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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動賊心思擒拿兇犯灌迷魂藥智騙中官

下午時分,兩乘四人擡轎子一前一後進了北鎮撫司的轎廳。前轎裏下來的一個人,約五十歲左右年紀,一張大圓臉,兩道又疏又淡的眉毛下,嵌了一雙總是半閉半睜的雁眼。他穿了一件大紅妝花過肩雲蟒綢質地的貼裏襕衫——這一款的雲蟒綢産自杭州,一匹值銀五十兩——單從這件衫衣就可以看出其人身份高貴。他便是如今名動京師的巨珰,乾清宮管事牌子邱得用。後一乘轎子裏下來的也是一名太監,叫廖均,是惜薪司掌印太監。凡供應宮内柴炭,疏浚宮内溝渠,安排節日彩坊一應雜事,皆爲惜薪司職責範圍。這樣兩個人,爲何邀齊了來北鎮撫司衙門,說起來這裏頭還有故事可言。

卻說王篆從内閣出來,一門心思想着如何能把章大郎抓捕。請不來聖旨,他是不能夠進北鎮撫司衙門抓人的。惟一的辦法就是把章大郎騙出來。既然鬧出了命案,章大郎也知道闖了大禍,輕易不會走出北鎮撫司大門,思來想去,惟獨能讓他出來的人,隻有他的舅舅邱得用了。但如何能夠讓邱得用心甘情願鑽這道煙筒,卻也并非易事。首先,得找一個邱得用信任的人傳遞消息。王篆想破了腦瓜子,才想到一個人,這就是惜薪司掌印太監廖均。

惜薪司屬于大内二十四衙門之一,其管轄的幾個炭廠柴廠均在北京城中,因爲涉及這幾個廠子的治安保衛,所以王篆與廖均有了聯系,交往既久,也産生了一些友誼。譬如說,王篆每年都會幫着廖均偷偷賣一些大内專用的紅籮炭或禦膳房專用的片兒柴,賺上一筆昧心銀子。這中間自然也少不了王篆的好處。這種換手搔癢的事做多了,兩人自然就成了“哥們兒”。邱得用任乾清宮管事牌子後,廖均曾私下對王篆講過邱得用是和他一起淨身入宮的“同年”,幾十年相處下來,關系極爲融洽。他要介紹王篆與邱得用認識,讓邱得用得便幫着他在李太後面前美言。王篆點頭應允,隻是因爲忙,才把這事兒擱下了。現在他決定走一步險棋,讓廖均去找邱得用。于是派人去找廖均,扯了個治安上的由頭,讓廖均速來紅籮炭廠旁邊的一家茶館裏相見。

大約過了大半個時辰,廖均乘轎前來,王篆早就要了一間清靜雅室坐等,見他來了,起身打一拱,問道:

“廖公公,是否用過午膳?”

“用過了。”

“那就看茶。”

王篆吩咐堂倌擺上幾樣茶點,沏了一壺朱蘭窨出的太湖春筍,廖均端起杯子來,覺得太燙,又放下了,問道:

“王大人,你猴急馬急地找咱來,究竟有何事?”

“這真是個火上房的急事……”

說了個半截子話,王篆便停了。他這是故意賣關子,吊廖均的胃口。廖均果然急了,忙不疊聲地追問:

“有人在紅籮炭廠挖洞,偷炭了?”

王篆搖搖頭。

“那,管廠的牌子作奸自盜?”

王篆還是搖頭,廖均嘴一癟,尖着嗓子嚷道:“我的天,你這是讓咱猜燈謎呀。”

王篆勉強一笑,旋即又繃緊了臉,壓低聲音問道:“廖公公,你與乾清宮總管邱公公的交情究竟怎樣?”

“好哇!昨兒個晚上,咱倆還在一起喝酒哪。”廖均一摸光溜溜的下巴,驚詫道,“咦,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來?”

王篆朝前湊湊身子,聲音壓得更低了:

“邱公公可是出了大事。”

廖均心猛然一縮,端起的茶杯又放下了,問道:“什麽大事?”

“今天上午儲濟倉裏發生的事,你可知道?”

“知道,不就是因爲胡椒蘇木折俸的事,幾個老軍門吵嚷着鬧事嗎?這與邱公公有何相幹?”

“你知道帶頭鬧事兒的是誰?”

