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錢普?”
“卑職正是。”
錢普覺得首輔眼光像錐子一般,一緊張,竟滿頭冒汗。張居正盯着他,繼續問道:
“真定府最南邊,是哪個縣?”
“啓禀首輔大人,是井陉縣。”
錢普平常在部屬面前好擺譜,如今面對首輔腰都挺不直,他感到兩邊廂跪着的官員都拿眼光戳着他,他竭力想鎮靜下來,偏身子晃動得厲害,張居正在原地走了兩步,繼續問道:
“井陉離這裏有多遠?”
“首輔大人指的是井陉縣境還是井陉縣城?”
“當然是縣城。”
“二百五十裏。”
“唔,”張居正鼻子裏哼了一聲,朝跪着的官員們掃了一眼,又問,“你方才說,真定府的五個知州,二十七個知縣全來了?”
“是。”
“最南端的井陉縣知縣也來了?”
“來了。”
“縣令縣令,一縣之令,都一窩蜂跑來這裏,縣裏一旦出了事,連個坐督的人都沒有。井陉縣到這裏,少說也得三天,回去又得三天,整整六天時間,縣衙裏沒有了堂官,這像什麽話!”
一番不輕不重的訓斥,錢普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嘴唇嚅動着,想辯解卻又不敢。
“井陉縣知縣呢?”張居正又問。
“在那邊跪着呢。”錢普扭頭朝左邊瞄了瞄,指着前排跪在第三名位置上的一個半老官員,小心問道,“是不是喊他過來?”
“喊他來吧。”
張居正說着擡腿走進了亭子。在詢問錢普的時候,他已看清了這亭子上的一個匾額,書有“迎鳳亭”三字。走到亭子裏,忽見正面的橫枋上,懸了一塊精緻的詩匾,上面書了一首五絕:
三月雨悠悠,
天街滑似油。
跌倒一隻鳳,
笑煞一群牛。
乍一看到這首詩,張居正怦然心動,腦海裏一下子閃出童年的回憶:那還是他四歲的時候,一次雨天随父親上街,因爲路滑跌了一跤,旁邊一群人借此取笑嘲弄,他一生氣,便随口念出這首詩以示回敬。四歲孩童有如此捷才,衆人大驚,一傳十十傳百,荊州城的鄉親,從此視他爲神童。這件小事的發生,距今已有五十年了。如果無人提及,張居正斷然記不起它,卻想不到在這遙遠的異鄉真定縣境内,突然又看到這首詩,他怎能不大爲詫異。正納悶時,錢普領着一名年紀在五十開外的七品官員走進了亭子。他猜想來者就是井陉縣令,但受好奇心驅使,他仍用手指着頭上的那塊詩匾問錢普:
“你們爲何要挂這一塊詩匾?”
“說到詩匾,這裏頭有一段故事,”錢普這會兒的心情仍是忐忑不安,見張居正有聽下去的意思,才用一種神秘的口吻說道,“去年夏天,有一個老和尚從五台山朝拜歸來,路過這裏,看到這座亭子有些破敗,就勸驿丞修繕,并說一年之内,必有聖人經過。驿丞問他是何方聖人,他笑而不答。驿丞請他給這亭子賜名,他便寫下‘迎鳳亭’三字。字寫好後,老和尚意猶未盡,又寫下這首詩。驿丞一看是首打油詩,雖有靈氣,卻不是大雅之聲,就沒當回事。今年春節過後,卑職來此地視察,驿丞禀報此事,卑職就讓他把詩尋來一看,覺得這裏頭肯定大有玄機,遂令驿丞将它制成詩匾,懸于亭中。”
聽罷故事,張居正更覺蹊跷,便問:“那個老和尚叫什麽?”
“不知道,驿丞打聽過,老和尚不肯講。”
“從什麽地方來的?”
“也不知道。”
“老和尚講沒講這首詩的來曆?”
