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上午,張四維會見了三撥官員,談了邊防又談郡治,最後接着談甘肅茶馬司的人員增額問題。都是調劑增加饷銀赈糧的麻煩事,三輪談下來,已是精疲力竭腦袋發漲。中午内閣膳事房爲閣臣們準備了便餐,張四維嫌不好吃,每日午時過半家裏準時送食盒來。清清爽爽六菜一湯,他看了也無胃口,胡亂扒了幾口然後倒頭便睡,過了半個時辰醒來,精神氣兒又提起不少。房役擰了塊熱面巾遞給他擦把臉。這時,書辦進來禀告,說是禮部度牒司主事褚墨倫求見。按常例,除了有事關本司的要事閣臣需要垂詢而破例召見外,一個六品主事斷沒有主動求見閣臣的理由。皆因這褚墨倫是張四維的山西老鄉,又受過他提攜,攀了這點鄉誼,故褚墨倫敢于主動跑來内閣找張四維禀事。張四維吩咐書辦喊褚墨倫進來。
頃刻間,書辦領進一個身穿鹭鸶補服的官員,隻見他長得肥砣砣的,才三十多歲就已過早發福腆起了肚子,這人就是褚墨倫。他是隆慶五年的進士,放榜後補了兩任知縣。去年,禮部度牒司主事李贽被張居正看中,升官兩級外放雲南任姚安知府。張四維便薦了褚墨倫進京接任此職。
褚墨倫一進值房行過揖禮坐下後,張四維問他:“你有何急事要說?”
褚墨倫答:“卑職求見閣老大人,爲的是和尚給牒的事。”
“你照章辦理就是,這種事也值得跑來内閣?”張四維顯得有些不耐煩。
“若能照章辦理,卑職就不來這裏了。”褚墨倫顯得緊張兮兮的,似乎有一大堆苦水要訴,“這次和尚給牒,弄得不好,怕要出岔子。”
“怎麽呢?”張四維略略一驚。
褚墨倫便說出事情原委:洪武皇帝開國之初,鑒于天下寺廟自行披剃的僧人太多,遂于禮部專設一個度牒司管轄此事。和尚最初的定額是大府五十名、小府三十名、州二十名、縣十名,不準超額。每位僧人需有度牒司頒發的度牒作爲憑信以備官府查驗。凡查出沒有度牒的私自剃度的僧人,一律拘押審驗發邊外充軍永不诏赦。度牒每三年頒發一次。全國各地寺廟僧人,須經當地官府核準,持官衙文書來京經過考試領取度牒,所考内容無非是佛家戒律叢林制度菩提經義之類。每次發給度牒數額以一千人爲宜。凡持度牒者,官府例免丁銀夫役。居宮道士,比照僧人辦法管理,隻是數額尤少。此項法令一出,度牒便奇貨可居。不管什麽人,一入寺廟便有人供養,又免了夫役稅賦之苦,何樂而不爲?于是不但天下流民,就是尋常百姓人家,也莫不想人上托人保上托保鑽路子擠進缁衣羽流之中。弄一張度牒,于暮鼓晨鍾之中過那種不耕不稼風雨無欺的清閑生活。洪武之後,雖朝代更替君王好惡不同,但度牒卻永遠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聖紙”。洪武初年,每領一張度牒須交本銀一兩。到嘉靖時,這本銀漲到了十兩,依然是萬人争搶。盡管朝廷增加了度牒數額,孝宗時增至每屆三千名,嘉靖時減少,亦有一千五百名。但不管增額多少,總是一個供不應求。許多人爲了弄到一張度牒,不惜花大本錢去賄賂當事官員。久而久之,發放度牒也成了炙手可熱的權力。多少當路政要都染指其中。萬曆元年,深知個中弊端的張居正,惱恨度牒發放太濫,一來助長了民衆的好逸惡勞之心,導緻勞力減少;二來不法官員借此機會從中牟利。因此他奏明皇上,将度牒發放由三年改爲六年一次。上一次發放度牒是隆慶六年,一晃六年時間過去,今年該發放度牒了。