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爺早。”
“錢管家好。”中年漢子回了一禮。
這位被稱作邵大爺的中年漢子不是别人,正是隆慶六年夏初在衡山幫高拱除去心腹之患李延的那個邵大俠。自那次事件之後,一晃兩年多時間過去,邵大俠再也沒來過北京。這原因一來是高拱去職,他本想借高拱勢力牟取私利的如意算盤落了空;二來擔心自己所作所爲被人發現蛛絲馬迹,爲了避禍而不敢來北京。這兩年窩在南京與揚州兩地,雖然很少在官府走動,但憑着自己在江湖上的影響,大做布帛綢緞以及鹽引生意,銀子倒是沒有少賺。久靜思動乃人之常情,今年立夏過後,他思慮着當下形勢對自家已沒有什麽危險,才決定再來京城一遊。兩年前來京,在北大街突然邂逅了武清伯府上的管家錢生亮。他當時就覺得這是天賜良機,讓他得以攀上武清伯李偉這個高枝。雖然因世事變故耽誤了兩年,但他一直沒有中斷與錢生亮的聯絡,常常托進京的人給錢生亮送來厚禮。這次來京的第一要緊事,就是通過錢生亮與武清伯接上頭,選定日子登門拜望。
武清伯将邵大俠引到客堂坐定,叙過茶後,武清伯問道:“邵員外,南京比起北京來,哪兒更繁華?”
邵大俠在錢生亮引領下走進武清伯府邸,這府邸原是嘉靖朝首輔嚴嵩的故宅。嚴嵩被罷相抄家之後,這宅子被沒收充爲公産,一時無人居住。隆慶皇帝登基後,便把這宅子賞給了他的老丈人。當時的嚴嵩權傾天下,極盡享樂之能事。他在京城裏頭有兩處住宅,一是這座大學士府,二是泡子河邊的别業積香廬。嚴嵩晚年多半時間都待在積香廬,這座大學士府實際上由他兒子嚴世蕃居住。這位嚴世蕃的貪鄙比之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後來禍發而被皇上下旨誅殺。嚴大學士府本來就寬敞富麗,到了嚴世蕃手上又大興土木再行修葺,最終成了人見人畏的京城第一府邸,大大小小的房子有五百多間。武清伯自成了這座府邸的主人之後,一直嫌宅子太大,若不是怕女兒李太後幹涉,他恨不能賣一半出去賺回一筆銀子來。
京城達貴官人的府邸,大抵入門即是轎廳,出轎廳便是照壁,過照壁便是客堂。武清伯所居的府邸卻不是這樣,一入轎廳,迎面的照壁竟成了客堂的側牆,貼着左牆根,是一個長長的甬道,于此前行二十來丈遠,眼界豁然一寬,一座約略有五六畝地大小的花園展現在眼前。大門到甬道是東西向,這座花園卻是南北向,幾口大小不一的方塘裏荷花正盛,緩坡上松竹蒙翳;紅亭白塔,玉砌雕欄,葉間莺啭,簾底花光,端的是近山黛掩神仙窟,隔水煙橫富貴家。府上的五楹客堂的大門正對着花園而開,踞坐其中,滿耳俱是天籁滿眼俱是錦繡。走到這裏,邵大俠在心中歎道:“平常總聽人說嚴嵩居家品位極高,果然名不虛傳。隻可惜經營了幾十年,卻讓一個不相幹的人接過來享受。”
這時候,身穿輕绡蟒衣的武清伯李偉已站在客堂門口候着了。他雖然從未見過邵大俠,但老是聽錢生亮在耳邊聒噪,知道這人是江南地面上的大富翁,加之昨日邵大俠先派人送來了豐厚的見面禮,除了一張兩千兩的銀票,還有一大堆江南的特産。李偉見邵大俠出手如此大方,也就有心結識。
武清伯将邵大俠引到客堂坐定,叙過茶後,武清伯問道:“邵員外,南京比起北京來,哪兒更繁華?”
李偉雖然穿着蟒服,但作派仍是農民,瞧他坐在椅子上屈着腿,倒像是蹲炕頭的樣子,邵大俠有些想笑,但到底還是忍住了,答道:
“當然是南京。”
“啊?”武清伯一愣,不相信地問,“北京在天子腳下,爲何繁華反倒不如南京?”