“不知道。”

“我告訴你吧,就是邱公公的外甥,那個北鎮撫司的糧秣官章大郎。”

“是他?”廖均驚得一吐舌頭,旋即又道,“軍爺們鬧事,隔三岔五就有發生,這算是什麽大事?”

“可是,這次出了人命。章大郎追打戶部觀政金學曾,儲濟倉大使王崧上去解勸,被章大郎一掌推跌在地,摔碎了後腦骨,當時就口吐白沫,一命嗚呼了。”

“這麽說,章大郎犯了命案?”

“正是。”

“這就算是個大麻煩事了!”廖均雙眉緊鎖,歎着氣問,“如今,這章大郎在哪裏?”

“在北鎮撫司衙門。”

“藏在那兒,誰敢把他怎麽樣?”

“廖公公此話差矣。”王篆小眼睛一眨,琢磨着說,“我知道廖公公心裏頭是怎麽想的,第一,錦衣衛由皇上直接管轄,沒有皇上旨意,任何衙門也不能進鎮撫司抓人;第二,章大郎是邱公公的外甥,邱公公跟随李太後多年,深得信任,沖着這層關系,别人也不敢把章大郎怎麽的。”

見點着了實處,廖均不自然地笑了笑,答道:“王大人既然說出了這兩個理兒,那還有何擔心的。”

“這兩個理若放在平常,興許還算是一道擋箭牌子,但放在眼下這局勢,是一點作用都不起。”

“爲何?”

“就爲朝局的穩定,”王篆欲擒故縱,始終控制着說話的節奏,“你想想,小皇上登基剛剛兩個月,宮裏頭主事兒的是李太後。戶部提出胡椒蘇木折俸,小皇上下旨允行。這明裏是小皇上的意思,其實,還不是李太後在後頭當家。這個章大郎不識時務帶頭鬧事,如果把這件事兒捅到皇太後那裏,你說皇太後會怎麽想?一個朝廷命官活活死在章大郎的手下,這事兒已是犯了衆怒。如果科道言官一起上章彈劾,李太後就是有心袒護,恐怕也得顧忌朝廷的體面。何況《大诰》上白紙黑字寫着,殺人者償命。李太後哪怕是做樣子給大臣看,也得把章大郎抓進大牢。隻要章大郎一犯事,邱公公那一頭還不知道會擔什麽幹系。李太後如果真要樹立個清正廉明的形象,包不準還會拿邱公公開刀呢。”

王篆歪理正理一起擺,真話假話摻着說,廖均果然上了他的圈套,這時候才真正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不由得睜大眼睛,焦急說道:

“依王大人這麽一說,邱公公果然難逃一災,這才真叫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可不是,人有旦夕禍福,此言不虛也。”王篆接着又補了一句,“聽說刑部已下了駕帖,要把章大郎捉拿歸案。”

廖均一聽,愣了。國朝體制:凡緝拿罪犯(不管是大臣還是百姓),須得由刑部開出駕帖。拿了駕帖抓人,如果反抗,格殺勿論。這麽快就開出了駕帖,可見事态嚴重到何種程度。

“邱公公是個好人,這下慘了。”

廖均替朋友擔心,連連歎氣。王篆看在眼裏,喜在心中,趁機說道:

“我倒有個主意,可以幫邱公公渡過難關。”

“啊?”

廖均眸子一閃,巴巴地望着王篆。

“這事兒的關鍵是章大郎,當前最要緊的,就是不要讓刑部逮着章大郎。”

“讓章大郎躲在北鎮撫司裏不要出來。”

“這哪兒成?”王篆頭搖得撥浪鼓似的,“廖公公你應該知道,錦衣衛都督朱希孝是個膽小怕事的人,刑部來要人他可以不給,若是李太後開了口,他敢不給?”

“這倒也是,那,王大人你還有何妙計?”

“讓章大郎藏起來,藏得嚴嚴實實的,讓他們找不着。”王篆眼中閃着賊亮的光,狡黠地說道,“再大的事也是一陣風,一年半載風頭過了,大臣們的情緒也平息了,到那時章大郎再出來,保準就沒事了。”

廖均想了想,點頭答道:“王大人言之有理,隻是往哪兒藏呢?再說,你不是說刑部下了駕帖嗎?章大郎一出北鎮撫司,豈不是自投羅網?”

