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明敷了金瘡藥,火辣辣的痛已是止住了,隻是血流得多了點,腦子昏沉周身酸軟無力。他靠在墊高了的枕頭上,哼哼唧唧答道:“郎中看過,隻傷着皮肉,靜養幾天就會好的。”
“老太爺,你可不能這麽說,堂堂首輔大人的高堂竟挨了承差的悶棍兒,國朝兩百年來都沒有發生過的事。棍子打在您老頭上,我的心裏頭也好像被人剜了一刀。”趙謙一副傷心的樣子,接着又吊起嗓門兒,跺腳罵道,“金學曾真是吃了豹子膽,竟敢唆使差人對您下此毒手,這一回,我饒不了他!”
張文明搖搖頭說:“這事兒,跟他沒關系。”
趙謙鼻子一哼,不以爲然地說:“老太爺呀,您再慈悲爲懷,也不能學東郭先生哪。”
“唔,唔?”
“您難道還沒看清,金學曾是一匹中山狼!”趙謙滿臉怒氣,一個勁兒地煽乎,“平常他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其實,他滿肚子雜碎,壞得很哪!依咱說,幹脆利用這件事,把這姓金的趕出荊州!”
“趕他走?”張文明一愣,觑着趙謙,嗔道,“爲什麽要趕他走?”
趙謙半跪半蹲地趴在床前,撺掇着說:“老太爺您還沒估透?這姓金的打來荊州城那一天起,就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所作所爲,都是沖着您和我來的。”
“這,不會吧?”張文明狐疑地說,“他可是咱叔大親自挑選來的。”
“嗨,有什麽不會,愚職方才說過他是匹中山狼,逮着誰咬誰,首輔大人器重他,是沒看清他這副德性。”
趙謙陰一句陽一句煽風點火,數落了金學曾一大堆的不是,倒把張老太爺弄得沒了主意。這話從别人口中說出,他并不會太在意,但趙謙如此說,就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視了。這趙謙與張老太爺究竟是什麽關系?他爲何又如此痛恨金學曾?說起來卻是有一段隐情。
隆慶二年的時候,趙謙尚在江陵縣令任上。境内長江改道,淤出一片荒田約有一千二百多畝,趙謙利用縣衙名義招了一些流民前往耕種。兩年過去,那片田已被培植成上等沃土。那年七月間,趙謙借口遊海子湖賞荷花,把張老太爺請出大學士府。賞荷歸來途中,在那一大片田畝跟前落下轎子,趙謙指着眼前這一片已抹了青籽兒的稻田,問張文明:“老太爺,您覺着這片稻田怎麽樣?”張文明看着和風吹拂下的青青稻浪,随口答道:“好哇,這可是上等的好田。”趙謙爽快地說:“老太爺既然喜歡,這塊田就送給您了。”“送給我?”張文明一驚,問:“這田是誰的?”趙謙道:“荒田,現由咱縣衙暫管。”張文明一聽連忙搖頭答道:“既然是縣衙管着的,那就是官田,我怎敢要。”趙謙察言觀色,試探着說:“隻要老太爺肯賞臉收下,下官就幫您辦妥一應手續,把這田過繼到您的名下。”張文明遲疑了一下,不免興奮起來,也顧不得毒日頭曬人,竟繞着那一塊田畝走了一圈,然後擔心地問:“拿下這塊田,會不會犯事兒?”趙謙大包大攬回道:“犯啥事兒?下官想好了,這是您家的祖業田,被水淹了幾年,現水退泥現,合該歸還。”說着就從衣袖裏抽出早已辦好的田契,恭恭敬敬送到張老太爺手上,原來他早就辦好了這件事。張老太爺意外獲得這價值上萬兩銀子的田産,實乃大喜過望,從此對趙謙刮目相看。第二年,由于他寫信向兒子極力舉薦,趙謙升任荊州府同知,專管稅關,這算是對趙謙奉送田産的回報。自得了這一肥缺,趙謙對張老太爺感激涕零,心裏頭也就越發相信“有錢能使鬼推磨”是人間至理。