“南京不單是六朝故都,咱明朝的根基也在那裏,如今,天子雖然住在北京,但六部五府這些大衙門,北京有一套,南京也有一套。”
“這倒是。”武清伯附和道,“前幾天,宮裏頭還給咱送來了幾條鲥魚,說是從南京用快船運來的,那味道真是好。”
“是個啥味道?”
“有一點點像腐乳,吃起來雖沒有羊肉那麽有嚼勁,但軟嫩軟嫩。”
武清伯說着咽了一口唾沫,還在回味着那味道的鮮美,卻不想邵大俠撲哧一下笑出聲來,脫口說道:
“武清伯,您吃的是臭魚。”
“臭魚?”武清伯一臉茫然。
“不是臭魚又是什麽?”邵大俠好不容易止住笑,說道,“真正的鲥魚,又香又嫩,是魚中的極品,哪裏會出來腐乳的味道?三個月前,就這件事,新任的鲥魚廠管事太監王清到南京上任,還鬧了個笑話。”
“鬧了個啥笑話?”李偉問。
“這位王太監一到南京,正趕上鲥魚季節,手下人做了一桌精美的鲥魚宴請他品嘗,誰知他剛品嘗第一口,立刻就拉下臉來,斥道:‘大膽奴才,你們竟敢糊弄本爺!’手下人被他罵糊塗了,不知王太監火氣從哪兒冒出來的,遂小心問道:‘王爺,小的們用心侍候,哪裏還敢糊弄您?’王太監氣呼呼地質問:‘你們以爲咱沒吃過鲥魚?竟敢拿些不相幹的野魚充數,這不是糊弄又是什麽?’手下人以爲這位新來的管事是雞蛋裏挑骨頭,沒事兒找事兒,便小心回道:‘王爺,這的确是鲥魚,剛剛從江裏頭捕撈起來的。’王太監頭一搖,決斷地說:‘這不是鲥魚,咱在大内待了二十多年,哪年不吃鲥魚?這鲥魚的味道臭臭的,你們這一桌鲥魚,何曾有一絲兒臭味?’手下人一聽,想笑又不敢笑,隻得耐心解釋:‘王爺,你現在吃的是新鮮鲥魚,咱們這時節把鲥魚捕撈起來,再經運河長途運到北京上貢,路途上快則二十來天,慢則一個多月。這長時間,雖然鲥魚艙裏用冰鎮着,也難免腐敗變味。最好的鲥魚由皇上享用,稍稍有點變味的,就賜給王侯大臣以及身邊的管事牌子們分享,年複一年,吃慣了變味兒的鲥魚,反倒覺得新鮮的鲥魚不好吃了。’手下人回答得委婉,王太監明白了個中原因,卻仍不肯服輸,撅着嘴咕哝道:‘不管怎麽說,還是臭鲥魚好吃。今後,咱隻吃北京城的鲥魚,這南京的鲥魚,咱不吃。’王太監的這個笑話,一時間傳遍南京,誰聽了都覺得好笑。”
聽了這個故事,李偉并不感到發窘,而是跟着邵大俠一起笑,笑夠了又問:
“你們南京的鲥魚怎麽吃?”
“好多種吃法,最好吃的是清蒸。”
“清蒸?”武清伯一回味,不以爲然笑道,“淡不拉唧的,有啥吃頭?咱也同意王太監的說法,吃鲥魚,還是北京的做法好,油炸醬焖,又臭又香多好吃呀。”
邵大俠知道李偉是泥瓦匠出身,雖貴爲國丈,卻是改不了下層人的生活習性,也不同他理論,隻笑着伸手到面前茶幾的果盤上,想取下一個水蜜桃來吃,這隻果盤上堆放了十幾個光鮮鮮的水蜜桃,放在最上面的一個略小一些。邵大俠想吃一個大的,便伸手想從第二層中取一個出來,誰知手雖拿到了桃兒,卻硬是取不下。陪坐在一旁的錢生亮見狀,連忙過來把頂上的那一隻桃兒取下來遞給邵大俠。到此時,邵大俠才看清楚,這隻水果盤整個兒是一隻髹漆的黃楊木雕,除了最上面的一隻水蜜桃是真的,其餘的都是“看桃”。這也是李偉勤儉持家的絕招,再尊貴的客人到家來,雖有水果招待,也僅僅隻限一個。邵大俠從來都沒有見過如此摳門的豪門巨賈,驚訝之餘,想取笑卻又不敢。
李偉眯着眼,看邵大俠把那個水蜜桃吃完,又問道:“聽說邵員外在南京是商家領袖,生意做得很大。”
邵大俠從袖籠裏掏出一方手絹抹了抹嘴,答道:“領袖談不上,但各色店鋪開了二三十家,生意尚能維持。”
“邵員外這是謙虛,”陪坐在側的錢生亮,這時候插話說,“東家,如今要論大商人,北京城裏郝一标,南京城裏邵大俠,人稱南北雙雄,他們兩個人富可敵國,财産都超過皇朝初年的沈萬山了。”
“說不得,說不得,”邵大俠連忙擺手,“沈萬山被洪武皇帝發配雲南,客死異鄉,就因爲富可敵國。我小本經營,哪有那大的家業!”