一過春節,禮部就移文各省,申明今年發放度牒的要求及各省名額。張居正請示皇上,将此次發放度牒的名額控制在兩千人,并讓閣臣張四維督責此事。張四維指示主辦的度牒司将其中的一千六百個名額分到各省,而留下四百名作爲機動。他知道這種事兒斷不了有說情的,先留下一些空額,以免到時被動。但是,待各省按規定于三月十五日之前将預備領牒的僧人聚到京師,人數竟達到了五千餘人。除每個省都有大量超額之外,還有一些僧人拿着這官那官的函劄前往度牒司尋求照拂通融。這些拿條子走捷徑來的,竟也不止一千人。褚墨倫感到不好辦,于是跑來找張四維讨主意。
張四維早就料到度牒發放不會一帆風順,但沒有想到一下子多出這麽多人來。他知道這些多出的人每個人後頭都有貓膩。前天夜裏,山西省領隊前來辦理此事的官員跑到他府上拜望,希望他照顧家鄉,多給一百個名額。張四維嫌他要得太多,隻給了他八十個名額,那官員倒也識相,當下就留下了兩千四百兩銀票。張四維假意推辭一番,然後說一句“下不爲例”就算笑納了。一個名額賣三十兩銀子,這還不包括中間人的好處,試想一下,兩千張度牒能賣出多少錢來?地方上的撫按藩臬郡邑守丞,恐怕都會從這裏頭賺一把外快。京城各衙門的官員,凡有權勢的,也莫不想插上一手。想到這一層,張四維瞅了褚墨倫一眼,定了定心神,才笑着問:
“這幾日,恐怕你褚墨倫的家裏,門檻都被人踩爛了。”
“張大人說得不假,”褚墨倫一開口說話就顯得語氣生硬,他想說得緩和一些,結果聲音更難聽,“隻要卑職散班回家,一跨進門檻兒,就見屋子裏頭像開堂會似的堆滿了人,相識不相識的都湊一堆兒朝咱作揖,大家什麽都不說,但都心知肚明,誰都是爲度牒的事,咱心裏煩透了,卻又不好開趕。”
“爲啥?”
“既然敢登門,必定都有後台撐着。”
張四維正想知道詳情,便把身子俯過去,低聲問:“都有哪些人?”
“最不能得罪的,咱給您張大人數三位。”褚墨倫的表情越發古怪了,他扳起指頭數着,“第一是皇上的母舅、武清伯李偉的兒子李高,他差管家來,點明要一百張度牒……”
“他口氣這麽大?”張四維插話問。
“是啊,誰叫他是國舅爺呢!”褚墨倫感歎着,一副沮喪的樣子。
“第二個呢?”
“第二個是馮公公的管家徐爵,他要的數也是一百。”
“唔,第三個呢?”
“第三個嘛,”褚墨倫下意識扭頭看了看值房虛掩着的門,輕聲問,“馬大人是否就在對面?”
“是啊,”張四維的值房對面正是新任閣臣馬自強的值房。他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麽,用手朝對面一指,問:“你是說,第三個是他?”
“不是他,是他的小舅子,這個口氣小一點,開口要的是五十個。”褚墨倫做了個鬼臉,雙手一攤,無奈地說,“馬大人剛剛離開禮部尚書的位子,又榮升閣臣,說什麽,卑職也不能過河拆橋哇。”
張四維點點頭,不禁由馬自強想到新任禮部尚書萬士和,此公從南京禮部堂官任上調來,很得張居正信任,于是問道:
“你們新堂官萬大人是何态度?”
“卑職請示過他,他隻說按章辦事,餘下再也不肯聽卑職禀報。卑職猜他的心思,這件事是在他上任之前定下的,當時的禮部尚書是馬大人,自應還由馬大人負責。再加上首輔大人亦把此事交給你張閣老督責,他萬大人就幹脆不伸手,落得清閑。”
“萬大人知道這是一團渾水,所以不肯攪和,”張四維說話素來不帶感情,因此聽不出是褒是貶,這會兒他接着問,“你說的緊要人物,就是這三個?”