自主政稅關以後,趙謙真正開始了他一腳踏金一腳踏銀的宦海生涯。他生性貪啬,在江陵縣令任上,過手的銀錢太少,想貪墨也弄不到多大甜頭。再加上那時他還在打墊鋪底尋靠山,行事還守幾分本分。到了稅關卻不同,一來他覺得自己多年的媳婦熬成婆,是該索取回報的時候了;二來這稅關銀錢進出像大河裏淌水,僅榷場交易稅一項,就有多少油水可撈?趙謙自恃有張老太爺這個大後台,大小事情有恃無恐,上任不到半年,家中的門檻幾乎被大小商賈們踏破了。這些商人都是挖窟窿生蛆的主兒,爲了逃稅,什麽樣的事情幹不出來?那些時究竟在他家中做成了多少筆肮髒的交易,隻有天知道。可是好景不長,他管了兩年稅關之後,戶部一道咨文下來,把稅關收爲部屬,主政的巡稅禦史改由戶部直接任命。趙謙本想再請張老太爺出面找張居正求情繼續留任,怎奈戶部尚書王國光早就作出議決,全國十大稅關的老堂官一個不留。咨文下達之日,新任命的十大巡稅禦史姓名都上了邸報。不過張居正還是給了家父面子,将趙謙官升一級,改授荊州知府。以往稅關隸屬知府衙門管轄,如今卻與荊州知府平級,都是四品衙門,這種改變沖消了趙謙升官的喜悅。以往坐在稅關衙門值房裏,他的感覺是坐在金鋪裏。如今坐在府衙的正位上,權力雖然大了,但過手的銀錢卻少了許多,因此心下常常怏快不樂。所以,當新任巡稅禦史李大人前來荊州與他交接,半是敷衍半含誠意向他這位前任讨教時,他竟毫不客氣地向那位李大人送了四字機宜:“無爲而治。”李大人在戶部當了多年的郎官,稅政之事無一不通透。但此人從來沒有做過獨當一面的大事,因此儒雅有餘而霸氣不足,是非曲直心中有數,擺上桌面卻怕得罪人。他一到荊州,就知道趙謙是張老太爺的第一号座上賓,各衙門的人都對他敬畏三分。知道這個背景,李大人雖然對趙謙的霸道心下不滿,卻也不敢分庭抗禮捋他的“虎須”。再加上這趙謙雖然盛氣淩人,對這位李大人卻還算禮敬。來的頭一個月,幾乎天天都有飯局請他。趙謙隻是牽頭,輪流做東的都是荊州城中有頭有臉的富商巨賈。珍馐奇馔美酒瓊漿,把個李大人嘴都吃麻了,胃氣滞脹老長時間也消不下去。連續這麽吃下去,李大人總算明白了“無爲而治”的含義。他情知自己鬥不過趙謙,索性就當一個吃喝玩樂逍遙自在的散仙,一年以後,終落得個革職回籍的下場。
當接任的金學曾來到荊州時,趙謙本想如法炮制,但礙于金學曾是首輔跟前的紅人,正扯着順風旗,加之他在京城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揭短參邪,因此不敢貿然行事。那一日,金學曾例行公事前來府衙拜會,趙謙特意換了一件半新不舊的官袍走到廨房與他相見。行過禮後分賓主坐定,約略寒暄,接着說起公務,金學曾實心實意想得到幫助,趙謙卻一味地打哈哈王顧左右而言他,金學曾心裏頭老大不高興,讪讪問道:
“聽說我的前任李大人來,趙大人贈給他‘無爲而治’四個字,愚職此次到任,不知趙大人又有何真言相送。”
趙謙聽出金學曾話含嘲諷,便反唇譏道:“金大人,你前程遠大,焉用本官提醒。”
“前程遠大,就不會從北京跑到荊州來了,”金學曾一笑,又道,“愚職到荊州的第二天,就去看了那座大學士牌坊,聽說是趙大人倡議修建的,功德無量啊!”
趙謙臉色一紅。自宋師爺去北京帶回消息,說首輔大人要拆毀這座牌坊時,這事兒就成了他的一塊心病。現在聽到金學曾的奚落,他回道:
“湖廣官員以及荊州地方百姓,莫不都以首輔爲榮。本官此舉,乃是順應官心民心,難道做錯了嗎?”