“對,窮要嚷,富要藏,這是做人處世的根本,攥着金元寶哭窮,那才是上上功夫。”
李偉的贊揚話剛說完,邵大俠還來不及回答,忽聽着門外有人一管笛似的喊将進來:
“是什麽人來了,咱來瞧瞧。”
說話間,隻見一位身穿蟒綢曳衫的高個兒年輕人大大咧咧地跨進門來,他徑直走到邵大俠跟前,打量着這位五短身材的闊佬,朝錢生亮嚷道:
“老錢,這位可是你說的邵大俠?”
“正是,”錢生亮站起來回答,然後又對邵大俠說,“邵員外,這位是少東家。”
打從這位年輕人一進門,邵大俠就猜想到他是武清伯李偉的兒子李高。他不務正業一味胡鬧的大名在京城裏頭響得很。邵大俠起身與他相揖見面,重新坐定後,李高說:
“邵員外,人家都說你是個手眼通天的人物。”
“這是過獎了,邵某一個生意人……”
“别,别,”李高伸手打斷邵大俠的話頭,以一種玩世不恭的口吻說,“誰不知道你邵大俠玩生意是出于無奈,你現在幫咱做一件事,咱也送你一萬兩銀子。”
“做啥?”
“把高閣老請回來,重登首輔之位。”
“少東家别開玩笑,”邵大俠一驚,臉上頓時變了顔色,他觑了李偉一眼,依錢生亮的稱呼對李高說,“少東家,這樣的朝廷大事,隻有你的姐姐,當今聖上的生母李太後才做得下來,我一個平民百姓……”
“别裝蒜了,”李高搶白道,“當年不是你,高胡子能擠走李春芳,從河南老家跑回京城當首輔嗎?”
邵大俠現在最怕人提起的就是這件事,他想封住李高的一張瘋嘴,一時又想不出辦法,隻得敷衍道:
“那是誤傳,我邵某怎麽會有這本事。”
“咱知道你邵大俠爲何不敢承認自己的豐功偉績了,”李高擠了擠眼睛,谑道,“你是怕當今首輔張居正找你的麻煩?”
邵大俠不置可否,而是巧妙地轉過話題說道:“聽說你姐姐,當今聖母李太後對張居正甚爲倚重。”
“啐!”李高一臉不屑的神氣。
“李高!”
李偉擔心兒子又要胡說,趕緊出來制止。其實,就是李高不講,邵大俠對他父子二人的心态也是了解得清清楚楚。今年一連發生的兩件事情都對武清伯打擊甚大。一是子粒田征稅,二是給自己造墳申請用銀事。前者讓李偉一年要往外拿一萬五千多兩銀子,後者讓李偉想借此機會賺一把的念頭落空。因此,父子二人對張居正恨得牙癢癢的。傳說前些時有人前往荊州謀殺張居正的得力幹将金學曾,也是受了武清伯的指使。盡管金學曾毫毛也未傷及一根,荊州知府趙謙卻成了替死鬼。這是今年官場上發生的最大一件事情,雖然皇上有旨追查,但因謀殺者至今也未捉到,此事遂成了無頭案。從與李偉見面談話來看,邵大俠不相信這位木讷謹畏的老頭兒有此膽量,倒是他的兒子李高這副勢豪纨绔的架勢,包不準會做出糊塗事來。但人命關天的事也不好随便亂猜,邵大俠想了想,言道:
“我邵某在商言商,武清伯若有生意上的事情打點,鄙人倒可盡綿薄之力。”
“你都做些啥買賣?”李偉問。
“布匹綢緞、珠寶頭面首飾、鹽茶木材,凡是能賺錢的,我都做。”
武清伯點點頭,李高忽然來了興趣,接着問:“聽說你做得最好的,還是布匹綢緞。”
“這倒确實。”邵大俠答。
“同北京的郝一标比,你們兩個誰強一點?”
