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會館就坐落在棋盤街上。它當街的門面并不宏闊,但卻顯得格外富貴。大門之上的騎樓,裝扮得朱梁畫棟,錦幔宮燈,一看便知是紙醉金迷之地。門裏是花木扶疏的庭院,接着是一進五重的樓閣,都是安頓旅客的房間。嘉靖年間,北京時興建立會館。各個地方的士紳商賈,爲了進京旅居方便,有一個固定的居停場所,供同鄉朋友宴集,于是會館便應運而生。什麽順天會館、山西會館、四川會館、福建會館、揚州會館等等,北京城中驟然間就冒出百十來座。就是這棋盤街上,也有十幾座之多。蘇州乃江南膏腴富饒之地,文華藻渥之鄉,因此建在北京的會館,比起别的州府,自然也就要勝出一籌了。
昨夜到京的邵大俠,就下榻在蘇州會館。因旅途勞累,當夜休息無話。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讓仆人把帖子投到高府,原想趁高拱赴閣之前就能看到他的帖子,沒想到高拱走得更早。管家高福知道邵大俠的來頭,也不敢怠慢,親自跑到内閣送信。高拱立即約定今晚見面。
這邵大俠究竟何許人也,就連權傾天下的高拱也不敢馬虎,這事還得從頭說起。
邵大俠今年剛過不惑之年,應天府丹陽縣人氏。他的父親是當地的一位鄉紳,雖算不得望族,倒也是一個書香門第。邵老先生一妻二妾,生有三個女兒,兒子就邵大俠這麽一根獨苗。因此邵老先生對邵大俠疼愛有加,期望他認真讀書,将來博取功名光耀門庭。偏偏邵大俠興趣不在“之乎者也”上頭,雖聰明過人,卻毫無興趣讀書。硬着頭皮讀完四書,應景兒的吟詩作對也學會了一些,便再也不肯待在書房中當那咬字的書蟲。他整天在街上胡鬧,一會兒拜這個師傅學螳螂拳,一會兒拜那個師傅學太極劍。這一陣子研究風水符卦,下一陣子又研究房中秘術。一年三百六十日,他天天都是閑人,卻又天天忙得腳不沾地。他本名邵方,久而久之,人們見他使槍舞棒,裝神弄鬼,便都改稱他邵大俠,倒把他的本名忘記了。父親見他如此胡鬧,氣得吹胡子瞪眼睛,卻又束手無策。那一日見他又跑出去和幾個不三不四的人鬼混,恨他不過,在院中照壁上寫了一句話罵他:“賭錢吃酒養婆娘,三者備矣。”邵大俠看過一笑,拿起筆來,在那句話下邊又添了一句:“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兩句相疊,正好是絕妙的一聯。邵老先生看了,這才發覺兒子心中還藏有一股奇氣,也就隻好聽之任之了。
長大成人後,這邵大俠便成了遠近聞名的江湖人物。浮浪子弟、市井屠兒、師爺拳手、和尚道士,甚至仕宦人家、内廷大珰、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他統統交往。這做法,竟有點像水泊梁山的及時雨宋公明了。在江湖上呼風喚雨,無所不能,慢慢地也就在應天府地面掙下偌大名氣。
卻說隆慶二年,當時的内閣首輔徐階因谏止隆慶皇帝不要遊幸南海子沉湎酒色,引起隆慶皇帝的不滿,加之司禮監掌印太監李芳在一旁煽風點火,徐階便被隆慶皇帝下旨緻仕,回了松江老家。在這前一年,高拱也因徐階的排擠而在家賦閑。普天下皆知這是兩位最有本事的閣臣。繼徐階之後擔任首輔的李春芳,是個不得罪人的好好先生,當首輔的第一天就在内閣宣布,他并不貪戀這個位子,随時準備讓賢。此情之下,便有不少人觊觎首輔這個位子。那時張居正雖已入閣,才能也夠,隻是資曆尚淺,尚沒有競争首輔的可能。扳着指頭數一數,最有可能接替李春芳的,還是徐階和高拱這兩個人。
