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這一團亂麻的局勢,張居正盡管心情沉重,但卻鎮靜如常。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就是不聽衙署市坊的那些議論,單從前來谒見的那些官員的言談舉止中,也大緻推斷得出事态的嚴重。要抓住牛鼻子而不要讓人牽着鼻子走,一開始他就在心裏這麽告誡自己。因此,當兵部尚書譚綸走進他的值房谒見時,他劈頭就問:
“子理,你屬下究竟有多少人參與了鬧事?”
譚綸與王國光以及刑部尚書王之诰都是同年。譚綸是嘉靖朝霍然崛起的一名軍事奇才,在東南抗倭及西北抗虜的各次戰争中,立下赫赫戰功。他麾下的俞大猷與戚繼光,都成爲了一代名将。張居正擔任次輔期間分管軍事,英雄惜英雄,故與譚綸結下了深厚友誼。一年前,譚綸從南京兵部尚書任上解甲歸田,張居正擔任首輔後,又舉薦他重新出山執掌兵部堂印。因爲是老朋友,張居正講話也就不存客套。
譚綸身材魁梧,臉膛紫紅,一看就是久曆沙場之人。雖年過六十,猶身闆硬朗,聲如洪鍾。面對張居正的逼問,他提着官袍從容坐定,答道:
“在儲濟倉前,跟着章大郎起哄鬥毆的,實隻有七人。”
“就這麽幾個人,能鬧得山呼海嘯?”
張居正的眼中射出兩道寒光,他倒不是故意要給譚綸下馬威,而是談論緊要問題時的習慣使然。譚綸不免心中震驚,由此猜想張居正爲何如此焦灼,他稍一思慮,答道:
“領頭的就這幾個人,但随着他們去的那些軍曹馬弁,還不是看長官眼色行事,跟着一起撒野?不過,請叔大兄放心,這事兒咱已經處置過了,諒再不會滋擾生事。”
“請問子理兄如何處置的?”
“一聽說發生了械鬥,咱當即就把今日前往儲濟倉的各衙門将佐全部叫到兵部,一個一個查證落實。這些赳赳武夫,開頭還跟咱發犟。京西營的那位糧秣官,竟當衆脫了官袍,赤袒着上身,讓咱看他的刀傷、箭傷,細細數落他的戰功。說他的五品官,是用多少瓢多少瓢的鮮血換來的。如今新皇上登基,不說多得幾個賞銀,卻連少得可憐的幾兩俸銀都拿不到,這怎能不叫人傷心,不叫人寒心。如果這時候國家戰事再起,又有誰會再提着腦袋賣命?這些話問得确實在理……”
說到這裏,譚綸長歎一聲,輕撫長髯,神色極爲嚴峻。張居正靜靜地注視着他,心裏頭忽然湧起一股酸楚,說道:
“收攬人心的事,誰不想做。隻是國家财政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胡椒蘇木折俸,實在是不得已的舉措。”
譚綸咽了一口唾液,斟酌字句答道:“叔大兄的爲難,咱十分理解,這叫前人作禍,後人受過。隻是這些行伍出身的人不明事體,跟他們講道理等于是對牛彈琴。”
“那你究竟如何處置?”張居正追問。
“先打下他們的氣焰。”譚綸苦笑了笑,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道,“那個糧秣官不是擺譜嗎,咱譚某雖是進士出身,書生一個,但大小戰陣也經曆了數十次。在榆林堡對瓦剌一仗,因坐騎中箭掀倒在地,左大腿被虜将搠了個對心穿。幸虧護衛将士及時趕來營救,才不至于橫死沙場。因此,咱也當衆撩起褲管,讓他們看看咱的傷疤。”
說着,譚綸又情不自禁擄起褲腿,伸出大胯給張居正看,隻見接近大腿根部處,有一茶盅口大的傷疤,閃着暗紅的幽光,張居正也是第一次看到,不由得感慨說道:
“有道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子理兄若不是有這塊傷疤,恐怕就制服不了這群犟牛。”
“這倒是實話,但這些将佐都是直腸子,雖然鬧事不對,卻也有情可諒。”
“啊?”