王篆一笑,拈了一粒鹽水花生嚼着,饒有深意地說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那是一句屁話。再密的網,也能找着地方鑽出去。”

“啊?請王大人開示明白些。”

王篆便把腦袋湊過去,同廖均咬了一會兒耳朵。廖均覺得王篆的計策可行,于是一擊桌子,興奮地說道:

“咱看也隻能這麽辦了。待事成後,咱讓邱公公擺一席酒,好生答謝你。”

“答謝不敢,廖公公,你千萬不可在邱公公面前露半字口風,說這主意是我出的。”

“這又是爲何?”

“事涉朝廷機密,一旦讓人知道了,本官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這倒也是,”廖均憬然而悟,“等這事兒平息了,再讓邱公公報答你。”

王篆見廖均已是深信不疑,怕再說下去會露出破綻,便打住話頭說:

“廖公公,事不宜遲,你還是去會邱公公,務必搶先一步,把章大郎安全轉移。”

說罷,兩人拱手告辭。

廖均心急火燎趕回紫禁城,把邱得用請出乾清宮來通報商量。出了這大的事,邱得用竟還蒙在鼓裏什麽都不知道。這也難怪,乾清宮是禁中之禁,門衛森嚴。除了司禮監太監能來這裏,任什麽人沒有皇上的旨意是不得入内的。邱得用從小父母雙亡,十二歲淨身入宮前,一直與姐姐相依爲命,手足之情十分深厚。這章大郎是姐姐的獨苗,爲了給他補這個官,邱得用不知花了多少銀子,費了多少心思。一家人都指着他升官蔭子光耀門庭。如今突然出了這麽一件事,無異于晴天霹靂,震得邱得用半晌說不出話來。廖均一旁催促:

“邱爺,這事兒再磨蹭不得,救人要緊。”

邱得用哭喪着臉,問道:“依廖爺之見,咱那不成器的外甥,果能解救?”

“死馬當做活馬醫,不妨試試。”

“那,咱們就去吧。”

邱得用尋了個由頭回乾清宮請了兩個時辰的假,然後與廖均坐兩乘大内專用的四人擡杏黃轎如飛地出了紫禁城,不消片刻就到了北鎮撫司衙門。

錦衣衛與東廠,都是獨立于政府之外,由皇上直接控制的兩大警治特務組織。錦衣衛曆來由世襲勳爵掌管。它的職能一分爲二,一是宮廷禁衛、大朝儀仗等;二是負責監視大臣,緝捕廷杖犯罪臣工。因此它也設了一座大獄,即鎮撫司獄。京城中有三大獄,分屬刑部、東廠和錦衣衛北鎮撫司,三家刑治機構功能雖有重疊,但大略也有分工:盜匪奸殺等民案,由刑部管轄;涉及宦官及公門中人犯罪,由東廠管轄;凡大臣謀反弑逆或忤犯皇上,則由錦衣衛緝拿。所以說,鎮撫司獄也稱“诏獄”。三座大獄,用刑最酷者,東廠與北鎮撫司可以并稱。有時,北鎮撫司甚至還超過東廠。小老百姓,說起刑部無不駭然變色,而達官顯宦,對東廠與北鎮撫司則避之如虎。這兩個機構互爲表裏,被皇上視爲心腹。因此,這北鎮撫司雖隻是個三品衙門,但在京師人的眼中,卻是個充滿血腥威到極緻的地方,再急的事,路過這裏也得繞個道兒。正因爲如此,章大郎才敢仗勢欺人胡作非爲。

邱得用的轎子剛在轎廳停穩,早有人通報了進去,挂都指揮佥事職銜的北鎮撫司堂官林從龍趕緊出來迎接。邱得用心裏急得貓子抓要見章大郎,卻又不得不先與林從龍敷衍幾句。他跟着林從龍進了花廳,坐下說道:

“林鎮撫,咱那不肖的外甥這次給您惹了麻煩,心裏頭甚是不安。”

“邱公公說哪裏話,”林從龍一副完全不在乎的神氣,“章大郎做錯啥事兒了,不錯,死了一個九品的守倉大使王崧,可是,那也不是章大郎故意弄死他的。再說,胡椒蘇木折俸,是個什麽鳥章程?咱們這些軍爺,肚子沒那麽多彎彎繞,心裏頭不滿,口中就要罵,邱公公你說是不是?”

“是是,”邱公公對林從龍的态度雖然心存感激,但又覺得他不識大局,于是說道,“多謝林鎮撫的關心,章大郎現在在哪兒?”