“愚職并沒有說你做錯,作爲首輔家鄉的父母官,趙大人可是行事有方啊!”
話不投機,趙謙幹脆不搭腔。金學曾起身告辭,趙謙又假意挽留,說道:
“都午時了,金大人若不嫌棄,就在衙中膳房裏吃頓便飯。”
“也好,那就叨擾一頓,”金學曾心想在飯桌上摸摸情況,竟不推辭,笑道,“下官蹭飯吃,在京城裏出了名的。”
趙謙命衙役備下四菜一湯,那四道菜是:一小碟花生米,一盤子炒茼蒿,四塊醬幹子,一碗蒜苗炒鳝魚算是葷菜,湯是神仙湯——一缽子放了鹽的清水,撒了點蔥花,旋了些蛋花。那飯的顔色黃得像痨病人的臉,原是發了黴的糙米煮成的。一看這飯菜,金學曾就知道趙謙故意整他,此前他已聽說前任李大人上任伊始,就被趙謙拉進醉鄉,天天泡在酒缸裏,大盤海碗吃出了胃脹。如今對他這般接待,說明趙謙對他不僅心生芥蒂,而是要成心作對了。此時他也不計較,自添了一大碗,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倒是陪吃的趙謙自己消受不下,一粒一粒往嘴裏挑,像吃藥似的,金學曾看在眼裏,一邊大嚼,一邊笑道:
“趙大人,你這荊州府衙門的糙米飯,真正稱得上天下第一美味啊!好吃,好吃!”
趙謙看到金學曾狼吞虎咽的樣子,心想這家夥怎麽像頭豬,嘴裏卻說:
“金大人,咱衙門裏頭平常就這膳食兒,很多人吃不慣,沒想到倒對上了你的胃口。”
“趙大人,看你這身舊官袍,又品嘗了你的衙門飯,下官心裏頭佩服,你是個難得的清官啊!”
“食俸之人,司牧地方,焉敢忘卻吐哺之心,不才所爲,僅守官箴而已。”趙謙說的雖是假話,卻一臉莊重。
“這糙米飯已表現了趙大人的官箴,”金學曾扒盡碗中的最後一顆飯,打着飽嗝說,“去年秋上,下官寫了一首十字歌,也算是官箴了。”
“啊,請金大人念給咱聽聽。”
“好,你聽着。”金學曾不假思索,随口念道,“一肚子壞水兒,二眼泡兒酸氣,三頓發黴的糙米飯,四品吊兒郎當官,五毒不沾,六親不認,七星高照走大運,八面玲珑咱不會,九轉真丹是懲貪,十面埋伏誰怕它。”
金學曾一闆一眼念下來,非韻非詩的一段文,竟被他念得铿锵有力。趙謙仔細聽來,感到字字都有玄機,暗自忖道:“什麽去年秋天寫下的,明明是這歪才現編的,他這是向我宣戰呢。”心裏頭毛焦火辣,嘴裏卻哈哈笑道:“金大人的官箴,大有孤臣風範,下官敬佩,敬佩。”
經過這一回合,兩人生下了龃龉。趙謙認定金學曾是個鬼難纏,已是十二分的防範;金學曾則相信“道不同不相爲謀”的古訓,斷不肯與趙謙互通聲氣。過不多久,金學曾就意識到自己處于劣勢:一來荊州稅關現有的吏員,多半都是趙謙招進的部羽,他上午在衙門裏講一句話,足不出戶坐在府衙的趙謙下午就知道了;二來趙謙是一府之長,手上掌握着地方上民政司法大權,稅關雖也是四品衙門,畢竟是戶部派出機構,行事若得不到府衙配合,也是寸步難行。憑自己的直覺與經驗,金學曾斷定趙謙在稅關主政時一定會有貪墨行爲,但稅關的賬上,竟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迹……
就在雙方暗中較勁兒時,突然發生了張老太爺挨打的事件,正一門心思琢磨着如何整垮金學曾的趙謙,乍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刻感到這是天賜良機,于是匆匆登轎,趕來大學士府中探望。明裏是探視張老太爺的傷勢,暗中卻是想說服老太爺,借此機會向兒子張居正告金學曾的刁狀。
眼看張老太爺躺在床上迷糊了,趙謙卻賴在房間裏不走。這當兒,張文明的老伴太夫人踱進房來,對枯坐着的趙謙說:
“趙大人,老太爺的傷勢穩住了,諒不會有事,府衙裏有不少公務,你先回去吧。”
趙謙一臉苦相,以下輩的口吻恭敬答道:
“老太爺出了這大的事情,咱怎能一走了之。首輔大人又不在跟前,咱就代表他,略盡人子之情。”
幾句話說得誠懇,太夫人也不好再趕他,自回房歇息了。差不多過了小半個時辰,張老太爺才悠悠醒來,趙謙從丫環手中接過擰幹了的熱面巾替老太爺擦拭額頭,殷勤問道:
“老太爺,這會兒感覺如何?”