聽譚綸口風不對,張居正感到驚詫,譚綸繼續說道:
“這些武将,對文官曆來是又恨又怕。常言道,一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可見文官若要貪墨,路子野得很。武官卻不一樣,除了極少數轅帥軍門可以吃空額玩點貓膩,大多數将佐常年無銀錢過手,想貪墨也沒有機會。就是沙場厮殺打了勝仗,皇上封賞,大頭也都被那些随軍督戰的文官拿走,而真正一刀一槍對陣叫殺的将士所得封賞少得可憐,這叫文官吃肉,武官喝湯。所以說,每月的月俸銀,對于文官來說不算什麽,對于武官卻是養家糊口的活命錢。這次蘇木胡椒折俸,京師文武官員同等對待,叔大兄啊,咱倆關起門來說話,此舉有些欠妥。”
譚綸一番話語重心長,既動情又在理,張居正雖覺得不對路子,又不便反駁。正躊躇間,書辦來報,說是刑部尚書王之诰已到。張居正吩咐請他進來。
少頃,隻見一位年過五十身材偏瘦神情優雅的官員挑了門簾走進值房。這便是張居正的老鄉加姻親、刑部尚書王之诰。他也是素有名望的大臣,多年擔任統率三軍的邊關總督。後來又接替譚綸當了一年的南京兵部尚書,這次張居正“内舉不避親”,又推薦他出任刑部尚書。他一進來,看見譚綸已坐在裏頭,兩人是同年,且又是多年朋友,故先與他打拱,然後才與張居正叙禮。說道:
“首輔與子理兄還有話要談,要不,我暫且回避,等會兒再進來?”
“告若兄請坐,”張居正指了指譚綸對面的黃梨木椅子,說道:“儲濟倉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不谷與子理兄正在商量如何處置鬧事武臣,你也當了多年的三軍統帥,或可有好的建議。”
接了張居正的話,譚綸也說:“告若兄,你素有智多星之稱,首輔說得對,現在,你得幫老哥一把。”
王之诰“嗯”了一聲算是作答。在他聽來兩人說的都是客套話。即便是真的,他也不會提什麽建議。第一,他明白儲濟倉械鬥事件的嚴重性,這些軍爺武夫們是在向新任首輔的權威挑戰。在高拱手上,發生的事件諸如裁抑軍員等,比之胡椒蘇木折俸要嚴重得多,也不見哪位官員敢跳出來鬧事。單從這一角度,張居正肯定會嚴懲肇事者;第二,對譚綸他也非常熟悉,這位老儒帥,曆來享有“愛兵如子”的美譽。大凡他手下的将士,除了真正犯有國家大法難以保全外,他總是盡可能地加以保護。有此兩點,他就知道這建議萬萬提不得。
“子理兄方才所言,句句是實,”見王之诰不肯作聲,張居正又接着說道,“武臣職權與祿秩,這是國朝大政,雖有商榷之處,卻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問題。譬如說事重權輕,隆慶四年不谷就向皇上建議過要做改革。如今不谷既當了首輔,更有責任做好這件事情。這些都是後話,眼下最最要緊的是要處理儲濟倉的械鬥事件,嚴懲肇事者。子理兄,你說呢?”
譚綸皺了皺眉,緩緩答道:“咱已經說過,這七位武臣再不會滋擾生事了。”
“何以見得?”
“咱已安撫了他們。”
“安撫?”驟然聽到這兩個字,張居正心頭掠過不快,“如何安撫?”
“這幾個人的月俸銀,都如數支付了銀兩。”
“啊,誰給的?”
見張居正臉色冷了下來,譚綸覺得再也不好隐瞞,索性直話直說:
“請叔大兄放心,咱沒動用公家一厘銀錢,這幾個人的月俸銀,都是咱用自家積蓄支付的。”
“子理兄,你這是……”
張居正本想說“婦人之仁”,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怕傷害譚綸的自尊。
譚綸聽了半截子話,半天沒等到下文,隻得又接着說道:“叔大兄,武臣們鬧事,沒有幾個是沖着你的,他們多半是爲自家生計着想。”
見譚綸一味地偏袒部屬,張居正長歎一聲,明是體恤暗含譏諷地說道:
“京師那麽多駐軍行轅,武臣少說也有好幾千人,你子理兄個人積蓄有多少銀子,照顧得過來嗎?”