當晚,高拱在客廳裏擺了一桌酒席,與邵大俠對飲。事涉機密,高拱屏退左右,連斟酒的丫環都不要了,自己親自執壺。
邵大俠雖是江湖中人,卻也留心政事,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爲。一番權衡之後,邵大俠覺得自己有能力讓徐階或高拱東山再起,重登首輔之位。經過周密策劃,他于隆慶三年的秋天,先到松江拜會徐階。他剛說明來意,徐階就一口回絕。這位老謀深算處事謹慎的退位首輔,怎麽可能相信一位江湖人士自我吹噓的所謂“錦囊妙計”呢?他決不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邵大俠見這位名滿天下的江南才子不領情。隻在心裏頭罵了一句“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便又一躍上馬披星戴月趕往河南新鄭拜會高拱來了。
高拱緻仕回家,不覺已閑居兩年。但人在江湖,心存魏阙。無日不在盤算如何重登三公之位,在皇上身邊調和鼎鼐,燮理陰陽。他本因徐階而緻仕,現在徐階這隻擋路虎走了,他的重回朝廷的心思也就一日濃似一日。邵大俠此時來訪,正是人到病時,遇上郎中。但高拱畢竟久曆官場,心情再迫切,也不會病急亂投醫。與邵大俠素昧平生,答應不答應,先摸摸他的底細再說。這正是高拱與徐階不同的地方。徐階不問情由,一拒了之。而高拱則不顯山不顯水,先把客人好生款待一番。一連兩天,高拱把邵大俠好吃好喝地招待,還讓高福帶着邵大俠到附近的莊園跑馬遊樂,到三十裏外的古德禅寺燒香拜佛,就是不談正事。不過,他暗地裏囑咐高福,要密切關注邵大俠的一言一行,有何可疑之處要及時禀報。兩天下來,高福說邵大俠風流倜傥,言談舉止頗有大家風範,看樣子是有些來頭。高拱這才決定與邵大俠接談。
當晚,高拱在客廳裏擺了一桌酒席,與邵大俠對飲。事涉機密,高拱屏退左右,連斟酒的丫環都不要了,自己親自執壺。
酒過三巡,高拱問道:“邵先生,你一向做啥營生?”
邵大俠知道高拱這是在盤查他的家底了,“嗞兒”一口幹了杯中酒,笑嘻嘻說道:“不瞞高太師,”因高拱擔任過太子太師一職,故邵大俠如此稱呼,“說來慚愧,我邵大俠雖然也是出自書香人家,但卻視功名如畏途。”
“爲什麽?”
“我的性格,天生受不得挾持。說來太師不信,我這個人很有一些怪癖。”
“說與老夫聽聽。”
也不等高拱斟酒,邵大俠自己把酒壺提過來,自斟自飲,喝了一大口之後,朗聲說道:“人喜歡詩詞歌賦,我喜歡刀槍棍棒;人喜歡鳳閣鸾樓,我喜歡荒村古寺;人喜歡上林春色,我喜歡夕陽箫鼓;人喜歡走馬蘭台,我喜歡浮槎滄海;人喜歡溫文爾雅,我喜歡插科打诨;人喜歡溫情脈脈,我喜歡嬉笑浪谑。總之,恨人之所愛,喜人所不喜。故弄成現在這一副文不成武不就的樣兒。”
邵大俠音韻铿锵的一番表白,逗得高拱一樂,也就打趣問道:“你這不是故意和人鬧别扭嗎?”
邵大俠瞅着高拱悠然一笑,饒有深意地說道:“太師,恕後生狂言,人生的學問,都從這鬧别扭處得來。”
高拱頻頻點頭,頓時對邵大俠有了幾分好感,于是轉入正題問道:“你如何想到要讓老夫重回内閣?”