“是。”
“閣臣裏頭,再沒有人打招呼了?”
“沒有,呂調陽大人向來葷腥不沾,申輔時大人謹小慎微,加之他從來與禮部沒關系,所以說不上話。”
張四維問話的目的并不是指呂調陽與申輔時,聽了褚墨倫的回答,他幹脆挑明了問:
“首輔身邊有什麽人找過你嗎?”
“沒有,”褚墨倫說着,朝張四維擠了擠眼言道,“張大人,聽說去年冬上,首輔因他的管家遊七娶了戶科給事中孟無憂的妹妹做了小老婆,頓時沖冠一怒,動家法打斷了遊七的一條腿,還把孟無憂連降三級調往雲南。管束如此之嚴,首輔的身邊人哪裏還敢造次。”
張四維信奉“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對張居正的做法大不以爲然,但他不肯在褚墨倫面前表露,便轉了個話題問:
“上次撥出二十個名額由你處置,都用完了?”
“甭說二十個,就是二百個也不夠呀。”褚墨倫苦笑了笑,又感激地說,“不過,卑職很知足,張大人就是一個名額不賞,咱還不得辦事?”
“你嘴巴倒甜。”
張四維一言未了,兩人都會心地笑了起來。不過,張四維很快就收斂了笑容,憂心忡忡地問:
“五千多名僧人齊聚京師,争搶兩千張度牒,僧多粥少,稍一不慎,就會惹出禍事。”
“正因爲如此,卑職才急着來向張大人禀報。”褚墨倫頓時又緊張起來,把雙手交叉放在凸起的肚皮上,那樣子看上去很滑稽,他焦急說道,“這些僧人敢來京師,肯定都是使了大把的銀錢,如果花了錢又弄不到度牒,包不準會有人尋死放潑打官司告狀。别看這些秃驢平常敲着木魚一口一個‘阿彌陀佛’,真正逼急了眼,一樣變成瘋狗咬人。”
“這種事情最好不要發生,”張四維沉吟着問道,“你是執事者,你想到什麽好主意沒有?”
褚墨倫晃了晃臃腫的身軀,言道:“卑職想了一個主意,但不知是不是好主意。”
張四維手一指:“你講。”
褚墨倫說:“卑職想給皇上寫一份折子,請求再增加一千份度牒,把京官們的那些條子對付過去。”
這個主意早在張四維的意料之中,但是他感到把握不大。他擡手揉了揉酸澀的眼皮,問:
“增加一千份度牒,該照顧的就都能照顧,但是,皇上會同意嗎?”
“皇上聽三個人的。第一是李太後,咱們當朝的聖母到處捐資修廟,多剃度幾個和尚,料想她不會不同意。第二個是首輔,現首輔正好回家葬父,他即便不同意,也與皇上說不上話。第三是馮公公,他的管家徐爵插手了這件事,諒他也不會站出來殺橫槍。”
張四維聽了褚墨倫的話,在心裏頭反複權衡,覺得辦成此事最大的障礙還是張居正。以他一貫獎勤罰懶的思路,他肯定不會同意增額。但轉而一想,多增加一千個和尚,放在全國範圍來考量,終究是小事一樁。如果皇上真的同意增額,張居正日後知道,也未必會爲這件小事與皇上翻臉。不過,爲了穩妥起見,他決定就此事先去請示呂調陽。張居正走後,内閣由他臨時牽頭,一旦取得他的同意,就等于找到了一面擋箭牌。主意一定,他便對褚墨倫說:
“你這主意不妨一試,你先回去寫折子,咱這裏瞅空兒,也與呂閣老先行通氣。”
褚墨倫剛走不一會兒,張四維就來到呂調陽的值房,他剛推門進去,就發現呂調陽蠟黃的臉上泛了一點兒喜氣出來。
“呂閣老。”張四維喊了一聲。
“啊,是鳳盤兄,來,請坐。”
呂閣老說着起身離開文案後頭的坐椅,踱到前面來與張四維對面行揖而坐。這呂調陽長張四維八歲,已經六十歲開外,一年到頭總是個病蔫蔫的樣子,說話做事都打不起精神。不過,這老頭子待人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哪怕再熟的人,一天見過多次,每次也不少一點兒行揖遜讓的禮敬。呂調陽剛坐定,又起身從文案上拿出兩張内閣專用文紙遞給張四維,說:
“你來得正好,不谷這份條陳,正想請你過目,幫我斟酌斟酌。”
張四維接過文紙,隻見上面寫道:
世之築城,必建谯樓。此乃漢之遺風。谯樓者,謂門上爲高樓以望也。谯樓内每懸巨鍾,昏曉撞擊,使城民聞之而生儆惕之心。天下晨昏鍾聲,數皆一百零八,而聲之緩急、節奏,随方各殊。杭州歌曰:“前發三十六,後發三十六,中發三十六,聲急通共一百八聲息。”薊州歌曰:“緊十八,慢十八,六遍湊成一百八。”益州歌曰:“前擊七,後擊八,中間十八徐徐發,更兼臨後擊三聲,三通湊成一百八。”此三種擊法,爲天下南北谯樓鳴鍾擊奏之藍本。大内紫禁城谯樓之擊法,與薊州擊法,庶幾近之。
擊鍾之數,爲何一百零八,此乃暗合一年氣候節律也。蓋一年有十二月、二十四氣、七十二候,三者相加,正得此數。釋氏念珠數亦一百零八,轉借此義也。又紫禁城谯樓每次擊鍾前,必先奏以畫角之曲。曲有三弄,乃曹子建所撰。初弄曰:“爲君難,爲臣亦難,難又難。”次弄曰:“創業難,守成亦難,難又難。”三弄曰:“起家難,保家亦難,難又難。”此畫角三弄,蓋提醒君臣,不忘創業守成之義,一言一行,必欲盡忠國事。
張四維将這文章從頭到尾細細閱讀一遍,卻不知來由,便狐疑問道:
“呂閣老,您說這是條陳?”
“是啊,是給皇上的,尚未定稿。”
“皇上爲何要這個?”
呂調陽便說了事情的起始緣由:昨日,皇上遣乾清宮值事太監魏清到他的值房傳達聖谕,說王皇後每夜聞聽紫禁城谯樓鍾聲,都是一百零八響,這裏頭有何講究,望能告之。呂調陽接旨後不敢怠慢,翻箱倒櫃地找書搜證,忙乎了一天後,才寫出了這份條陳。
張四維弄清了事情的來由,不由笑道:“虧您呂閣老學富五車。不然,斷然寫不出這份條陳。王皇後這問題看似平常,實很刁鑽。不信,就這谯樓鍾聲的來曆考考百官,恐怕沒有幾個人答得出來,不說别人,就說咱自己,也是兩隻眼睛看鍋底兒,一抹黑。”
“其實也沒有什麽難事,多翻書就行。”呂調陽臉上顯出一種怡然自得的神情,“就這份條陳,不谷查找了曹昭的《格古要論》,郎瑛的《七修類稿》,甚至佛氏的《楞伽經》等書,才找出敲鍾的根由。”
張四維一半是奉承一半是實話,贊道:“呂閣老學問博洽,閣臣中,恐怕隻有前朝的李西涯可以與您相比。”
呂調陽仿佛觸動了什麽心思,歎道:“當初洪武皇帝廢除宰相而設内閣輔臣,其本意是替皇上拟制文告,回答皇上一時想不清的事體,實際上是備顧問之職。閣臣用自己的學問取信于聖主,可是到後來,這閣臣的職責變得混淆不清。到近朝,特别是夏言、嚴嵩之後,簡直就同宰相無異。洪武皇帝若泉下有知,不知會作何感想。”
張四維從呂調陽的話風裏聽出某種難以言表的怨氣。這也難怪,他自隆慶六年被張居正薦拔入閣,這六年來,基本上是在張居正的陰影中讨生涯。前朝内閣,雖然以首輔爲重,但餘下閣臣分職其責,都有一塊實打實的權力。即便如高拱這樣威權自用的宅揆,依然讓張居正分管了兵部與禮部。這張居正卻大不一樣,京城各大衙門,天下各府州縣,哪個衙門要辦的大事,必欲經過他的同意才可行文。無權并不等于清閑,一些無關痛癢諸如調解是非行文建制的小事,都堆在呂調陽頭上,讓他一天到晚忙得團團轉。這種局面的形成,固然同張居正專權有關,但也不全是他的責任。在小皇上的腦子裏,“一切聽憑張先生做主”的觀念已根深蒂固。