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此就想着取消胡椒蘇木折俸這一舉措。說這事兒時,張居正要他不要指望拿這二十萬兩銀子解決胡椒蘇木折俸問題,官員俸銀另想渠道解決——主意還是打在郝一标身上。遊七昨夜回來,禀報郝一标想用漕船的事,他當時就想到可以答應,條件是郝一标必須出現銀購買戶部儲存的蘇木胡椒。王國光聽了這個主意,想到堂堂一個首輔,竟然還得爲這樣一些小事操心,心裏頭頓覺難受,暗自嘀咕道:國朝兩百年來,像他張居正這樣當首輔的,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人了。
張居正所說的第二件事,便是那天與馮保在文華殿西室會談的内容,關于皇上今秋首次經筵所需費用。馮保讓内宮監造了一張耗銀十五萬兩的購物單,過幾日就會送到戶部。張居正事先通個氣,讓王國光有個心理準備。這筆錢不一定用得上——他正在設法調停此事,是否能讓李太後松口不花這筆錢,現在尚未可知,因此還得備着。說到第三件事,張居正稍稍斟酌了一下,才緩緩說道:“李太後上次去昭甯寺敬香,在寺中聽說家鄉漷縣今年大旱,農民收不上糧食,因此讓馮保帶信給我,意欲給漷縣減免一年的賦稅。我最近派人前往漷縣作了調查,雖然的确有些春旱,但麥子尚不緻歉收。而山東、山西、河南等省的一些州府,今年卻是從春旱到夏,一些田地顆粒無收。如果隻給漷縣減免賦稅,這些州府怎麽辦?如果不給漷縣減免,李太後肯定不高興。她對馮公公講,她自入宮以來,無論是生了皇太子,還是晉封爲貴妃,如今又晉升爲太後,從未給家鄉謀過任何福祉。因此現在提出這個請求也不爲過。汝觀,你說此事應該如何辦理才是?”
聽完陳述,王國光一肚子不自在。這個李太後,有時候看起來很開通,有時候又有點蠻橫不講理。皇上經筵本可從簡,她非要弄出排場來,她隻想到皇上的面子,卻全然不顧戶部的困難。眼下,他爲收稅的事急得跳腳,她那裏又想着要光宗耀祖做人情。思前想後,一股子無名火便蹿了上來,出口的話硬邦邦硌人:
“如今李太後一言九鼎,幹脆遵從懿旨不就得了?”
張居正不急不躁,仍笑着問:“這倒簡單,那又如何對待那些真正旱情嚴重的州府?”
“那就一并減免。”
“以憫農愛民之心,這倒是善舉,”張居正應了一句,神情更讓人捉摸不透,“如果隻減免漷縣賦稅,豈不是以廟堂神器而謀私德,這有悖于天下爲公的聖君思想。若所有受旱州府一體減免,又有違法度。國家财政如此拮據,再容不得敗家子。汝觀,你說如何選一個萬全之策,來解決這一難題?”
張居正一問再問,王國光不好意思再敷衍,于是認真想了想,答道:
“首輔如果别出心裁處理此事,恐怕又會招緻非議。”
“怎麽能别出心裁呢?值此朝政窳敗之際,我們行事,必須慎之又慎,政令所出務必遵從祖制,方不緻授人以柄。汝觀,你平常留心國朝财政典籍,你說,這方面有何祖制可循?”
王國光又想了想,答道:“新皇上登基,可減免天下賦稅,以示天子愛民之心。前朝有永樂、宣德、嘉靖等皇帝都做過,雖非洪武欽定之祖制,卻有故事可依。”
“這故事就等于祖制。”張居正顯然已經知道這些事例,此時胸有成竹答道,“胡椒蘇木折俸,也非洪武所定。但誰敢說它不是祖制?凡前朝事例一經決定而付諸實施,便成定制。所以,我的意思,就是請戶部拟文奏明皇上,值此改朝換代,新主承嗣大統之際,例減天下賦稅,以示皇上順天愛民之心。”
“如何一個減法?”王國光問。
張居正指了指賬簿說:“隆慶元年之前,各州府所欠積銀三百四十餘萬兩,我看可請聖旨一體免掉。至于隆慶二年以後的積欠,也可在聖旨中加以說明,限定時間征收入庫。”
張居正話音剛落,王國光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積欠既久,征收起來一般比較困難。哪怕朝廷饬令再三,各府州縣也是百計推诿。如果幹脆劃一界限,把某年之前的積欠免掉,某年之後者加緊催收。地方官就不再有請托之詞,再附以有效措施,事情或可圓滿解決。如此一來,收效有三:一、曆年積欠一舉解決;二、取悅皇上;三、收攬民心。仔細想來,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法。王國光心裏頭十分贊同,隻是擔心地說:
“此舉甚好,但沒有單獨減免漷縣,李太後那裏會不會有想法?”
“我想不會。”張居正自信地答道,“太後乃一國之至尊,她是天下萬民的太後,而非漷縣人的太後,這是個簡單道理,李太後極爲通情達理,不會不懂。”
“叔大兄既有如此信心,這幾天,咱就将公折拟好,呈報皇上。”說到這裏,王國光略一沉思,又道,“方才說到催交積年欠稅,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亦請首輔定奪。”
“何事?”