“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譚綸已明顯感到了張居正的不滿。他倆共事多年,從未發生過龃龉,這次他依然不想鬧僵,便又自打圓場說道,“當然,這些武臣鬧出這麽大事來,幹擾了首輔的政令,咱這兵部堂官,也深感不安。”
“這事與你沒關系。”張居正趕緊聲明。
“怎麽沒關系,屬下鬧事,是堂官管教不嚴,咱已想好了,今夜裏寫一份自劾折子,明天就送呈皇上。”
譚綸一臉峻肅,完全沒有做戲的樣子,但張居正仍覺得這位老朋友是在負氣,也不想多作解釋,趁勢說道:
“自劾的折子你也不用上了,但那七位武臣必須聽參,等候處理。”
“那,帶頭鬧事的章大郎怎麽辦?咱聽說他躲進北鎮撫司,怎麽着也不出來。”
譚綸的嗓門兒陡地高了起來,一直默不作聲的王之诰這時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冷靜點。張居正瞅着譚綸漲紅的臉膛,撲哧一聲笑了,對王之诰講:
“告若兄,你看,子理兄今天好像是故意來和我鬧别扭的,你看他這副樣子,無異于沙場秋點兵。”
一句玩笑話,屋子裏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下來,譚綸轉怒爲笑,自嘲道:
“咱拿章大郎做擋箭牌,是想着你這首輔,應該槍打出頭鳥。”
“請子理兄放心,章大郎一定會繩之以法,捉拿歸案,”張居正收斂了笑容,斷然說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他一個章大郎。不谷知道你子理兄的心思,認爲章大郎後頭有一個邱公公,邱公公後頭還有一個李太後,因此不谷處置起來會手下留情。這一點你盡可放心,事情再棘手,不谷也決不會徇私情而放縱罪人。今天我請告若來,也就是爲的這個。章大郎一旦捉拿歸案,立即三堂會審,鞫谳定罪。刑部應就儲濟倉械鬥立即展開調查,事涉兵部之事,還望子理兄多多配合。”
譚綸雖然鬧點意氣,但見張居正決心既下,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得點頭答應。王之诰已隐約感到張居正要利用這起突發事件大做文章,以期建立起首輔權威。他承認自己的這位親家是個鐵腕人物,既下決心要做某件事情,就決不會改變初衷半途而廢。他想了想,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人臣循令而從事,這是千古定例。刑部護法除奸,本是題中應有之義。章大郎一案,刑部一定會盡力辦好。但儲濟倉械鬥,本因胡椒蘇木折俸引起,若官員的月俸銀得不到保障,即便處置了章大郎,恐怕還會有新的禍事發生。”
“告若兄言之有理,”張居正長籲一口氣,憂心忡忡答道,“不谷曾與王國光認真磋商,他說,千難萬難就這兩個月。”
王之诰一驚,問:“怎麽,折俸得兩個月?”
張居正沉重地點點頭,譚綸看着張居正眉心裏蹙起的疙瘩,知道他承受的壓力,心裏頭憋着的那股子氣不知不覺也就消了。此時,一個念頭從他腦海裏掠過,也不及斟酌,就索性講了出來:
“叔大,三個月前,高拱給殷正茂多撥的二十萬兩銀子軍費,可否要回來以解燃眉之急?”
“你覺得要得回來嗎?”
“不妨一試。”
張居正沉吟着還未回答,書辦又挑開了門簾,隻見巡城禦史王篆興沖沖闖了進來,朝三位深深打了一躬,禀道:
“首輔大人,章大郎給逮住了。”
天煞黑,馮保就從大内回到了位于崇文門之東的後井兒胡同私宅内。這宅子是他提督東廠第二年買下的,至今已十五個年頭兒了,其間又強行将毗鄰人家盡數買下,大興土木擴建了三次,如今宏敞華麗,雕梁畫棟,參差樓閣,置身其中,真有天上人間之感。
馮保每天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躺在繡榻上,讓兩名小丫環替他捶腿捏腳,解了乏勁兒,然後才用餐。今兒個晚膳是一碗紅棗粥加上兩個黃澄澄的小窩窩頭,佐菜是一碟六必居的醬黃瓜和一碟糟雀舌。吃慣了珍馐美饫鳳髓龍肝,回頭再吃這些家常飯,馮保覺得真是特殊的享受。飯後稍事休息,馮保剛在後花廳裏飲完一小壺峨眉綠雪,徐爵就推門進來,畢恭畢敬禀道:
“老爺,胡自臯求見。”
“胡自臯,哪個胡自臯?”
馮保不記得了。徐爵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就是那個捐了三萬兩銀子,給老爺買佛珠的。”
“啊,是他。”馮保頓時想起那串“佛珠”惹下的麻煩,差點讓他栽了跟頭,沒好氣地問,“他不是在南京嗎,跑來北京幹嗎?”
“南京工部有趟公差,他要了來,主要是想找個由頭,進京來拜谒老爺。”
“他是個什麽官?”