“各有千秋吧。”邵大俠的口氣中充滿自負。
“郝一标的綢緞品種花色齊全,你的呢?”
“隻要人間有的,我的店裏盡有。”
“嗬,牛皮不是吹的,蛤蟆不是飛的,說說看,你的店裏頭都有些啥?”
李高興沖沖地催問,邵大俠如數家珍般說了一大堆綢緞名樣,李高聽罷又鬧着要他說布,邵大俠呷了一口茶,又道:
“若單道布匹,與蘇州府相鄰的松江府,自古就有衣被天下的美稱,松江府上海縣出産的标布、中機布、小布、漿紗布,嘉定縣出産的斜紋布、藥斑布、棋花布、紫花布、細布,紹興出産的葛布等,這都是大的品種,若再細論下來,怕也要上百種。”
“哪種布最貴?”李偉問。
“葛布,上等的葛布,如雷州産的錦囊葛,細滑而堅,顔色如象牙,一匹值三兩銀子,再其次是斜紋布,勻細堅韌,一匹值一兩多銀子。”
“最便宜的布呢?”
“漿紗布,一匹隻值銀四五錢。”
“這些布邵員外的店裏都有?”李高問。
“有。”
“咱要的分量多。”
“多少?”
“二十萬匹。”
“這麽多?”邵大俠嘿嘿一笑,回道,“難道少東家放着簪纓貴胄不當,也想開布店了?”
“非也,”李高瞄了父親一眼,斟酌着說,“最近,咱攬了一宗買賣。”
“啊?”
不待邵大俠追問,李高繼續言道:“邵員外知道河中王司馬這個人嗎?”
邵大俠低眉一想,問:“可是王崇古大人?”
“正是,”李高不無炫耀地說,“王大人現在薊遼總督任上,他麾下有二十萬名兵士,他答應把今年冬天兵士的棉衣換裝這樁買賣交給咱來做。”
“這可是一樁大買賣。”邵大俠羨慕地說。
李高轉向父親說:“爹,這二十萬套棉衣的布料就交給邵員外來做吧?”
“好,”李偉對出手闊綽的邵大俠早就産生了好感,但仍不忘叮囑一句,“隻是不能太貴。”
“邵員外這麽個會辦事的人,怎麽會貴呢!”
李高弄一頂高帽子給邵大俠戴上,邵大俠笑了笑沒有應聲,但心裏頭清楚,即便放血,這筆生意也是非做不可了。
談完正事,李偉要留飯,邵大俠推辭不過,便胡亂吃了一點,然後匆匆告辭,直奔下榻的棋盤街蘇州會館而來。他這麽急着往回趕,原是爲了會見已闊别兩年多的玉娘。
當初,邵大俠爲了巴結高拱,打着燈籠訪遍南京及蘇揚二州,才覓到玉娘這樣一朵色藝俱佳的“解語花”,他滿以爲高拱一定會欣喜若狂,卻未曾料到高拱是一個不解情爲何物的糟老頭子,枉費了他邵大俠一番苦心。自後玉娘的坎坷遭遇,邵大俠也約略知道一些。聽說玉娘成了張居正十分寵愛的嬌娃時,邵大俠心裏頭難免酸溜溜的。當初,因高拱的關系,他視張居正爲眼中釘肉中刺,卻萬萬沒想到自己費盡心思覓到的江南才女,最後竟讓這個仇人攫走。他打聽到玉娘住在積香廬裏,那裏戒備森嚴一般人難以進去,邵大俠于是花銀子買通積香廬的采買,遞了一張紙條給玉娘,約她到蘇州會館相見。
卻說玉娘自住進積香廬後,倒成了金絲籠中的畫眉。除了偶爾被李太後招進宮中唱唱曲兒拉拉家常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積香廬中靠撫琴弄曲打發時光,這天她突然收到邵大俠托人帶進來的條子,一下子勾起了她對故鄉舊識的回憶,因此連想都沒有細想,就找個由頭,乘轎往蘇州會館而來。
大約下午未時光景,玉娘來到了蘇州會館,邵大俠早派人在門前候着,及至領到下榻處的客廳相見,不知爲何,本來極熟的兩個人,竟都覺得有些生分了。邵大俠定睛看着玉娘,覺得她雖然沒有兩年前那麽清純,但眉目之間更多了幾分妩媚。與她相對而坐,邵大俠難免心猿意馬,他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客客氣氣問道:
“玉娘,這一向可好?”