“腦殼暈沉沉的。”張文明有氣無力回答。
“皮肉再痛也不打緊,怕就怕顱内有傷。”趙謙關切說道,“咱府衙裏有位刑名師爺善于驗傷,要不,咱叫他來驗驗?”
張老太爺仍惦記着剛才的話題兒,問道:“趙謙,你說金學曾想整你,可有證據?”
趙謙一擰眉毛,加重語氣說道:
“老太爺,不光是整我,還有您哪!”
“我,他爲何要整我?”張老太爺不大相信。
“就爲那塊田。”趙謙爲了打消老太爺的懷疑,竟不惜說謊,“聽說金學曾來荊州不到半個月,就偷偷摸摸調查那塊田的事。”
“真的?”
張老太爺一驚,欠欠身子想坐起來,趙謙趕緊上前替他把背墊高一些,答道:
“這是千真萬确的事,稅關衙門上上下下,到處都是我的耳報神,他金學曾做啥事都瞞不過我。”
“他想怎麽做?”
“第一,他想繞過内閣,直接向皇上奏本,說您侵占官田。第二,這塊田至今隐匿不報,五年下來,少繳了大筆賦稅,應一體追繳。”
“這是啥時候的事情?”
“卑職方才說過,金學曾來荊州半個月就開始查訪了。”
張文明臉色大變,出氣也不勻了。沉默了一會兒,他瞅了趙謙一眼,埋怨道:
“這麽重要的事,你爲何現在才說?”
“卑職怕惹老太爺生氣。”趙謙見老太爺變了臉色,心裏偷偷高興,趁勢又補了一句,“這個金學曾,比蠍子還毒。”
張老太爺忘了頭痛,瞪着趙謙,埋怨道:
“你當初送我這塊官田時,不是說萬無一失嗎?”
“唉,不怕對頭事,就怕對頭人。”趙謙恨恨地說,“金學曾鐵下心來要在荊州挖地三尺,卑職有何辦法。”
張文明這才感到事态的嚴重,他兩眼無神地盯着床頂,仿佛在自言自語:
“如此說來,這金學曾真是一匹中山狼了。”
“不單是中山狼,而且正在發情!”趙謙咬牙切齒露出一副惡相,盡自咒道,“一粒老鼠屎,打壞一鍋粥。金學曾一來,荊州就休想平靜。”
“那,你說怎麽辦?”
“卑職倒是有個主意,可以叫他金學曾身敗名裂,灰溜溜滾出荊州,”趙謙說着把腦袋湊到張老太爺耳邊低聲說,“隻是此事,尚需張老太爺鼎力相助。”
“怎麽做,你說!”
見張老太爺已是完全上了圈套,趙謙趕緊道出自己的主意:
“第一,老太爺千萬不要說自己傷得不重,就躺在這床上,不要見任何人。”
“這是爲何?”
“你越是傷得嚴重,金學曾越是脫不了幹系。幹脆說你病危更好,首輔大人是個孝子,一聽這消息,對金學曾就不會輕饒。”
張文明盯着他,又問道:“第二呢?”