邵大俠隐瞞了先去徐階家這一情節,卻把他那好弄玄虛的江湖性格表現出來,神色莊重地說道:“我看太師的氣色,根本就不是賦閑之人。”
“啊,你還會看相?”高拱問道,把身子往前湊了湊。
“麻衣與柳莊都翻過幾頁,也受過兩三高人指點,故略知一二。”邵大俠頗爲自負,自斟自飲說道,“太師雙頤不豐而法令深刻,眼瞳不大而炯炯有神,且鼻隼如塔,人中颀長,長頰高顴,眉揚如劍,十足一副騰搏萬裏的餓鷹之相,加之氣色如赤霞蘊珠,沉穩中露出一股虎氣。如此大貴之相,世間少有。形主命,氣主運。有此相者,必位列三公。有此氣者,說明已時來運到,内閣首輔歸之太師,已是指日可待了。”
高拱被邵大俠說得怦然心動。數年前,還在當國子監祭酒的時候,一天去京城白雲觀遊玩,門口一個擺攤兒看相的老頭就說他有宰相之命,出口的詞兒,與這邵大俠大緻差不多。但高拱仍擔心被人诓騙,略一沉思,說道:
“邵先生從丹陽來時,并不知曉老夫長得何等模樣啊!”
“是的,”邵大俠點頭承認,應付之詞也來得極快,“我當時隻是分析朝政,從道理上看,偌大一個中國,能榮登首輔之位的隻有兩人,一是松江徐相國,再就是你這位卧龍新鄭的高太師了。及至我來到貴府,看過太師的相,就認定新任首輔必是太師無疑了。”說到這裏,邵大俠頓了一頓,又接着說了一句吊胃口的話,“我原打算,如果高太師這邊無意問鼎,我就立即趕赴松江去找徐相國,現在看來不必了。”
“你真的如此看中老夫?”
“不是我看中,而是高太師你确實有宰相之命。”
邵大俠言辭懇切,高拱仍是将信将疑問道:“你打算如何操辦?”
“解鈴還得系鈴人。我認識幾個宮中的大珰,他們都是李芳線上的紅人。”
李芳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正是他玩弄花招使徐階去位,眼下是惟一能在隆慶皇帝面前說得上話的人物。高拱清楚這一點。
沉思半刻,高拱追問道:“你所說的那幾個大珰,都是哪幾個?”
邵大俠狡黠地一笑,說道:“請太師原諒,我不能告訴你。同時也可以在這裏給太師打個包票,這件事我出面來辦,保證萬無一失,你就坐着等皇上的聖旨吧。”
說到這裏,邵大俠好像已經馬到成功,端起酒杯,站起來就要給高拱敬酒,高拱伸手一擋,問道:
“你爲何要這樣做?”
“爲天下蒼生,爲大明社稷。”
“你要什麽代價?”
“代價?你指的是什麽?”
“銀子。”
“銀子?”邵大俠哈哈一笑,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放下酒杯,兩手撐着飯桌說道:“太師也忒看扁人。如果爲了銀子,我邵某不會千裏迢迢趕來新鄭,在順天府,我随手就能撈到大把大把的銀子。”
如果邵大俠開口要錢,高拱就會端茶送客。江湖騙子太多,騙錢伎倆也是五花八門。邵大俠既說不是爲錢而來,高拱這才放下一直狐疑着的心思,反而不好意思地說道:“老夫在京城待了幾十年,知道辦這種事,上下打點,要花不少的銀子。”
“花多花少,太師全不用費心。”邵大俠大包大攬豪氣十足地說道,“這點銀子我還拿得出。”
“不爲錢,那你爲什麽?”高拱有些納悶,又把邵大俠打量一番,說道,“事成之後,要官?”
“我也不要官。”邵大俠回答幹脆。
“錢也不要,官也不要,那你圖個啥?”