這次增加馬自強、申輔時兩位閣臣,皇上幹脆谕旨他們“随元輔入閣辦事”便是明證。身爲閣臣而不能參與決策,呂調陽的尴尬可想而知。他雖然自甘淡泊隐忍爲先,但畢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難堪的事發生多了,心中的芥蒂也就越聚越多。特别是去年冬,“奪情事件”發生後,翰林院一幫詞臣穿着大紅袍子跑到内閣向呂調陽拜賀,意爲張居正若去職,呂調陽可順理成章遷升首輔。這事兒本與呂調陽無關,但畢竟發生在他身上,張居正知道後極爲不高興,好長一段時間見了呂調陽都緊繃着臉,害得呂調陽親登張居正的家門主動檢讨,張居正的态度才稍有緩和。張四維入閣不到兩年,對張居正牢牢控制權力不肯讓人分享的感受比呂調陽更爲強烈。但懾于張居正的威勢,他從來都不敢有一絲半點兒的表露。這會兒聽了呂調陽的牢騷,他也隻是皮笑肉不笑地答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又何嘗不是一朝制度。當今皇上登基時才十歲,自然得有一個勇于任事的宰輔擔當攝政的角色。”
“是啊,這也是天意。”呂調陽無可奈何地感歎一聲,臉上又顯露他慣有的漠然。
扯了半天“撞鍾的事兒”,張四維并沒有忘記自己前來的目的。于是,他變着法兒引出話題:
“呂閣老,你在條陳中說,釋氏的念珠之數,是因鍾聲的一百零八響而借用。這一點,恐怕大多數和尚都不知道。”
“和尚們也不必知道。”呂調陽笑道。
“這次和尚度牒,要出題目考他們,我看,就把念珠之數的來曆這道題加進去。”
“這是偏題,不能這樣考他們。”
“題目不出難一點,讓多數人順利過關,恐怕事情就更難辦理。”
“爲何?”
“呂閣老大概有所不知,今年共有五千名和尚聚集京師來考度牒。”
“怎麽有這麽多?”
“往常三年頒一次度牒,現改成六年,積下來的人數就多。方才度牒司主事褚墨倫跑來找我訴說難處,主要是名額太少,難以照顧。”
“照顧,照顧誰呀?”呂調陽不解。
“唉,當今皇上的生母李太後笃信佛教,天底下想當和尚的人就多,還有一些當路政要,有權勢的人物,也想借此機會做功德,都寫條子到褚墨倫那裏要度人出家。”
張宏一進門就和張四維唠嗑子表示親熱,呂調陽一旁看着心裏很不舒服,他早聽說張四維同珰宦打得火熱,這下算是眼見爲實。
呂調陽雖然迂闆,但也知道度牒發放中的幕後交易。從一開始議這事,他就躲得遠遠的。他現在的心态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張四維既然找上門來,不管怎麽着總得搪塞一下,便說:
“首輔讓你分管此事,該拿什麽主意你就拿呗。”
“褚墨倫的意思是能否上折懇請皇上增加名額。”
“如此甚好。”
“那麽,呂閣老同意如此辦理了?”
“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你定奪就是。”
呂調陽一味推诿,但既有了這個口風,張四維也就滿足了,正欲起身告辭,忽見有人撩起了門簾兒。兩人扭頭一看,進來的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
“啊,是張公公,”張四維站起來一揖,笑道,“自那天在真空寺你代表皇上設宴給首輔餞行,一晃五六天了,都沒見着你,這一向忙些什麽,每天早上的雲雁功,你還在練嗎?”