“南京工部主事,六品。”
“六品官多大一點,你見見不就行了?”
馮保說罷把頭朝椅背上一靠,閉目養起神來。徐爵被晾在那兒,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深知主人的脾氣,平常深居簡出極少見人,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凡來家拜望的外廷官員,隻有三品以上者他才肯賞臉叙茶,至于内侍,二十四監局的掌印上門找他,隻能在外花廳一見,連堂屋都進不了。徐爵明知道這規矩,還涎着臉幫胡自臯求情,主要是想到胡自臯給馮保送過三萬兩銀子的厚禮,這次來京,又給了徐爵一千兩銀子,求他幫着安排和馮保見一面,兩頭一湊,徐爵決定幫這個忙。
“老爺。”徐爵又輕輕喊了一聲。
“怎麽哪?”
馮保微微睜開眼睨着徐爵,這位刁鑽的管家依然躬着身子站在原地,謹慎說道:
“小的冒昧建議,這個胡自臯,老爺還是應該屈尊見一見,因爲……”
“因爲什麽?”
“他畢竟捐過三萬兩銀子,就是放在今日的京城來看,這個數目也不算小。”
“唔,事情都過去了,還見什麽?”
聽鼓聽聲,聽話聽音。深谙主人脾性的徐爵,立刻順着話縫兒鑽,禀道:
“老爺,胡自臯還有事求你哪。”
“啊?”
“他可是帶了銀票來的。”
一聽這句話,馮保頭離了靠背,身子一挺坐了起來,問道:“他有何事?”
“還不是想挪挪位子。”
“往哪兒挪,他對你說過沒有?”
“小的沒問他。”
“他人呢?”
“在外花廳裏坐着哪。”
“那就見見吧。”
說畢,馮保便跟着徐爵離開後院,到前院外花廳與胡自臯見面。
卻說這個胡自臯自從四個月前與徐爵牽上線後,一直爲攀上這麽個大靠山沾沾自喜。特别是馮保當上司禮監掌印後,他更慶幸這個“冷竈”燒得及時。這回他找了個公差機會來京,目的就是爲了登門拜谒這位權勢熏天的大公公。此刻,他在外花廳裏坐了差不多半個時辰,一直不見馮保的影子,心裏急得像貓爪子抓。盡管徐爵打了包票說一定讓馮保接見,但他仍心存疑慮。他對馮保見客打發的态度早有耳聞,自己一個小小的六品官,人家萬一不念“舊情”來一個拒見怎麽辦?正自胡思亂想,隻聽得門口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忙伸直脖子去看,隻見徐爵領了一個年過半百一身富态的老公公進來,不用說,這肯定就是馮保了,也不等介紹,胡自臯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嘴中高聲唱了一喏:
“卑職胡自臯叩見馮老公公。”
按規矩,内外廷分守極嚴。外廷命官,哪怕品秩再低,見了内廷巨珰,也絕不能行叩頭大禮。這既涉及到朝廷的尊嚴,也關乎讀書人的操守。但是,一旦綱常崩壞吏風不正,便總會出現一些無恥之徒向有權有勢的巨珰獻媚。因此,磕頭膝行也隻當是尋常之事。
看到胡自臯納身跪了下去,馮保心中一震,接受外廷命官的叩頭大禮,他這還是第一次,因此那一張本來毫無表情的白胖臉上居然浮出了一絲笑意。他也不慌着讓胡自臯起來,而是顧自坐了下來,觑着胡自臯說:
“胡大人,有道是男兒膝下有黃金,你給咱如此行禮,就不怕人家笑話你嗎?”
胡自臯擡起頭來,巴巴地望着馮保,理直氣壯地答道:“老公公,兒子給老子磕頭,有誰敢笑話。”
“啊?你咋如此比拟?”
“若論年齡,老公公正好是我的父輩,隻是卑職福薄,攤不上老公公這樣的令尊大人。”
胡自臯這幾句恬不知恥的奉承話,連站在一旁的徐爵聽了都感到肉麻。誰知馮保聽了甚爲熨帖,笑得眉毛打戰,他吩咐給胡自臯賜座看茶,問道:
“胡大人這次來京有何公幹?”