“好。”玉娘一笑,有些凄婉。
“這兩年你吃了不少苦。”
“一切都過去了。”
“你住進積香廬多少日子了?”
“一年多了。”
“啊!”
一問一答,竟又沒詞兒了。花廳裏陷入難堪的沉默。玉娘雖然心裏頭對邵大俠存着終生難忘的感激之情,但因一貫懼怕他,加之在積香廬裏養出個孤僻性兒,所以不肯奉迎。邵大俠明顯感到玉娘沒有過去乖巧,便以爲是玉娘攀上張居正這棵大樹瞧不起他了,頓時就窩了一肚子火,說起刻薄話來:
“聽說張閣老待你甚好,京城人傳說他把你含在嘴裏怕融了,托在手上怕飛了。”
“恩公,”玉娘聽出話風不對,但她佯裝沒聽懂,而是含情答道,“首輔大人待我的确恩重如山。”
她那陶醉的眼神更是讓邵大俠生氣,他頓了頓,憤然斥道:
“你完全忘記了高閣老!”
“是的!”玉娘迎着邵大俠不滿的眼光,回答得很幹脆。
遭這一頂,邵大俠好生難堪,他睨着玉娘,奚落道:“當初在京南驿,你爲了高閣老,一頭碰到柱子上,巴不得殉情而死,那時的玉娘,稱得上千古烈女。誰知過後不久,你就移情别戀,向張居正投懷送抱。這種變化,實在超出我邵某的意料。”
乍聽這無端斥責,玉娘臉色刷地白了,她強忍住眼淚,哀怨地回道:“恩公,你怎能這樣說話,奴家碰了柱子,眼睛也瞎了。高大人回河南老家,一走了之,你恩公也見不着人影兒,可憐奴家孤苦伶仃,像一隻斷線的風筝,任憑雨打風吹,後來竟遭歹人诳騙,賣到了窯子街。若不是張先生派人搭救,奴家哪裏還有性命留到今日!”
玉娘憶起往事心如刀絞,一邊數落一邊哭泣。看她眼淚不斷線哀哀欲絕,邵大俠不免又心生憐憫,他長長歎一口氣,說話的口氣緩和下來:
“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但我當初帶你來京城,其初衷爲的是高閣老。到如今,見你身邊高閣老換成了張閣老,我心裏一時難以接受。”
玉娘止住抽泣,心神恍惚地問:“高閣老如今怎樣了?”
邵大俠搖搖頭說:“我也沒見過。聽人說他住在新鄭老家,足不出戶,官府派的人還在暗中監視他。”
“還監視他幹嗎?”玉娘茫然地問。
“這個,你去問問張閣老。”邵大俠悻悻然言道,“一山容不得二虎,隻要高閣老不死,張閣老心裏就不得閑。”
玉娘不想與邵大俠鬥氣,隻是輕輕一歎,傷心地說:“老頭兒人好,就是沒情趣。”
“如此說來,張閣老很有情趣哕?”邵大俠話裏頭帶着濃濃的醋意。
“恩公說得不差!”
玉娘說着擡起頭來,迎着邵大俠錐子一樣的目光,一點兒也不怯懦。這份倔勁兒,倒逼得邵大俠把目光挪開。他心下佩服張居正不但是官場老手,更是情場聖手。才一年時間,就把玉娘調教得如此服帖。事既至此,與其賭氣鬧得大家都不開心,倒不如好好兒利用玉娘,牽上張居正這條線。自己既在玉娘身上花過大把的銀子,現在也該得到回報了。腦子這麽一拐彎,邵大俠烏雲密布的臉上頓時就放晴,嘻嘻笑道:
“玉娘别往心裏去,剛才我是逗着你玩的。”
“啊,恩公啥時候也學着開玩笑了?”玉娘破壞了的心情一時難以恢複。
“玉娘,邵某當年花大錢把你從養母手上買下來,替你贖了身,本意就是因爲你有大富大貴之相。這不,高閣老沒福分留下你,換成張閣老對你寵愛有加,論地位兩人一樣高,論長相,論年齡,論情趣,張閣老全在高閣老之上。你有今天這份榮華富貴,我邵某打心眼兒裏高興。”
一番悅耳的話,說得玉娘破涕爲笑。她感激地說:“奴家有今日,全憑恩公當年的拔救。”
看到玉娘情緒緩和,邵大俠趁熱打鐵說道:
“玉娘,張閣老如此寵愛你,你若求他辦個事兒,他不會打抵手吧。”
“奴家沒有什麽事兒求他。”
“你沒有,我有哇。”
“你?”玉娘一愣,問道,“恩公有什麽事?”