“卑職讓人去動員那些被承差圍毆或打傷的稅戶,聯名給府衙以及湖廣道撫按兩院上民本訴狀,告荊州稅關無視皇恩,私開刑憲。北京部院大臣中,有不少湖廣籍人士,這些民本訴狀也務必送到他們手上。宦遊之人,誰無鄉情?像王之诰、李義河等股肱大臣,都是首輔大人的莫逆之交,若告狀稅戶得到他們的同情,他們再轉達于首輔,說話的分量就不一樣了。”
“此舉甚好,還有呢?”
“這第三條也很緊要,因圍毆事件發生在江陵城内,卑職準備回去找來江陵縣令,責成他就此事寫一道題本急奏皇上,一申民意,二劾稅官暴虐。”
“這樣也很好。”張文明覺得趙謙思考已很缜密,想了想,又補充道,“我也可以給叔大寫封信,講講這事兒。”
“老太爺若能親自出面,這事兒就有十成把握。”趙謙興奮地說,“各方一齊行動,叫他金學曾四面楚歌。”
張老太爺想了想,又擔心地問:“如果金學曾一意孤行,硬要把那塊田的事兒捅出去怎麽辦?”
“咱們下手早,他往哪兒捅去。再說,首輔大人總不會向着他吧。”
“不要把叔大扯進來,那塊田的事兒,他不知道。”
“這也不打緊,”趙謙胸有成竹言道,“這種事情,就是首輔大人知道了,未必還要抹下臉來和老太爺過不去?”
張文明總覺得心裏不踏實,言道:
“我隻囑咐你一句,萬不可節外生枝。”
“老太爺放心,一應事體晚輩親手處置,管保萬無一失。”
說到這裏,趙謙起身告辭,剛站起身來,忽有家人來禀報:“老太爺,荊州稅關金大人求見。”
“金學曾,他來幹什麽?”張老太爺問。
“他說,他來負荊請罪。”
“他人呢?”
“已坐在轎廳裏。”
見張老太爺神色猶豫,趙謙趕緊插話:“老太爺,您千萬不能見他。”
張文明點點頭,氣鼓鼓地對家人說:“你去回他,不見!”
天煞黑,一個頭戴程子巾身着深藍梭子布直裰的半老頭子走進了荊州府大牢。在獄卒帶領下,他穿過長長的甬道,在稍稍靠後的一間牢房門口停了下來。早晨在玄妙觀門前滋事的李狗兒和綠頭蒼蠅二人被稅關巡差當街拿了關進州府大牢。對于抗稅之人,稅關有權拘拿,但稅關不設刑獄,所拘人犯隻能放到州府大牢羁押。因爲連累張老太爺受傷,這二人一押進大牢就受到皮肉之苦——打他們的不是稅差,卻是看守大牢的獄卒。綠頭蒼蠅犯刁,還被獄卒用了一回拶子,十個指頭被夾得鮮血淋漓。獄卒打開牢門,陪半老頭子走了進去,房子内黑黢黢的連人影兒都看不見,獄卒點亮了随身帶來的竹架撚子燈,這才看見兩個囚犯半躺在黴味嗆人的稻草堆上,獄卒朝他們吼道:
“起來坐好,這位宋大人,是府衙的刑名師爺,專門來看你們的。”
“看我們,哼,”綠頭蒼蠅本想說“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這句話,但究竟不敢說出口,隻是咕哝道,“有什麽好看的。”
宋師爺是趙謙的心腹,一肚子壞主意,但兩個囚犯并不知他的來頭,出于本能,都用充滿敵意的眼光看着他。宋師爺佯裝沒看見,也不似獄卒那麽兇,而是一臉和氣說道:“有些事公堂上不便問,想來這裏找你們聊聊。”
“聊聊也可得。”綠頭蒼蠅是個打不怕的角色,這會兒見宋師爺面善,不似來找茬兒的,便又出難題說,“你先得給咱們弄點吃的。”
“晚飯不是吃過了嗎?”站在門邊的獄卒白了綠頭蒼蠅一眼,沒好氣地說。
“那也叫晚飯?”綠頭蒼蠅眼珠子一翻,開口就噎人,“一勺子飯倒有半勺沙子,一瓢菜是空了心的老菜薹,豬都不吃。”
獄卒臉一橫又要發作,宋師爺把他攔住,從身上搜出一點碎銀遞到他手上,說:“你去街上買幾樣菜篩一壺酒來。”
獄卒接過碎銀悻悻而去,宋師爺将就着也在爛稻草上落座,問綠頭蒼蠅:
“你叫什麽?”