“上次講過,全國十大稅關,一年所收商稅總共也有六十多萬兩銀子。這些時,咱讓金部将隆慶元年以來稅關收稅情況列表備查,發現漏洞很大。一是漏收少收,二是地方克扣,作假賬蒙騙朝廷。其症結在于這十大稅關都由所在州府通判掌管。通判位卑,上頭有知府同知,這些人屁股底下坐着的是本州本府的利益,根本不會全心全意維護朝廷利益。就像這位楊用成,事先不作任何申報,就敢擅自做主,挪用本該收歸國庫的香稅銀。說到底,就因他是禮部官員,戶部管不了他。要想解決這一弊政,保證朝廷賦稅收入,咱認爲隻有更改稅關的管理體制。”
王國光所言之事,張居正也是久萦于胸。這種人事管理上的弊病,不僅反應在戶部,就是兵部工部等其他各大衙門也都有。管事的管不了人,管人的又不管事,導緻靡政綿延法令不暢。一些任事之臣想有所作爲,往往是處處受掣,未建其功而謗議四起。張居正早就有心改革,隻是一時無暇顧及。現在王國光既然提了出來,他覺得讓戶部帶個頭先行改革也好,于是問道:
“你覺得應該如何更改?”
王國光答:“再不能讓地方代收,改由戶部直接任命各大稅關的征稅禦史。”
“這一建議甚好。汝觀兄既然已想得透徹,我看事不宜遲,趕緊操辦才是。不過,此體制從開國之初沿襲至今,雖然扯皮拉筋,各衙門也都習慣了。一旦更改,各地方州府少了一塊肥肉,肯定會強烈反對。所以,這裏頭的困難要想得多一些。我看,這十大稅關的主政者,級别也不能太低。否則一到地方,那些知府還會居高淩弱,衙門之間龃龉更多。總之,你要想得細一些。待呈報皇上取得旨意之後,再會同吏部一同詳議,一俟确定便成制度。”
張居正思路清晰分析入微,王國光聽了頗爲振奮,接着問道:“這十大稅關的人選,是由戶部主持選拔還是由吏部?”
“當然是由戶部,”張居正斬釘截鐵回答,“既然要改,就索性改得徹底一點,戶部選官,吏部派遣并給關防,就按這一思路辦理。汝觀哪,這十位官員的人選你也得慎重物色,依我之見,他們既要擅财政之長,又要能獨當一面勇于任事。”
“難就難在人上頭。”王國光搖頭歎道,“如今這世道,要想找個真正的人才,真是比登天還難。”
“不會難到這種地步吧,”張居正笑道,“常言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古人還言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這都是選才之道。我總是說,天生一世之才,必足一世之用。隻要我們不拘一格,人才總是找得到的。聽說你戶部裏頭,就有一個怪人。”
“誰?”
張居正還來不及回答,忽聽得本來寂靜的院子裏突然一陣喧嘩,間或還聽到尖銳的斥罵聲。在耳房裏當值的書辦聞聲迅速跑了出去,頃刻又疾步踅回來,禀道:
“王大人,有人在前院裏打架。”
“什麽人如此放肆?”王國光蹙起了眉頭。
“是觀政金學曾,和禮部前來的官員打起來了。”
“怎麽,是楊用成?”
“不是,是另一個。”
王國光正欲發作,卻聽得張居正先說道:
“這個金學曾,果然是個惹事之人。”
“首輔認識金學曾?”王國光愕然問道。
“不認識,但聽說過。我說的怪人就是他。”
“咱早上剛到值房,司房就禀報說金學曾有急事求見。咱想他一個閑得發黴的觀政有何要事,因此擋了。沒想到他竟然和别部官員打起架來,真是豈有此理。”
“你傳話讓他進來,本輔倒想見見這個人。”
“這好辦。”王國光說着大喊一聲:“來人!”
“卑職在。”
司務早就候在門口了,這會兒應聲而入。王國光看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
“去,把那個金學曾帶進來。”
司務在值事廳裏找到金學曾,他正在接受部裏佐貳郎官的申斥,聽說部堂大人傳他,便朝佐貳深深一揖,故意咬文嚼字說道:“深蒙雅訓,卑職去也。”那一副吊兒郎當的滑稽樣子,逗得佐貳笑也不是罵也不是,隻得背過臉去假裝看院子裏的薔薇花架。
在戶部,這位金學曾本是無名之輩,但自從儲濟倉事件發生後,他就成了名人。有人誇他有膽量,敢于同章大郎抖狠,也有人埋怨他多事,說王崧之死他應負間接責任。但不管怎麽說,儲濟倉的差事他是幹不下去了,又回到戶部坐冷闆凳。一連好幾天,他待在書算房裏沒有事做,便跑去文牍房借了些檔案邸報來看。但房中整日價算盤珠子噼裏啪啦一片亂響,聒噪得他五心煩亂,便找到上司要求換崗。上司實在找不到一處地方安排這個閑人,隻得讓他到值事廳裏當值,将每日到部公幹的各路官吏逐一登記并領到相應部司。這差事雖然淡得出水,但總算有了事做。他利用來訪官吏等待會見的工夫,同他們在值事廳裏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從中竟了解到不少宦情民意。
今天早晨點過卯後,金學曾找到值日司務請他務必禀報部堂大人說有要事求見,誰知吃了個閉門羹。他頓覺怅然,坐在值事廳的長椅上,琢磨着如何能走進部堂大人的值房。
其間首輔張居正到了戶部,一頭紮進部堂大人的值房竟不見出來。金學曾很想闖進去向兩位大人陳述“要事”,到部堂門口轉了幾趟,終沒有勇氣闖進去,隻得退回值事廳兩手支着腮幫子獨自出神。正左思右想沒個頭緒,忽然門吏領了一個人進來,穿着六品官服,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金學曾起身招呼他落座,然後坐回到幾案援筆登記。
“哪個衙門的?”金學曾問。
“禮部。”來者口氣很大。
金學曾對這位來者本就沒有好感,一聽說是禮部的,越發是氣不打一處來,頓時問話就成了審案子:
“尊姓大名?”