“也沒有講過。”
錢普回答得小心謹慎。其實他早從過往的荊州籍官員嘴中聽得張居正孩童時的這則故事,特意讓人将這首打油詩制成匾挂在亭子裏頭。這是他迎接首輔的“絕招”之一。但爲了不顯山不露水,他故意把故事編得玄而又玄。張居正不知就裏,竟信以爲真,蹙着眉頭苦苦思索那老和尚的來曆。心想他怎麽會知道我四歲時寫下的這首詩,又怎麽會要寫在這麽個三不管的小小驿站裏頭。帝王爲龍,聖人爲鳳,這老和尚要驿丞将這亭子改成迎鳳亭,看來他是把我張居正當成聖人了,我隻不過爲匡扶社稷做一點實際功德,又算得上哪門子聖人?思來想去不得頭緒,既覺得玄乎,更覺得滑稽。他有心向錢普挑明這首詩的來曆,又怕把事情弄得更複雜。正犯難時,錢普小心問道:
“首輔大人,要不要進驿站稍事休息?”
“也好,”張居正一眼瞥見衆官員尚在原地傻癡癡地跪着,便吩咐錢普讓他們起來。他走進驿站,回頭指着尚在亭子裏不敢挪步的井陉縣令,道,“請你進來”。
驿站的廳堂早已收拾得清爽宜人一塵不染,随張居正一道南行的錦衣衛指揮使曹應聘、工部員外郎許嘉林、欽天監監正張應祥等也都進來安排了座位。賓主坐定後,張居正呷了一口茶,然後問坐在他斜對面的井陉縣令:
“你可是叫韓裏奇?”
“卑職正是。”
韓裏奇欲起身離席再跪,張居正伸手将他攔住,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胡子已經花白,面孔黧黑瘦削,乍一看似有猥瑣之态,但再多看幾眼,就會發現他身上有一股子倔犟的氣息,特别是那一雙總是半睜半閉的眼眶中,射出的光芒總有些與衆不同。打從看第一眼起,張居正就對這個人産生了好印象,當然,這其中不排除有先入爲主的因素。卻說張居正此次南行,特意花了幾天時間,将沿途所要經過的各府州縣的官員檔案從吏部調來,逐一披覽。因爲這一路上,他免不了要同這些官員見面,同他們說什麽,怎麽說,總要做到心中有底。披閱中,他對韓裏奇這個人産生了興趣。此人是嘉靖三十八年的進士,以此資曆,仍在當一個七品縣令,在全國一千三百多個縣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張四維、馬自強都是這一科的進士,如今都已入閣當了皇帝身邊的輔弼之臣。兩相比較,懸殊太大。細究個中原因,才發現症結所在:嘉靖四十二年,韓裏奇出任工部分巡佥事,派駐浙江富陽,督收朝廷貢品鲥魚和茶兩樣。到任不久,他就發現貢戶民衆不勝勞擾,往往因爲完貢而傾家蕩産,便憤而以詩作谏,希望朝廷減貢,因此觸怒嘉靖皇帝,被削職爲民。直到四年後隆慶皇帝登基,徐階出任首輔才将他平反起複,調往陝西平涼府任知府。翌年适值大荒,眼見饑民塞道,餓殍遍野,剛當一年知府的韓裏奇也顧不得請示,竟私開糧庫赈災。這糧庫囤積的糧食本屬邊關軍糧,沒有兵部與戶部兩衙的聯合移文,任何人不得擅自開啓動用。韓裏奇此舉等于犯了國法,按律須得治以重罪。時任首輔的高拱,憐他救了大批饑民,遂從中斡旋,免了他的牢獄之災,連降四級,調往廣西一個縣裏當九品教谕。萬曆元年,升了一級,調真定府獲鹿縣當主簿。萬曆四年才按例遷升爲井陉縣令。韓裏奇兩次事發,張居正都有耳聞,但因不是親手處理,久而久之也就忘記了。官員的升遷貶黜,每年都會大量發生,原也不足爲怪。但奇怪的是,韓裏奇這麽多年從未上疏申冤或鑽路子找當道大僚幫忙解決問題。他曾就此事詢問過張四維,回答是這麽多年來,韓裏奇這個同年從未給他片言隻字。如此一個親政愛民卻又不屑于鑽營取巧的官場硬漢,張居正決定路過井陉縣時見一見他,卻沒想到錢普竟把轄下所有的知州縣令全都帶來這裏迎接。因此,他決定提前召見韓裏奇。
初次交談,張居正發覺韓裏奇有些拘謹,便盡量和悅一些,緩聲問道:
“你當井陉縣令幾年了?”
“兩年。”
“此前呢?”