“陳大毛。”
“爲何人們叫你綠頭蒼蠅?”
“我這人好管閑事,街坊一幫促狹鬼,就說我像夏日裏的綠頭蒼蠅,見什麽都想叮一口。”
宋師爺又問李狗兒:“今天早晨,你和稅關的差役是怎麽打起來的?”
李狗兒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宋師爺聽了又問:“把你們關進來,你們是服還是不服?”
“不服!”
陳大毛忘了自己手指頭被拶傷,一拳擂在牆上,頓時疼得“哎喲哎喲”亂叫。宋師爺示意他安靜,問道:
“段升是稅關的巡欄,你們怎敢和他作對?”
“他當了巡欄官又怎麽的?我看他姓段的也不是什麽盛德君子。”
陳大毛憤憤不平,口無遮攔罵了起來。李狗兒畢竟是鄉下人,隻拘謹地坐在一邊,緊鎖雙眉一言不發。這當兒獄卒買了幾樣鹵菜打了一壺酒進來,就擺在地上,宋師爺讓他們将就着吃些。兩個囚犯一時狼吞虎咽,空不出嘴來說話。不消片刻,那壺酒就被喝得一滴不剩。陳大毛幾杯酒下肚,越發肆無忌憚了,伸出髒兮兮的手指頭,指着宋師爺問:
“宋師爺,兔子是狗趕出來的,話是酒趕出來的,你這衙門裏的尊貴人,爲何要進大牢來請我們喝酒,該不是明天要割我們的頭吧。”
“要割你們的頭真還有理由,”宋師爺說話的口氣始終不陰不陽,“你們知道,張老太爺現在咋樣了嗎?”
“咋樣了?”李狗兒緊張地問。
“至今還在昏迷着沒醒過來呢。”
“該不會……”陳大毛把剩下的半句話咽了回去,接着就是幾個響亮的酒嗝。
“你想說該不會死吧,是不是?”宋師爺捅出了陳大毛的擔心,揶揄道,“你這隻綠頭蒼蠅,這一回闖了大禍了。”
“又不是我打的。”陳大毛心虛地争辯。
“你若不躲在張老太爺背後,他能挨這一棒?告訴你吧,張老太爺若真有個三長兩短,第一個綁赴市曹斬首的肯定是你。”
陳大毛一咬牙,狠心說道:“斬首就斬首,我認了。”
“我呢?”李狗兒怯生生地問。
“事情是你引起來的,治起罪來,你也不能輕饒。”
宋師爺連诳帶唬,把陳大毛與李狗兒兩個人弄得六神無主,已是十分的沮喪。宋師爺見他們心緒全亂,又收口說道:
“不過,事在人爲,二位要想保命,也還是有主意可尋。”
“有何主意?”陳大毛眼睛一亮,忽然一拍腦殼,“哎呀我差點忘了,方才禁子大爺說您是荊州府衙的刑名,隻要大人您肯開恩搭救,我陳大毛就能逢兇化吉。”
“我來這裏,就是想幫你們。”
“多謝宋大人。”
陳大毛說着就要趴下磕頭,李狗兒把他一攔,狐疑地問:“宋大人,你真能救下咱們?”
“能!”
