊宴以重起居,專精神以廣聖嗣,節賞赉以省浮費,卻珍玩以端好尚,親萬機以明庶政,勤講學以資治理。
張鲸念完,卻不見朱翊鈞有任何反響。原來這位皇上的思想早就開了小差,他在想着“宮中府中,俱爲一體”這句話。按洪武皇帝訂下的規矩,内廷的太監與外廷的官員是不能互相交接的。此舉是爲了保持朝廷的政體清肅,既不讓太監幹政,亦不讓外廷官員幹預皇室私事。有違例者,輕者貶黜,重者剝皮。如今,張居正在這份奏疏中居然提出宮府一體的話,而且申明“此後不敢以外臣自限”。若準了這奏疏,就等于是往自己身上多加了一道制箍,想想後果,朱翊鈞不寒而栗。他擡起頭來,才發現張鲸早就收了本子,便心不在焉地問道:
“念完了?”
“念完了。”張鲸答。
“待會兒,把張先生這道奏疏送往慈甯慈慶兩宮,讓兩位聖母過目。”
“奴才遵旨。”張鲸停了一下,又試探着問,“萬歲爺,如果太後娘娘問奴才,萬歲爺是個啥态度,奴才該如何回答?”
“還是那四個字,依奏允行。”朱翊鈞煩躁地回答。
“奴才明白了。”
張鲸收拾好奏匣,正要告辭前往慈甯宮,朱翊鈞仿佛記起了什麽,又把他喊住,問道:
“朕讓你查的東西,查到了嗎?”
“可是建文帝的那首詩?”張鲸問。
“是的。”
“奴才查到了。見萬歲爺沒問,奴才不敢主動拿出來。”
張鲸說着從懷裏摸出一張折疊起來的灑金箋紙,恭恭敬敬遞到朱翊鈞的手上。
朱翊鈞抖開一看,一筆圓潤的蠅頭小楷,工工整整抄了兩首七律:
風塵一夕忽南侵,
天命潛移四海心。
鳳返丹山紅日遠,
龍歸滄海碧雲深。
紫微有象星還拱,
山漏無聲水自沉。
遙望禁城今夜月,
六宮尤望翠華臨。
閱罷楞嚴磬懶敲,
笑看黃屋寄圍瓢。
南來嶂嶺千層迥,
北望天門萬裏遙。
款段久忘飛鳳辇,
袈裟新換衮龍袍。
百官此日知何處,
惟有群烏早晚朝。
朱翊鈞默看一遍,又吟誦一遍,看得出他神有所傷。沉思有時,他忽然從案幾的鎮紙下拿出一張箋紙遞給張鲸,言道:
“你看看,朕這裏也有一首。”
張鲸慌忙接過,一看是朱翊鈞的手迹:
牢落西南四十秋,
歸來花發已盈頭。
乾坤有夢家何在?
江漢無情水自流。
長樂宮前雲氣暗,
朝元閣上雨聲愁。
新蒲細柳年年綠,
野老吞聲哭未休。
張鲸讀着讀着,一半被詩中的憂郁之情所感動,一半出自對朱翊鈞心情的揣摩,竟然兩眼一擠落下淚來,幾滴淚珠打濕了箋紙,他吓得渾身一哆嗦,連忙跪下乞告:
“奴才該死,污了萬歲爺聖迹。”
張鲸的這番表演讓朱翊鈞大受感動,但他并不表露,隻擡擡手讓張鲸起來,問他:
“你爲何落淚?”
“奴才看到萬歲爺這麽認真地抄錄建文帝的詩,心裏頭十分感動。”
“啊,是這樣,”朱翊鈞沉吟着說,“隻是還不能斷定,這首詩是不是建文帝所作。”
“詩寫得過于凄涼,但依奴才看,應該是建文帝原作。”
“你怎麽知道?”朱翊鈞說,“這首詩出自《徐襄陽西園雜記》,隻錄了這首詩卻沒提出任何佐證。”
“關于這首詩的佐證,在《碧裏雜存》一書中有記載,”張鲸接着介紹說,“這書是正德年間一個叫董毂的人寫的。此人是正德年間的進士,當過安義、漢陽兩個縣的知縣。後因事罷官,歸隐林下,遂寫了這本書。”
朱翊鈞問:“關于建文帝,書上有何記述?”