“當獲鹿縣主簿。”
“再往前是在廣西一個縣裏當教谕,再往前是陝西平涼府五品知府。”張居正說着加重了語氣,“其實你的經曆我都知道,一遭撤官,一遭貶官,都不是爲自己,而是爲的老百姓。聽說平涼府的百姓還爲你立了生祠?”
韓裏奇這麽多年來,從不肯與人談起過去,眼下首輔談起,讓他頗感意外。他不知道首輔的心思何在,隻得支吾答道:
“百姓不知朝廷王法,故有孟浪之舉。生祠之事,卑職也曾耳聞,早就去函請求拆除。”
張居正不置可否,又接着問:“你在浙江富陽寫的那首詩,還記得嗎?”
韓裏奇因此詩而一生蹭蹬淹滞,到死他也不會忘這次“豪舉”,但在首輔面前不敢唐突,故搪塞道:
“這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都記不全了。”
“你記不全,我可記得全。”
張居正說着,竟音韻铿锵地吟誦起來:
富陽山之茶,
富陽江之魚,
茶香破我家,
魚肥賣我兒。
采茶婦,捕魚夫,
官家拷掠無完膚。
皇天本至仁,
此地獨何辜。
富陽山,何日頹?
富陽江,何日枯?
山頹茶亦死,
江枯魚亦無。
山不頹,江不枯,
吾民何以蘇?
張居正念得很有感情,在座官員無不肅容而聽,特别是韓裏奇,一直将此詩當成諱莫如深的往事,如今聽首輔一字不差地吟誦下來,不免萬分感動,再聯想到當年罷官時的種種凄楚,更是百感交集,頓時間已是淚流滿面。
卻說一直侍坐在側的錢普,先前見首輔對詩匾産生了濃厚興趣,心裏喜不自勝。卻沒想到首輔沒就這件事談論下去,而是與韓裏奇聊得火熱,一股子醋意從心裏頭翻上來,直酸到了鼻管。在真定府這塊地方,韓裏奇可謂是官場裏的一塊“骨頭”,從來不肯俯仰随人,就說這次集中起來迎首輔入境,他人雖然到了,卻說了不少怪話。錢普素來不喜歡他,卻也奈何他不得。五十多歲的老縣令,又是快三十年的老進士,資曆擺在那兒,輕不得重不得。錢普隻知他第一次丢官是因爲詩谏,卻從來沒想到究竟是何等樣的一首詩。如今見首輔倒背如流,他頓時從中悟到了一點兒什麽,首輔嘴一停,他立馬說道:
“這真是一首好詩,可與杜甫的‘三吏三别’相比,爲民請命,韓大人功不可沒。”
“是啊,”張居正頗有感觸地接過話頭,“如今,大部分官員貪圖安逸不思進取,不要說主動爲民請命,做一個爲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好官,即便能做到不擾民害民也就不錯了。這些官吏有負于朝廷,像你韓裏奇這樣的官員,是朝廷有負于你。”
“首輔大人……”
韓裏奇霍地站起身來,欲表心迹卻感到喉頭熱辣辣的說不出話來,張居正瞅着他,突然高聲問道:
“韓裏奇,我且問你,你對你做過的事情,是否後悔過?”
“沒有,”韓裏奇拭幹眼淚,抖動着花白胡子,動情地回答,“卑職出身寒微,深知民間疾苦,能爲老百姓做一點兒實事,則是畢生追求。”
“說得好,如果今後再碰到同類事情,你還敢像過去一樣,不計個人安危挺身而出嗎?”
“這……”韓裏奇稍稍一愣,粗大的喉結滑動了幾下,才答道,“如今是太平盛世,皇上天縱英明勤政愛民,首輔敬君子遠小人,諒也不會再有陷民于水火的事情發生。”
“這倒不見得,”張居正冷冷一笑,神色莊重言道,“蠹官蠹政,如同夏日裏的蚊蟲,怎麽滅得幹淨?逮着機會,它就要咬你一口。你現在還在縣令任上,你說,在你們井陉縣,就沒有擾民害民的事情發生?”
“……有。”韓裏奇苦澀地笑了笑。
“是嘛,怎麽會沒有呢,”張居正繼續言道,“就像我張居正過境,你們大老遠跑來迎接,這不但擾了民,還擾了官。錢普,你說呢?”