“你說個價兒。”
“什麽價兒?”宋師爺糊塗了。
“銀子呀,”李狗兒說,“俗話說縣裏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宋師爺好心救人,上下打點都要銀錢開路……”
“不不不,李狗兒你聽我說……”
“你讓我把話說完,”李狗兒不肯讓宋師爺打斷話頭,繼續說道,“宋大人,你的好意我領了,但我李狗兒窮得隻剩屁股搭兩胯,連八兩銀子的欠稅都交不起,哪裏還付得出人情錢,要救,你救綠頭蒼蠅吧,我免了。”
陳大毛一聽,也連忙接嘴:“對呀,我家欠下四兩多匠班銀,也冇得錢還,我也不用救了。”
兩人脖子一縮,複又哭喪起臉來。宋師爺瞧他們那樣子又好氣又好笑,正色說道:
“在你們眼中,衙門中人都是隻認銀錢不認理的歹人。今天,我宋某偏要對你們說,我鐵心援救你們,不收你們一個銅闆。”
“啊?”
陳大毛與李狗兒一齊擡起頭來,驚愕得合不攏嘴。宋師爺示意獄卒出去把風,接着說道:
“你們兩人要想開脫罪責洗清自己,如今隻有一個辦法,反告稅關。”
“反告稅關?”陳大毛一咂舌頭,搖頭嗟歎道,“我們欠稅不繳已是理虧,再反告上去,豈不是罪加一等?”
“此話差矣,”宋師爺啐了一口,回道,“段升早上在玄妙觀前怎麽說的?說你陳大毛家欠下九年的匠班銀,你李狗兒累年積欠的田賦也隻是八兩多銀子,你們何曾抗稅,隻是連年遭災無銀可交而已。段升當街拘拿你們,是欺侮小民,擅作威福。”
“這倒也是,但皇上遠在北京,我們這江陵縣還不是衙門說了算。”李狗兒歎道。
宋師爺回道:“衙門都是替皇上辦事兒的,違背聖意就叫抗旨,按《大明律》,凡抗旨者一律嚴懲不貸。”
“理是這麽個理兒,”李狗兒不相信世間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又道,“皇上就一個人,哪管得了天下許多事情,自古官官相護,老百姓告官,還不等于麻雀告天,有何用呢?”
“李狗兒的話有幾分道理,”宋師爺說,“但這次情形大不一樣,咱荊州城中大小衙門十幾個。除了荊州稅關,其他衙門的堂官,都爲你們抱屈哪。”
“真的?”陳大毛又是一驚,雙腳跐着地上的稻草。
“這是千真萬确的事,啊——嚏!”跐動的稻草黴味上沖,嗆得宋師爺噴出一挂鼻涕,他揪着朝地上一摔,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接着說,“咱們荊州府裏坐纛兒的趙大人,江陵縣衙裏坐纛兒的羅大人,還有省上按院派駐荊南的按台孫大人,都覺得你們冤屈。”
“這麽多大官都說我們冤屈,爲何還要對我們用刑,你看,我這雙手被拶成啥樣兒。”
陳大毛伸出雙手讓宋師爺看,宋師爺就着如豆燈光細看,隻見十根指頭上下各拶了一次,雖不是很重——若是重,早就喀吧斷了——但也夾開了皮肉,鮮血淋漓,深創見骨。宋師爺心下清楚,這是獄卒對初來人犯常用的酷刑,但他不肯認這個賬,隻憤憤說道:
“稅關的人,一個個都似活閻王,犯在他們手上,不丢命也得脫層皮。所以你們兩個一定要告他們。”
“告荊州稅關?”
“對。”
“點不點那個段升的名?”
“他是當事人,怎能不點。”
“往哪兒告呢?”