“請他給兩淮鹽運使胡自臯寫封信,幫我弄點鹽引出來。”
“鹽引,恩公要鹽引做甚?”
邵大俠詭谲地一笑,嘲道:“傻妮子,這個還用問,你知道一窩鹽引能賺多少錢嗎?”
玉娘茫然搖搖頭。
邵大俠接着說:“你知道這世上最賺錢的生意是什麽?在北方是茶和馬,在南京是布和谷物,但這些個生意,若是和鹽引比起來,則是小巫見大巫了。你要是去了揚州城就知道,修大宅子造花園的,養戲班子坐鑲金大轎的,全都是鹽商。胡自臯坐在兩淮鹽運司衙門裏,誰巴結上他,立馬就腰纏萬貫。這個胡自臯是個大貪官,當初犯了事,攀上高閣老才不至于免官,後來又花三萬兩銀子買了一串菩提達摩佛珠送給馮保,一下子又成了馮保的夾袋中人物。張閣老主政後,胡自臯竟得了這個天大的肥缺,坐進了揚州的兩淮鹽運司衙門。單從這件事上,就看出胡自臯有通天手段,不知使了多少銀兩,才能拜倒在張閣老門下。那小子自恃椅子背後有人,在揚州飛揚跋扈不可一世。他手中一年握有七十萬窩鹽引,想巴結他的人都擠破了門。”
玉娘聽這一番介紹,方知這裏頭大有名堂,但又不解地問:“憑恩公呼風喚雨的本事,難道和這位胡自臯交不上朋友?”
“交是交得上,但這家夥心太黑,吃肉連骨頭渣兒都不吐出來,若是張閣老肯給他寫張紙條,情況就不一樣了。”
“張閣老的紙條這麽有用?”
“傻妮子,怎麽連這個也不懂!”邵大俠頓時加重語氣,把椅子朝玉娘跟前挪了挪,神秘地說,“你每日與張閣老耳鬓厮磨,難道還不知道他是何等人物?他是當今聖上的老師,又是内閣首輔!兩淮鹽運使在揚州城中是個顯赫人物,但在他張閣老的眼中,隻是一隻小小的螞蚱,一捏就成了漿!”
“既是這樣,奴家代恩公去求他。”
“你如何一個求法?”
“就直說呗。”
“這種事哪能直說,”邵大俠頭一搖,一雙鼓眼珠子眨巴了半天,才道,“你不能提我邵某的名字,更不能說我要鹽引,你就說,你有一位叔叔住在揚州城中,希望胡自臯能便中照拂。”
“如此瞎編,如果張閣老刨根問底呢?”
“這個還用我教你?你絕頂聰明,隻要肯用心,有什麽故事編不圓?”
“那,奴家瞅機會試試。”
“好,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恩公還在京裏頭待幾天?”
“有事就多待幾天,沒事就少待幾天,候你的信兒,我總有幾天好住。”
兩人不知不覺已談了一個多時辰,看看天色已晚,玉娘提出告辭,邵大俠也不挽留,隻把從南京帶來的土特産雜雜巴巴弄了一堆,讓玉娘帶回去品嘗。玉娘道謝蹲了萬福,告辭出來,依舊乘小轎沿原路返回。
送走玉娘,邵大俠心境轉好,一時閑來無事,便想到兩年前在“李鐵嘴測字館”測字的事情。自那以後,他一直佩服李鐵嘴神明。現在得了空兒,他又想去那裏蔔蔔玄機。才說出門,卻聽得院子裏一陣聒噪,正狐疑出了什麽事兒,卻見一個人噔噔噔地跑上樓來,邵大俠定睛一看,來的人正是李高。
“喲,國舅爺駕到,”邵大俠慌忙高打一拱,言道,“怎麽也不先言個聲兒,鄙人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咱李高不喜歡虛套子,”也不等邵大俠邀請,李高頭前進了屋,一錨兒坐下來,嚷道,“中午在咱家怠慢了你,咱爹是個老摳,不會結交人,咱現在來,是要補償你。”
“如何補償?”邵大俠笑着問。
“玩呗。”李高咧嘴一笑,“京城裏頭,好耍的位子多的是,吃喝嫖賭,你喜歡哪樣?”