高拱倒真是捉摸不透了。
邵大俠一邊談話,一邊飲酒。一壺酒被他喝了一大半,可他毫無醉意。這會兒他又滿飲一杯,開口說道:“我若說什麽也不爲,太師反而會疑神疑鬼,以爲我邵大俠要在太師身上設個什麽局。既如此,事成之後,太師要答應我一個小小的要求。”
“請講。”
“請太師向隆慶皇帝講情,赦免王金、陶仿、陶世恩、劉文彬、高守中等人的死罪。”
邵大俠點出的這幾個人,高拱全都認識。這五人都是嘉靖皇帝身邊的方士。嘉靖皇帝一心訪求長生不老之術,把這幾個人弄到自己居住的西苑開爐煉丹。但吃了他們煉出的丹藥後,嘉靖皇帝不但沒有延年益壽,反而一命嗚呼了。嘉靖皇帝殡天之後,首輔徐階就下令把這五人抓起來問成死罪。鞠谳定罪差不多用了一年多時間,到了隆慶二年,還沒有等到秋天問斬的日子,徐階就緻仕回籍了。這幾個人的刑期也就一直拖延到現在還沒有執行。平心而論,高拱對這幾個人也深惡痛絕。當初若是由他主政,他也會把這五人問成死罪。但這事恰恰是徐階辦的,高拱尋思自己如果真的能夠重新入主内閣,首先就得把徐階經辦的大事悉數推翻。
見高拱沉默不言,邵大俠激了一句:“怎麽,太師感到爲難?”
高拱一掀長髯,朗聲笑道:“這有什麽爲難的,隻要我能入閣,不出一月,我就奏明皇上,請旨讓法司改議!”
“那就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
第二天,邵大俠就告别高拱,束裝入京。其時已是楓葉紅、蘆花白的殘秋十月。兩個月後,經司禮監掌印太監李芳推薦,隆慶皇帝下诏,命高拱入閣主政,并兼吏部尚書,集首輔與冢宰于一身。
當高拱在新鄭高家莊接旨的那一刹那,他不得不驚歎邵大俠的通天手段。同時,他的心中又升起一絲隐憂:萬一這事張揚出去,我高拱在士林之中,豈不要遭人唾棄?
邵大俠已經猜透了高拱的這層心思,所以自從在高家莊見過一面,也再不露面。隻是在高拱履行諾言,奏明皇上将死囚王金等五人改判爲流放口外之後,邵大俠差人給高福送來了一張紙條,請他轉給高拱。紙條上并未署名,隻寫了一副對聯:
賣劍買牛望門投止
吹箫引鳳從此無言
聽說高拱要到晚上才能見他,吃罷午飯,邵大俠閑着無事,便上街閑逛來了。
出蘇州會館向左一拐,一片琳琅滿目,乃是店肆林立的街市,以綢緞、珠寶店爲多。再往前走一截子,便是聳着一座鍾鼓樓的十字街口。由此向東向南向北,三條大街皆是店鋪。彩旗盈棟金匾連楹,紅男綠女川流不息。邵大俠并不買什麽東西,隻想尋個清靜地兒打發這半日光景。按高福的意思是連街也不想讓他上,但他受不住憋,還是走出來溜達溜達。邵大俠站在街口看了看,便往行人略少的北街走去。走了二三十丈遠,右手邊出現了一條橫街。街口第一家是一間兩層樓的茶坊,門口挂着布簾子,屋内支着四五隻茶爐,都燒得熱氣騰騰的。臨街窗戶裏頭擺了十幾張桌子,一些清客在此一邊喝茶聊天,一邊看街景。樓上還有七八間雅室,傳出吹箫弄笛之聲,想是什麽公子王孫在裏面品茗聽曲。邵大俠本想坐下來喝杯茶,一看還是鬧哄哄的,又挑簾兒走了。往橫街裏走過了七八家,邵大俠這才看出橫街彌漫着一股子風雅。一家挨一家的小鋪子,門臉兒有大有小,都收拾得極有韻緻。門上泥金抹粉的牌匾書着這個軒那個齋的,牌匾兩旁的門柱上,都懸挂着黑底綠字兒的闆書對聯。這些對聯亦莊亦諧,于店鋪的營生都極爲切合。邵大俠挨個兒看下去。
賣膏藥的鋪子門口懸的是:
神妙烏須藥,一吃就好
祖傳狗皮膏,一貼就靈
隔壁是一間中藥鋪,對門是一家專營杭州綢緞的店子,對聯也很切題:
去對門買一匹天青緞
來敝舍吃六味地黃丸
再過去是一家裝裱店,兼着做藥材生意,廣告詞來得貼切:
精裱唐宋元明古今名人字畫
自運雲貴川廣南北道地藥材
接着是一間小小的酒肆:
勸君更進一杯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
酒肆的下家最爲逼仄,僅能容下兩張椅子的過廳裏坐着一個幫人修腳的老頭兒,門口竟也懸了一副:
足下功夫三寸鐵
眼前身價一文錢
一家家看過來,邵大俠心中忖道:“京城天子腳下,氣象畢竟不同。就這麽一條小胡同,似乎也是藏龍卧虎之地。”這麽想着,又來到一家鋪子跟前,擡頭一看,挂着的一副對聯便覺得有些奇妙:
賺得猢狲入布袋
保證鲇魚上竹竿
邵大俠想了半天,也不知是什麽意思,擡頭一看,橫匾上寫着“李鐵嘴測字館”。測字看相,打卦抽簽這一應事兒,邵大俠本來就喜歡。心想反正沒事,一擡腿就走了進去。廳堂不大,兩廂裏擺了一架古董,幾缽盆花。正中一張八仙桌,幾把椅子,迎面的香案之上,挂着一幅峨冠博帶的神仙像,兩旁還有一副對聯:
幫庶民求田問舍
許國士吐氣揚眉
“客官,請坐。”
邵大俠剛一進門,一個二十來歲的戴着程子巾的年輕人就滿臉堆笑地迎過來。
“你就是李鐵嘴?”邵大俠問道。
“啊,不是,我隻是這裏的堂倌,”年輕人給邵大俠遞了一盅茶,說道,“客官可是要測字,我這就去喊先生出來。”
不一會兒,堂倌就領了一個老者出來,看他有六十挂邊的年齡,精神矍铄,幾绺山羊胡子,平添了儒者風範。一出内門,他就朝邵大俠抱拳一揖,謙恭地說道:“老朽李鐵嘴,歡迎遠道而來的客官。”
邵大俠還了一禮,寒暄幾句,他指着畫上的神仙問李鐵嘴:“請問老先生,這是哪一路神仙?小人不才,竟沒有見過。”
“啊,這是本主神仙,字神倉颉。”
李鐵嘴朝牆上端望一眼,樣子極恭敬。邵大俠見李鐵嘴還有一點仙風道骨,便有心找個字兒讓他測一測。先就李鐵嘴的話開了個玩笑:
“倉颉是造字之人,何時成了神仙?”
李鐵嘴白了邵大俠一眼,語氣中略含教訓:“耍斧頭鋸子的魯班成了神匠,抓藥看病的扁鵲成了神醫,倉颉能造字,爲什麽就不能當神仙?玉皇大帝,如來佛爺,上至九五之尊,王公貴戚,下至芸芸衆生,隻要能開口說話的,就離不得倉颉。”
邵大俠一笑,說道:“幫有幫規,行有行主,我随便說說而已。請問李老先生,這測字兒的生意可興隆?”
“托客官的福,偌大的北京城,沒有幾個不知道我李鐵嘴的。”
李鐵嘴外表謙恭,内裏卻頗爲自負。
“請客官報個字兒,試試老朽的本事,若說得不準,你出門去把‘李鐵嘴測字館’的招牌砸了。”
“好,”邵大俠起身去掩了大門,回頭在八仙桌邊坐下說,“我測字兒,不喜歡有閑雜人進出。你測得好,我多給賞銀。”
“請客官報字。”李鐵嘴遞過紙來。
邵大俠略一思忖,就在紙上寫了一個“邵”字。
李鐵嘴接過紙問:“請問客官問什麽?”
“問一個朋友的禍福。”
李鐵嘴點點頭,把個“邵”字端詳了半天,又眯着眼睛把邵大俠好生看了一回,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道:“不像啊。”
“你說什麽不像?”
李鐵嘴說:“這個‘邵’字兒裏頭隐含的天機,與你不像啊。”
邵大俠被李鐵嘴吊起了胃口,性急地說:“你莫疑神疑鬼的,看出什麽來就快講。”
李鐵嘴驚訝地說道:“你這客官,不顯山不顯水,竟有這大的朋友做靠山。”
“多大?”邵大俠不露聲色。
“此人之位,不是三公就是九卿,皇上身邊的大臣,是不是?”