“在後院廨房裏,邱公公你放心,本鎮撫已把他藏得好好的,任何人也拿不走他。”

“啊,”邱得用聽了這句話一愣怔,拿眼瞅着廖均,猶豫着問,“廖公公,你看?”

廖均知道邱得用輕信了林從龍的話,但他覺得林從龍牛皮烘烘,有些靠不住,便委婉地說道:

“要不,咱們先去看看大郎再說。”

“好吧。”

邱得用答應。林從龍便要陪同他們一起去章大郎處,邱得用一再辭謝,林從龍隻得派了一個衙役給他們領路。

這北鎮撫司的後院,就是那座名震京師戒備森嚴的诏獄。衙役把兩位公公領進大獄,三彎九轉,來到一座極爲隐蔽的小院,這裏崗哨密布,本是關押犯罪貴族勳戚王公大臣等特殊人犯的地方,像前朝被棄市的兵部尚書于謙、首輔夏言等,犯事後就被關押在這裏。近些年沒有這樣的大臣要案發生,故這座小院一直空着。上午章大郎逃回北鎮撫司後,林從龍便把他安排在這裏避風。

邱得用一行走進小院時,章大郎正在一間“牢房”裏吃酒,這牢房原本空空的就一張炕,臨時搬了些桌椅進來。如今桌上擺滿了酒菜,還不知從哪兒弄了兩個粉面姑娘,一邊一個把章大郎夾在中間,傳杯遞盞打情罵俏地尋歡作樂。邱得用走到“牢房”門口,隻聽得裏面嚷道:

“喝呀,章爺。”一個嬌滴滴的女子聲音。

“再、再喝不得、得了,再喝,就、就醉、醉了。”章大郎的舌頭已經僵了。

“喲,醉了才好,醉了才是個真男人。”

“是嗎?那咱章爺就、就、再醉、醉一回。”

裏頭正這麽鬧騰着,房門突然咣啷一聲被推開。邱得用烏頭黑臉闖進來,也不等章大郎反應,就跨步上前重重地掴了他兩個耳光。

“你,你是什麽人,竟敢打、打……”

章大郎跳将起來,一聲怒罵,但“老子”二字還未說出口,人就定在那兒了,伸出去一隻醋缽樣的拳頭也縮了回來,臉臊臊地問了一聲:

“舅舅,你咋來了?”

“孽畜,你還有心思在這裏尋歡作樂。”

邱得用眼見這麽個不争氣的外甥,氣得身子打戰。章大郎雖然蠻橫得如一頭犟牛,但見舅舅,猶如老鼠見了貓。見平日裏彌勒佛一樣的舅舅突然發怒,他聲都不敢作,酒意也醒了大半,他朝兩位姑娘努努嘴,示意她們出去。

兩位姑娘悄沒聲兒剛溜出去,章大郎就搬過兩把椅子請舅舅和廖均入座。邱得用指着廖均介紹:

“這是廖公公,你喊叔。”

“廖叔。”章大郎觍着臉喊道。

“上午你幹的好事,”邱得用又罵開了,“胡椒蘇木折俸,又不是你一個衙門,你伸什麽頭?”

“舅舅,這事可怨不得咱,”章大郎辯解道,“你不曉得那個戶部觀政金學曾做事多麽氣人。”

“氣人,氣人又怎麽樣?”邱得用沒好氣地數落,“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這是古訓!”

廖均怕舅甥兩人這麽争下去白耽誤工夫,在一旁提醒道:

“邱爺,時候不早了。”

“哦,”邱得用一拍腦瓜子,對章大郎說,“你鬧出了人命案,聽說刑部已下了駕帖要抓你。”

“怕個屌,”章大郎蠻橫勁又上來了,“咱待在這裏,誰敢進來抓我?”

方才林從龍說過類似的話,邱得用本已産生了猶豫,見到章大郎在這種時候仍然肆無忌憚地尋歡作樂,更覺得北鎮撫司衙風不正,擔心章大郎藏在這裏還會弄出新的事情來,于是鐵定了心要把章大郎帶走,斥道:

“你小子别張狂,北鎮撫司再厲害,也是皇上腳下的一隻螞蟻。刑部的人拿了駕帖進不來,拿了皇上的旨意,進不進得來?嗯?”