來者遞了名刺過來,金學曾接過,一邊念一邊往登記簿上填寫:
“禮部司務紀有功,銜六品。看你這神氣,比郎官還要勢派。請問有何公幹?”
“申請用銀。”
“用銀?”金學曾擡眼瞟了紀有功一眼,又問,“請問申請額度多少?”
“五百兩。”
“用途?”
紀有功覺得這位登記官已是越權詢問,因此老大不高興,譏道:
“做何用途,與你有何相幹?”
金學曾把手中湖筆一擱,哧然一笑,回道:“紀大人,聽卑職一句話,回吧。”
“回,爲何要回?”紀有功問。
“戶部改名了。”
“戶部改名?改什麽名了?”紀有功大吃一驚。
“叫空部。”
“叫什麽,空、空部?這是什麽意思?”
“太倉是空的,裏頭隻有蜘蛛網和耗子,你要不要?寶泉局裏還有幾個印鈔的版模,你要不要?”
紀有功這才明白金學曾是在涮他,頓時烏頭黑臉,厲聲斥道:“你這人好沒正經,竟敢打诳語糊弄本官。待會兒見你堂官,一定直言陳上,讓他對你嚴加管教。”
金學曾滿不在乎地嘻嘻笑着,說道:“那就拜托了,請問紀大人要見誰?”
“度支司郎中。”
“見他沒用,你得見部堂大人。”
金學曾個子比紀有功小,論打架不是對手,但他不想跌這份志氣,隻得一手去護脖子,一手去抓撓紀有功的臉。兩人交上手頓時打得難解難分。
“爲何?”
“咱戶部有了新規矩,凡各衙門前來申請用銀超過一百兩者,都得由部堂大人親自審批。”
“那,本官就拜谒你們部堂王大人。”
“凳子上坐着去。”
“你要怎樣?”
“不怎樣,部堂大人正忙着呢,待會兒讓司務官去幫你申請。”金學曾說着就跷起二郎腿,閉目養起神來。
紀有功隻當是撞上了白日鬼,窩着一肚子氣坐回到闆凳上。卻不料這一坐竟坐去了大半個時辰。既不見金學曾外出禀報,又不見有人進來。更氣人的是,這個疏眉淡目的九品小官居然仰在椅子上打起鼾來,氣得他上前狠狠搡了一把,嚷道:
“喂!”
“怎麽啦?”金學曾兩眼一睜,他是在裝睡。
“你怎麽不去傳話?”
金學曾答:“司務不出來,我一個九品芝麻官,怎敢進去找他。”
“呸,小人!”
紀有功終于按捺不住,歇斯底裏罵了一句。金學曾就是想要激怒他,這會兒收起二郎腿,霍地站起,把兩道稀疏的倒八字眉一擰,以牙還牙罵道:
“瞧你那德性,榆木腦袋棒槌腿,鳝魚眼睛狐狸嘴,上下左右看不出個人樣兒,還敢罵咱爺是小人!”
金學曾天生一張損人的嘴,直罵得紀有功七竅生煙。這家夥在禮部一向傲慢,也是個衣裳角兒打得死人的角色。今日無端受辱,哪裏還忍得下這口氣,頓時沖了上去把金學曾衣領一封,拖着他原地轉了個圈,嘴中吼道:
“你罵,我叫你罵!”
金學曾個子比紀有功小,論打架不是對手,但他不想跌這份志氣,隻得一手去護脖子,一手去抓撓紀有功的臉。兩人交上手頓時打得難解難分。他們的打鬧聲傳遍戶部前後幾重院子,一時間上百人跑到值事廳前觀看。待到上去幾個人連拉帶拽把他們分開,隻見紀有功的臉已被金學曾撓出了幾道血印子,而金學曾的官袍也被紀有功撕開了一個大豁口,樣子都極爲狼狽。但他們兩人誰都不服輸。雖被人扯住,仍在破口對罵。若不是度支司郎官趕來把紀有功勸到另一間房去歇息,還不知要鬧騰出個什麽結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