張鲸答:“對建文帝舊事,書中記載頗詳。說建文帝尚在髫年之時,太祖皇帝夜裏做夢,看到内廷左右楹柱,有黑白二龍纏繞相鬥。左邊楹柱上的黑龍戰勝。天亮後,太祖發現燕邸——也就是後來的永樂皇帝爺,與皇太孫——也就是後來的建文帝,各抱一根楹柱嬉戲,而燕邸恰恰在左邊那根楹柱,太祖心下便起了疑心。後太祖帶着燕邸與皇太孫閱禦馬,出了一個上聯讓兩人對,太祖出的上聯是‘風吹馬尾千條線’,太孫對曰‘雨濕羊毛一片氈’,燕邸對‘日照龍鱗萬點金’。太祖一聽,不免心下喟歎天命不可違。他傳位太孫後,曾封鎖一箧,密召已成爲建文帝的太孫說:‘你若他日遇到大難,垂死之際,方許開視。遇到小災,則萬不可打開,切記切記。’到了壬午那一年,燕邸從北京發兵,靖難之師圍了南京紫禁城。建文帝危急之中,便打開太祖給他的箧笥。隻見裏面惟有僧衣帽一副,度牒一紙,剃刀一具而已。建文帝遂連夜削發,縱火焚宮,從暗溝中逃出。有司便以自焚而奏達于永樂皇帝爺。建文帝這是順天知命,見機保身。至正統年間,距靖難之變不覺已有四十年,有一天,雲南布政司衙門忽然來了一個老僧,杖錫從甬道入正堂,南面而立,曰:‘吾即建文帝也,今吾年八十,彼已傳四朝,事即定矣,吾有首丘之懷,故欲歸耳,汝等可爲奏聞。’說着就從袖裏掏出詩箋來。藩臣難辨真假,便着人将老和尚禮送來京。其時建文帝時的宮中舊人大都物故,有一個老宦者還活着,他說:‘老和尚前身是否就是建文帝,吾能驗之。’說着讓老和尚脫去左腳鞋襪。他一見老和尚的腳闆心,便抱腳痛哭。原來這老宦者當年曾在宮中爲建文帝侍浴,知道建文帝左腳闆心上有一顆黑痣。今老和尚腳上恰恰就有一顆,老宦者因此斷定是建文帝無疑。有了這個鑒定,朝廷也就善待老和尚,留在宮中奉養。不二年,老和尚圓寂,朝廷亦在萬壽山旁爲他立了一座墳墓。”
張鲸仔細講了朱翊鈞所抄這首詩的來龍去脈。朱翊鈞覺得這張鲸博覽史籍,還是個有心人,便問他:
“你抄的兩首詩,又是個什麽來曆?”
“這兩首詩出自《蜀都雜抄》,說是貴州金竺有一座小廟,叫羅永庵,有一天來了個老和尚,在庵内的牆壁間題了這兩首詩,後人有人讀到,認定這是建文帝的手書。”
“那老和尚呢?”
“題完詩就走了,不知所終。”
“這又是一種說法。”朱翊鈞仿佛充滿了傷感,“關于建文帝的下落,朝廷一直沒有明确記載。”
“野史上倒有不少。”
“野史不足爲信啊。”
“萬歲爺說得太對了,就說奴才方才提到的《碧裏雜存》,不少人就譏它是齊東野語。”
“朕讓你找建文帝的詩,你可曾對人講過?”
“沒有,”張鲸哈着腰答道,“奴才怕下頭人亂猜萬歲爺的心思,連馮公公那裏都不敢透個口風。”
“你做得對,”朱翊鈞緊繃着的臉忽然露了一點霁色,他又問張鲸,“你說,朕爲何要找建文帝的詩?”
“這……”張鲸倒吸了一口涼氣,嗫嚅着說,“這個,奴才不敢亂猜。”
“你說,說錯了,朕恕你無罪。”
有了這句話,張鲸膽子略壯了些,但他仍不敢看朱翊鈞的臉色,隻低頭言道,“奴才猜想,萬歲爺大概因曲流館的事已是傷透了心。”
“唔,接着說。”
“因此就想到被永樂皇帝逐出皇宮的建文帝,想到他隐姓埋名,流落民間……”
張鲸說到此處,再也不敢往下講了,因爲他看到朱翊鈞的雙眼噙滿了淚水。過了一會兒,他見朱翊鈞雙手将那詩箋揉皺又撫平,撫平又揉皺,便又輕聲喊了一句:
“萬歲爺!”
“嗯?”朱翊鈞歎息一聲,情緒激動地說,“我要是建文帝,既當了和尚,就決不再回這紫禁城。”
張鲸猛地跪下,哽咽着勸道:“萬歲爺,你千萬不要這樣想,你是威加四海的太平天子!”
“你?”
朱翊鈞如夢驚醒,他決斷地把兩張詩箋揉成一團摔到地上,對張鲸說:
“張鲸,你好好服侍朕,朕不會虧待你。”
“謝萬歲爺!”
張鲸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