“你們就朝荊州府衙和省撫按兩院告,狀子一式寫它一二十份,凡湖廣道及荊州見衙門一份。另外,還寄一份給京城都察院。”
“這些衙門在哪裏我們都不知道。”
“你們寫好狀子,讓家人帶上到府衙擊鼓鳴冤,府衙幫你們送出去。”
“狗兒,你識字不?”陳大毛問。
李狗兒搖搖頭,陳大毛看看自己一雙皮開肉綻的手,苦笑着說:“我倒是念了兩年的書,但幾個字兒寫出來像是雞腳扒的,何況這手已是不能握筆了。”
“你不必擔心,”宋師爺從袖子裏抽出兩張紙來,遞給陳大毛說,“本師爺慮着這一層,已替你們把狀子拟好了。”
陳大毛看了看,倒有一半字不認得,隻得退回給宋師爺,觍着臉說:
“還請師爺大人念給我們聽聽。”
宋師爺也不推辭,把那兩張紙的狀子從頭到尾細念了一遍。開頭一段說的是玄妙觀前事情發生經過,第二段細說了荊州稅關如何無視皇恩國法,強征皇上已頒旨減免之賦稅,如今已是激起江陵縣百姓的衆怒。告的雖是段升,但字裏行間關鍵處都捎上了荊州稅關的主政。最後一段,是宋師爺的得意之作,他搖頭晃腦念道:
江陵縣乃當今首輔之故鄉,更是皇恩蔭披之後土。怎奈荊州稅關衙門苟挾權勢,惟殖己私。朝廷明诏,蠲免錢賦,稅關卻越權征稅,盤剝小民;橫征暴斂,百無忌憚。己雖日昌,民則日瘁;己雖日歡,民則日怨。欺我等蚩蚩之氓,昧于刑憲。故多方刁難,棍棒相加。古今善政,對牧下治民,恒寬緩而不促迫,恒哀矜而不忿疾。爲何荊州稅關巡欄段升反其道而行之。萬望荊州府衙及省撫按兩院青天大老爺爲我等小民伸冤,糾彈不法,以伸正義。江陵縣鄉民陳某某李某某具名跪奏。
宋師爺念完,本以爲兩個囚犯會爲之喝彩,放下紙來,卻見陳大毛眉心裏蹙起老大的疙瘩。
“咦,你這是怎麽啦?”宋師爺不解地問。
陳大毛恭維着答道:“宋師爺才高八鬥,這狀子寫得錦繡,隻是這末尾一段,太過文绉绉了。落款是我和李狗兒,我們兩個大苕如何做得出這樣花團錦簇的文章?因此,恕小人魯莽,我想鬥膽改一改。”
見陳大毛挑剔,宋師爺心中不快,回道:“你想怎樣改,說給咱聽聽。”
“收尾的幾句話,應該這樣,”陳大毛想了想,念道,“我陳大毛與李狗兒,實在冤屈得很,我們兩家欠稅是真,但從來就不賴賬,隻是人窮志短,一時還他不起。但偌大江陵城,欠稅的何止我們兩家,越是大官家大富戶欠得越多,爲何不去逼迫他們,反而要對我們丁民小戶大刑侍候?說穿了,荊州稅關是狗眼看人低。大官家他不敢逼,逼了就自斷前程;大富戶他不能欺,欺了就斷财路……”
陳大毛越念越氣,竟站了起來如同演講,宋師爺見他越說越離譜,連忙打斷他的話頭:
“行了行了,你那樣結尾,豈不是一竹篙打翻一船人?何況行文也不合狀紙的規矩。”
陳大毛不服,犟嘴道:“隻有這樣才解氣呀,李狗兒,你說是不是?”
“是,但宋大人講的衙門規矩我确實不懂,可别爲了解氣把事兒辦砸了。”
“李狗兒才是明白人。”宋師爺拿班做勢贊賞一句,接着摸出一匣印泥,說道,“我這輩子幫人寫狀子上千,沒有一份出過差錯,你們現在就在這狀紙上按手印兒。”
兩人剛把手伸進印泥匣中,隻見那獄卒急匆匆進來,向宋師爺禀道:
“他們來了。”
“誰?”
“荊州稅關的主簿張大人。”
“他來幹什麽?”
獄卒指着陳大毛和李狗兒:“來提他們兩個。”
“真他娘的冤家路窄,”宋師爺小聲咕哝了一句,又道,“你倆快按手印兒。”
陳大毛與李狗兒剛把手印按完,宋師爺像收寶貝似的趕緊把狀紙折疊起來塞進袖籠,然後一腳跨出牢門,回頭小聲吩咐道:
“等會兒與稅關的人見面,不要說我宋師爺來過,更不要提告狀的事。”
“這是爲何?”陳大毛不解地問。
“爲了幫你們打赢官司。”
說完,宋師爺噗的一口把燈吹滅,跟着獄卒摸黑走了。
“真他娘的冤家路窄,”宋師爺小聲咕哝了一句,又道,“你倆快按手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