常言道傳言是假眼見爲實,邵大俠覺得李高直人快語不遮不掩,倒是很對心性兒,也就放下了斯文派頭,兩隻眼睛眯瞪瞪地看着李高,邪笑着問:
“吃喝嫖賭四樣,我都喜歡,咋辦?”
“好辦,咱們去名蘭閣。”
名蘭閣是京城裏名頭最響的妓院,所蓄伶女千般旖旎百種綢缪,個個玲珑,極盡銷魂之能事。上次來京,邵大俠已去過那裏一親芳澤,因此已不感到新鮮,便搖頭道:
“北京的青樓比之南京,終少了蘊藉。倚紅偎翠的樂趣,名蘭閣難得找到。”
“咱早知道你邵大俠是油裏的泥鳅,滑極了的老玩家,要不,咱們去找一家零碎嫁?”
“什麽叫零碎嫁?”
“總有你不懂的地方,”李高得意地譏笑一句,接着解釋道,“京城裏頭,有一些破落的大戶人家,主人公或貶或戮死了,剩下主母領着一幫女眷,迫于生計,偶爾開門接客,這就叫零碎嫁。”
“原來是這樣,”邵大俠回道,“在我們南京,管這種人家叫半開門。”
“半開門也很形象,終不如零碎嫁貼切,”李高舔着嘴唇笑道,“零碎嫁多半是知書識禮的良家婦女,嫖起來還要假裝夫妻般恩愛,倒是另一種銷魂之法。”
“這種人家多嗎?”
“不多,雖然說笑貧不笑娼,但大戶人家裏,畢竟更多的人還是想得一座貞節牌坊。”
“又當婊子又立牌坊,就是這種零碎嫁。”
“老兄所言極是。”
說到這裏,兩人捧腹大笑。嬉鬧一番,邵大俠雖有心随李高去見識見識京城的零碎嫁,但仍慮着初次見面不可造次,遂斂了笑容,委婉言道:
“二八佳人,翠眉蟬鬓,雖然銷魂,終是白骨生涯,還是少耍爲妙。”
“看看看,又把那酸頭巾的虛套擺出來了,”李高尖刻地譏道,“老邵,今夜裏咱請你。崇文門裏有戶人家,姓鄭,主人是個太仆寺的馬官,因貪污馬料被抓起來瘐死獄中,他老婆領着兩個小妾在家,一向不接客的,前幾天才讓人說通,咱倆今晚去,喝的是頭道湯,走,咱們現在就去。”
李高說着就起身,邵大俠知道再推辭下去就會惹惱這位誠心相邀的國舅爺。于是笑道:
“國舅爺如此美意,邵某敢不尊奉,隻是時間尚早,我們何不先去個地方耍耍。”
“去哪兒?”
“李鐵嘴測字館。”
“聽說過,但咱不信他。”
“爲何?”
“咱京師有幾句諺語,你邵大俠知道嗎?”
“哪幾句?”
“翰林院文章,武庫司刀槍,光祿寺茶湯,太醫院藥方,你道這四句話是個啥意思?”
“請講。”
“是說它們名不副實,天底下最臭的文章,就是翰林院裏那幫爛文人寫出來的。太醫院的藥方,雖然吃不死人,但也醫不好人。咱看這個李鐵嘴測字館,與翰林院等是一路貨色。”
“國舅爺此言差矣,李鐵嘴的确有些本事。”
“是嗎?”