“練,怎的不練,”張宏順着做了一個雲手,大模大樣回答,“我早年落下個結腸的毛病,内火重,常常一連幾天拉不出屎來,現練了半年雲雁功,竟把這毛病給練好了。張閣老,咱勸你也練一練。”
“好,等啥時有空兒,請你來教我。”
張四維說着,打了個拱就要告辭,張宏忙攔住他,道:“張閣老不要走,皇上要奴才來對呂閣老和你傳達谕旨。”
張宏一進門就和張四維唠嗑子表示親熱,呂調陽一旁看着心裏很不舒服,他早聽說張四維同珰宦打得火熱,這下算是眼見爲實。但當他乍一聽到“谕旨”二字,便也顧不得再作他想,立馬就從椅子上彈起來,一撣官袖提起袍子就要跪下接旨,張宏伸手将他攔住了,一笑算是表示了敬意,言道:
“呂閣老不必行大禮,皇上着奴才傳的是口谕。”
呂調陽便局促地站在那裏,張宏瞄着他,用傳旨時的那種嚴肅口音一字一頓說道:
“皇上口谕:說與呂閣老、張閣老知道,元輔張先生離京歸鄉葬父這三個月内,凡遇各衙門所奏一應大事,你們不得擅自處置。重要奏疏要傳給元輔看,由他秉斷。”
說到這裏,呂調陽以爲口谕已完,便躬了躬身子,蹙着眉頭說道:
“臣呂調陽遵旨。”
“呂閣老,還沒有完哪,”張宏接着又道,“第二道谕旨,說與内閣:朕大婚之後,尚未賞賜内臣,着你等知會戶部,調銀二十萬兩入内廷寶鈔庫,欽此。”
“這……”
呂調陽一下子愣住,張宏傳旨完畢,沒來由地高興起來,一拍巴掌,盯着呂調陽幾乎全白的胡子說道:
“呂閣老,調銀子的事萬不可耽誤,咱們一萬多名内侍,都等着皇上的賞賜哪。”
張宏說完朝張四維擠了擠眼,然後高打一拱飄然而去。呂調陽盯着他的背影,忽然一跺腳,怒氣沖沖言道:
“皇上大婚,你一個奴才,憑什麽得賞銀。”
“正因爲是奴才,才想着要得賞銀呀!”
張四維語氣中帶着明顯的嘲弄,呂調陽白了他一眼,咕哝道:“皇上這道旨意,思慮欠妥。”
“爲何?”張四維問。
“太倉銀用于國事,若調去賞賜内臣,豈不變成了皇上的私房錢?”
“是呀,此旨一出,定會招緻非議。”
“如此說,不谷須得寫一道抗疏。”
“寫給誰?”
“寫給皇上。”
“呂閣老,葫蘆在牆上挂着,您何必非要摘下來挂在自己脖子上呢?”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皇上的第一道口谕,您忘了嗎?”
“哦?”
呂調陽像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張四維冷笑一聲,悻悻然說道:
“說到底,皇上隻信任首輔一人,咱們在内閣都隻是聾子的耳朵——擺設。”
“是呀,”呂調陽長歎一聲,凄涼言道,“不谷老了,不中用了,明日就給皇上寫手本,請求緻仕回鄉。”
“呂閣老,皇上對你還是信任的,不然,怎麽會問你谯樓上的鍾聲呢?”
“如果首輔在,皇上就不會問我了。”呂調陽枯澀的眼眶忽然濕潤了。他垂下腦袋悶了半天,又擡起來問,“鳳盤兄,皇上要銀子,你說這事該如何處置?”
“這樣大的事情,你我怎能做主,還是讓首輔做主。”
“他不在啊?”
“這個好辦,”張四維讪笑着,眼眶裏射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毒的光芒,“按皇上的旨意,凡有重大決策之事,将奏本移文等一應公函,一律六百裏加急傳給首輔。”
呂調陽想了想,搖搖頭歎道:“看來,也隻有如此辦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