章大郎心中就指望舅舅這個靠山,如今這靠山既然這樣說話,章大郎頓時就倒抽了一口冷氣,嗫嚅着問:

“舅舅,你不是李太後跟前的第一大紅人嗎?”

“呸,什麽第一大第二大的,”邱得用狠狠地瞪了章大郎一眼,“你問問廖叔,舅舅在紫禁城待了幾十年,哪一天不是夾着尾巴做人?”

“是啊,大郎,你舅舅平時緊開口,慢開言,見了是非躲得遠遠的,你這事兒出來,對你舅舅影響不小哪。”

“那,那怎麽辦?”

“現在,你就跟我走。”

邱得用說着就起身,章大郎問:

“去哪兒?”

“去你廖叔處,他管着的紅籮炭廠,隐蔽得很,沒人往那裏去。”

廖均連忙插進來說:“是啊,咱那裏頭當值的都是内侍,與外頭世界不相幹,大郎去了那裏管保沒事。”

“可是,咱出不去啊!”章大郎兩手一攤。

“這個咱與你舅舅商量好了,”廖均說,“你就坐我的轎子,咱們大内擡出來的轎子,沒有人敢盤查的。”

“廖叔,你呢?”

“你放心,咱另外安排了一乘。”

“舅舅,那咱們走?”

“走!”邱得用堅決地回答,又對廖均說,“廖爺,咱帶着大郎先走,麻煩你去和林鎮撫打個招呼,要他千萬不要對人說咱來過這裏。”

“好嘞,邱爺你放心去,咱會趕在你前頭先到紅籮炭廠。”

頃刻,章大郎跟着邱得用來到前院轎廳登轎啓程。出了北鎮撫司衙門,邱得用特意掀開轎簾朝外瞧了瞧,隻見街面上清靜寡靜連個人影兒都沒有。他連忙跺了跺轎底闆,吩咐道:

“快,去紅籮炭廠。”

北鎮撫司與紅籮炭廠,都在東城區,大約隻隔七八條巷子。若走得快,小半個時辰都花不了。這大内的轎班訓練有素,把個轎子擡得又快又穩,不知不覺已穿過了六條巷子,再過一條約半裏路長的紙馬巷,就到了紅籮炭廠。眼看快到了目的地,邱得用一直緊縮的心才慢慢松弛,剛說揉揉疲乏的眼睛,忽然聽得身後傳來吵鬧聲,他掀開轎簾扭頭一看,隻見後頭的那乘轎子被一群皂隸圍住了。他心裏一急,大呼一聲:“停轎!”

轎子還未停穩,邱得用早跳将下來朝後頭奔去,隻見那夥人正掀開轎門,把章大郎從裏頭揪出來。

“住手!”

邱得用尖着嗓子大喊一聲,那夥人見是個衣着華貴的老公公,愣怔了一下,其中一位黑靴小校瞅了邱得用一眼,命令衆差人道:

“不要管,先把人犯捆了!”

說話時,邱得用已跑到跟前,把一雙雁眼睜得大大的看着小校,氣喘籲籲地說:

“你們是哪個衙門的?”

小校亮了亮腰牌,答道:“刑部的。”

“你知道咱是誰?”邱公公又問。

“不知道。”小校裝蒜。

“不知道咱是誰,這轎子你總該認識吧?”

“認識,是大内二十四監局的掌印公公們坐的。”

“既然知道,爲什麽還敢攔?”

“因爲這轎子裏坐的不是公公,而是咱們要抓的人犯。”

“誰說他是人犯?”

轎子還未停穩,邱得用早跳将下來朝後頭奔去,隻見那夥人正掀開轎門,把章大郎從裏頭揪出來。

“這個咱不知道,小的隻是奉命行事,公公你看,咱這裏有抓捕章大郎的駕帖。”

小校将一張蓋有刑部關防的公文在邱得用跟前晃了晃,然後命令衆皂隸:

“把人犯帶走。”

早已被捆得結結實實的章大郎被衆皂隸推推搡搡,要扭進另一乘兩人擡的黑色小轎。

“舅舅救我——”

章大郎聲嘶力竭地叫着。邱得用一時氣極,也不知如何辦好,眼睜睜地看着這夥人把章大郎硬塞進小轎,擡起來如飛地跑了,才揮舞着雙手,歇斯底裏地叫道:

“你們回來——”

黑色小轎早就沒影了,隻有邱得用幹澀的喊聲,在空蕩蕩的巷道裏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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