看到李高依然懷疑,邵大俠便把當年前往測字館請李鐵嘴測“邵”字的情況詳細道過,李高聽罷,将信将疑言道:
“既如此,咱們就先彎一腿,去測字館見見這位被你吹得神乎其神的李鐵嘴。”
說罷,兩人下樓登轎,不消片刻就到了李鐵嘴測字館門前。天色黃昏,館裏已無人客,小厮把他們請進館中坐定。邵大俠審視館中陳設,與兩年前無甚變化。一架古董,幾缽時花,正面牆上字神倉颉的中堂畫,仍都一塵不染。李高不看這些,隻跷着二郎腿,心不在焉地瞧着街面上的過往行人。這當兒,小厮請出了李鐵嘴。兩下相見,李鐵嘴已不認識邵大俠了,他打量着兩位來客,問道:
“兩位客官,爲何這麽晚了才來測字?”
“不專爲測字,”李高看了邵大俠一眼,搶着回答,“咱們逛街,順便溜達到了這裏。”
“哦,”李鐵嘴推過紙筆,說道,“請寫字。”
“你先寫,”李高向邵大俠推讓。
“還是你寫吧。”邵大俠又把紙筆推到李高跟前。
李高略一沉思,想到邵大俠是做布帛生意的,便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帛”字。
李鐵嘴把那個“帛”字拿過來端詳一番,又仔細看過李高,清咳一聲說道:
“這位客官,必非常人。”
“何以見得?”李高問。
“帛字乃皇頭帝腳,如果咱說得不錯,你是皇帝家中的人。”
李高身子一震,驚訝之情已是擺在臉上。李鐵嘴繼續言道:“帛字又與布連,布帛布帛,布爲帛之母,帛爲布之源,帛又與錢通,以錢易布,這位客官,日下正有一樁布帛生意。”
“做得成嗎?”李高急切地問。
李鐵嘴詭谲地一笑:“皇帝家中人,有什麽事做不成的。”
邵大俠見李高似還有相問之意,怕他說多了暴露身份,遂接過話頭說道:
“帛乃皇頭帝腳,老先生所言極是,我也不寫了,就報這個‘乃’字兒。”
“乃,”李鐵嘴凝神一想,笑道,“你這個客官,恕我直言,一輩子與功名無緣。”
“是嗎?”
“乃加一捺就是‘及’字兒,然而你就差這一捺,所以終身不及第也。”
“你他媽算是猜對了,”李高一口粗話嚷道,“咱這老哥子,至今還是個白衣秀士哪,他不稀罕那個鳥功名。唔,咱再報個字兒你猜猜。”
“什麽字兒?”
“春。”
“春?”李鐵嘴眼珠子一輪,瞪着李高問,“客官爲何要報這個字兒?”
“實不相瞞,”李高擠眉弄眼答道,“咱們待會兒離開你這裏,就要去尋春了。”
“五陵少年,輕裘肥馬,尋春無可厚非,”李鐵嘴話鋒一轉,一臉峻肅地說,“但是你這春字兒,可有些不吉利啊!”
“什麽不吉利?”李高緊張起來。
“秦頭太重,壓日無光。”
“這是什麽意思?”
“點到爲止,老夫就此收口了。”
邵大俠已明白了話中的玄機,忙掏了五兩一錠銀子放在桌上,拉了李高出來。李高仍沒明白到不吉利在哪裏,便纏着邵大俠問:
“李鐵嘴的話是啥意思?”
邵大俠想了想,小聲回道:“秦頭指的是秦政,即秦始皇暴政也。如今給子粒田征稅,減少江南織造局用銀等等,不是秦政又是什麽?這秦頭一壓,肯定就壓日無光,日是什麽,日是皇上,如今的皇上,讓秦政壓着了。”
聽邵大俠一番解釋,李高豁然而悟,脫口說道:“咱明白了,當今之世,張居正權大欺主,咱外甥萬曆皇帝受制于他。”
李高口無遮攔,邵大俠怕他尋釁生事,又改口道:“李鐵嘴信口雌黃,不可全信。”
“這老家夥有兩下子,趕明兒,讓咱老爺子也來測一回。”李高蹙着眉頭,咕哝道,“真不知道咱姐吃了什麽迷魂藥,竟那麽相信張居正。”
邵大俠不接腔,隻笑着問:“咱們現在是不是去崇文門外?”
“幹啥?”
“找那家零碎嫁哇。”
“啊,看看,咱差點忘了。”李高一拍腦門子,又恢複了嬉皮笑臉的勁頭兒,他朝轎夫一揮手,令道,“起轎,到崇文門裏福馬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