錢普仿佛突然咬了一隻辣椒,頓時面色燥赤,他欠欠身子,不自然地笑道:
“咱們這些地方上的蕞爾小官,都想見見首輔,當面聆聽教誨。如果首輔覺得不便接見,卑職馬上通知各位官員散去。”
“好一個錢普,竟想讓我當惡人,來都來了,散去做甚?不谷正想見見大家,聽聽大家替朝廷守土安民的難處,對清明政治有些什麽樣的好建議。”
張居正這幾句話又讓錢普吃了定心丸,正想接嘴說話,卻見張居正又把臉轉向了韓裏奇:
“你還沒有正面回答我,倘若再碰到害民擾民之事,你還有沒有勇氣站出來?”
韓裏奇嘴裏硬邦邦蹦出一個字:“有!”
“好,”張居正一拍官帽椅的扶手:“我離京之前,已向皇上奏明,薦拔你出任工部員外郎,你當年當過五品知府,現在給你四品職銜,也算是朝廷對你的獎賞,你覺得如何?”
事屬突然,韓裏奇一下子愣住了,呆在那裏不知道說話。倒是坐在他身旁的錢普靈醒,連忙伸指頭捅了捅他的腰眼,小聲提醒道:
“還不快謝,還不快謝!”
韓裏奇這才如夢初醒,站起身來朝張居正深深一揖,喃喃說道:
“卑職感謝皇上,感謝首輔。”
“感謝的話就不必說了,”張居正目光灼灼,斟酌言道,“讓你做工部員外郎,是有一個棘手的差事等着你。按皇上的旨意,山東全省已開始了土地清丈。朝廷下決心做這件事,其政略屢見于邸報,不谷不在這裏啰唆。山東作爲試點,一旦摸索出行之有效之法,即在全國推廣。山東巡撫楊本庵對此事督辦有力,但亦遇到不少阻力,單拳隻手,難以抵擋那些勢豪大戶的明槍暗箭。因此,本輔奏明皇上,決定派你前往山東,代表朝廷專責清丈田地一事。”
張居正一拍官帽椅的扶手:“我離京之前,已向皇上奏明,薦拔你出任工部員外郎,你覺得如何?”事屬突然,韓裏奇一下子愣住了,呆在那裏不知道說話。
“卑職領命。”韓裏奇多年來一直在府縣任職,熟悉民間輿情,想了想又補充道,“山東的勢豪大戶,莫過于衍聖公孔尚賢與陽武侯薛汴兩家。”
“你說得不差,本輔派你到山東,就是要你把這兩家的田地徹底丈量清楚。”
“首輔大人放心,卑職領朝廷聖命而去,保證他們一畝私田也隐藏不下。”
“要充分估計困難,”張居正想結束這次談話,說道,“吏部新任命的井陉縣令,這兩天就要到了,你與他交接之後,就即刻動身,到吏部報到。”
“是。”
韓裏奇知道這裏沒他的事了,躬身告謝辭了。他一走,張居正問錢普:
“說了這半晌話,本輔的這些随行軍士吃了點兒什麽?”
“卑職早就安排好了,肉包子大蔥餡餅盡管吃,還有熱乎乎的粉條湯,盡管喝,這會兒都吃過了。”
“吃過了,我們就立刻上路。”
“首輔大人,都過午了,您不用膳?”
“我在轎裏頭用過茶點,夠了。”張居正說着問随行官員,“你們要不要吃點兒?”
曹應聘領頭答道:“我們也都用過點心。”
“好,上路。”
張居正說着已擡腿出門。他忽然又瞥見了亭子,頓時又想起那塊詩匾,便停下腳步吩咐錢普:
“把亭子裏的那塊詩匾摘下來。”
“爲何?”錢普冒失地問了一句。
“不要問爲什麽,叫你摘下就摘下。”
“是。”
錢普聽首輔的口氣并沒有責怪的意思,心神也就定了。見首輔朝自己的大轎走去,他忙從後面喊道:
“首輔,請留步。”
“你還有何事?”
張居正回過身來,有些不耐煩的樣子,錢普賠着小心笑道:
“卑職給首輔另外備下了一乘大轎。”
“是嗎?什麽樣的轎子?”
“在驿站後院裏停着,請首輔挪步過去親自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