胡自臯雙手按着膝頭,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答道:“南京工部所轄造船廠,關于核查落實今年的船價銀,差卑職前來讨個實信。這是小事,主要是想來京晉見馮老公公。”
“咱一個糟老頭子,有啥值得看的。”
馮保說着咯咯咯笑了起來,不知爲何,他竟有點喜歡眼前這個滿臉谄笑的六品官了。胡自臯見風使舵,這時候忽然闆了闆臉,說道:
“老公公,卑職鬥膽給您提個意見。”
馮保一怔,問:“有何意見?”
“卑職不過是一個無能的晚輩,老公公一口一聲地喊胡大人,實在是令卑職羞愧難當,無地自容,老公公再這樣喊,卑職就隻好一頭碰死了。”
胡自臯說着,越發裝出惶恐之态。馮保看了很是受用,對一旁陪坐的徐爵說:
“瞧你這個短舌頭,上次從南京回來也沒給咱細講,胡大——啊不,胡,胡自臯是這麽個靈性人。”
馮保的贊賞,換回的是徐爵的一罐子醋意,他欠身回道:
“是啊,小的也不清楚,胡主事的兩片嘴唇,竟是蜂蜜浸出來的。”
對于徐爵的挖苦,胡自臯一點兒也不感到尴尬,猶自興沖沖地說道:
“卑職很是羨慕徐總管,能一天到晚跟着馮公公,這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接過這話茬兒,徐爵索性說起玩笑話:“聽胡主事這麽說,你是想當咱家老爺的幹兒子了。”
“若真能這樣,卑職求之不得。”
胡自臯迅速接腔,說罷,瞪着一雙酒色過度的青色眼圈瞄着馮保。
說笑歸說笑,看到胡自臯較了真,馮保倒冷靜了下來,他雖然臉上依然挂着笑,但說話卻不似方才親熱:
馮保臉色一變,胡自臯不免心下發怵,說話時舌頭也就不那麽靈便了。虧了徐爵這時上前接過他手上托着的錦盒,打開一看,是一張銀票。
“胡自臯,你見咱還有何事?”
一聽這口氣,胡自臯知道認“幹爹”是沒門兒了,連忙從面前的茶幾上拿起一隻花梨木的錦盒,恭恭敬敬遞給馮保,說道:
“卑職前來晉見馮老公公,奉上一點薄儀,不成敬意,望老公公……”
“你這是做甚?”馮保打斷胡自臯的話頭,蹙着眉頭說,“來看看就是人情,還要什麽薄儀?”
“卑職知道老公公奉公惟謹,廉潔自律。但老公公是前輩,卑職叩見豈能無禮。”
馮保臉色一變,胡自臯不免心下發怵,說話時舌頭也就不那麽靈便了。虧了徐爵這時上前接過他手上托着的錦盒,打開一看,是一張銀票。
“喲,是一萬兩!”
徐爵故意驚叫,他這實際上是給馮保透信,馮保聽了,隻淡淡地說了一句:
“下不爲例了。”
胡自臯長長籲出一口氣,又深深打了一拱說道:
“多謝老公公栽培。”
馮保示意胡自臯坐回去,問:“你究竟有何事需要咱出個面,不妨直講。”
“我,啊,卑、卑職想……”
胡自臯結結巴巴話不成句,馮保瞧着他的窘态,抿嘴一笑,譏道:
“你們這些進士出身的人,總脫不了那一個字兒:酸!巴心巴肝想要得到的東西,可就是呀呀唔唔地上不了嘴。”
徐爵也趁機嘲笑:“是呀,不說正事兒,滿身都是嘴,一說正事兒,一張嘴反倒成了紮口葫蘆。”
聽了兩人的奚落,胡自臯臉紅到耳根。一咬牙,便赤裸裸說出了心底話:
“蒙老公公鼓勵,卑職就直說了,卑職想升個官,挪挪位子。”
“好哇,升個什麽官,想好沒有?”
“想好了,聽說兩淮鹽運使顔元清四年任期已滿,如果卑職能接任……”
看到馮保微閉了雙眼,胡自臯便打住了話頭,好一會兒,馮保才睜開眼,徐徐說道:
“兩淮鹽運使是朝中第一肥缺,還是個四品衙門,你胡自臯真是敢想啊!”
“不是卑職敢想,而是兩淮鹽運使這個位子,一定得是老公公自己的人坐上去。”
“啊?”
“卑職隻要坐上這個位子,一切都聽老公公差遣。”
馮保“嗯”了一聲,并不作明确的答複。這時,又有家人進來禀道:
“老爺,邱公公求見。”
“啊,他來了,領他進客堂。”馮保吩咐過,又對胡自臯說,“你的事兒咱知道了,你先回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