“你怎麽看出來的?”
“你看,”李鐵嘴指着“邵”字兒說道:“召字左邊添一個‘言’旁,就是‘诏’字,皇帝的旨意稱爲诏。你的朋友在皇上說旨的時候,隻能出耳朵聽而不能動嘴說,所以無‘言’而有‘阝’。從這一點看,六部尚書都還不夠資格,你的朋友必定在内閣裏頭。”
盡管邵大俠自己也是一個預測陰陽的人,此時也不得不佩服李鐵嘴斷字如神。他盡量不讓李鐵嘴看出他的吃驚,故意顯得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如今明白了什麽叫鲇魚上竹竿,你這張鐵嘴倒還真的名不虛傳,胡謅得有滋有味,請往下說。”
盡管邵大俠極力掩飾,但李鐵嘴見多識廣,哪裏又瞞得過他?李鐵嘴知道邵大俠已經折服了,于是趁着性兒,越發說得神乎其神:“至于你這位朋友的禍福,我看是兇多吉少!”
“何以見得?”
“你這位朋友雖然在皇上面前無言,但對待下官,卻是口上一把刀,因此結怨不少。現在還有皇上護着,聽說隆慶萬歲爺病得重,一旦賓天,你這朋友就兇多吉少了。以刀代士吉不随身,危在旦夕。”
“危險來自哪裏?”
“這‘阝’旁之左,加‘氏’爲‘邸’,加‘良’爲‘郎’,當官不見邸,是罷職之象,問政不從良,必招天怒人怨。若要問你朋友的對頭,大概是一個侍郎出身的人。”
李鐵嘴從容道來,言之鑿鑿,沒有一句模棱兩可的話。邵大俠的心情,卻是越聽越沉重,不禁雙手按着八仙桌,發了好一陣子呆。李鐵嘴瞧他這樣子,便在一旁捋着山羊胡子,自鳴得意地問道:
“客官,這‘邵’字兒,解得如何?”
這一問倒把邵大俠問醒了,他勉強笑了一笑,說道:“解得好,不愧是鐵嘴。”
李鐵嘴心中暗笑:“又一隻猢狲入我的布袋了。”嘴中卻說道:“本主倉颉造字,暗藏了許多天機……”
不等李鐵嘴說完,這邊邵大俠從懷裏掏出五兩一錠的銀子往桌上一掼,罵了一句:“你他娘的一派胡言!”
趁李鐵嘴被搞得懵裏懵懂、不知所措時,邵大俠早已閃身出門,揚長而去了。
罵歸罵,李鐵嘴的一番話,猶如一塊石頭塞在邵大俠的心窩裏,要怎麽難受有怎麽難受。他這次進京,就是爲高拱的事專門而來。兩年半前的那個秋天,通過他成功的遊說,高拱重新入閣榮登首輔之職,且還兼任主管天下官員進退升遷的吏部尚書,頓時間由一位管領清風明月的鄉村野老搖身一變爲朝中第一權臣。高拱精明幹練,在任時政風卓著。對于知情人來說,他之重返内閣本不值得驚奇。大家感到驚奇的是,他這次回來,竟然兼首輔冢宰于一身,真正是一步登天。本來平淡無奇的士林宦海,竟被這一件突如其來的大事激得沸沸揚揚。一些好事之徒免不了到處鑽營打聽這件事情的根由始末。盡管高拱本人諱莫如深,閉口不談,但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刺探别人隐私的能人高手,又全都在皇城内外的官場裏頭。很快,有人探明了事情的真相,許多人都知道了邵大俠這樣一個神秘人物。不要說别人,就是高拱自己,也覺得邵大俠高深莫測,屬于異人一類。他原以爲事成之後,邵大俠會登門拜見,并從此纏着他,提無窮無盡的要求。誰知等來等去,隻等來那一張寫着一副聯語的字條,聯語的意思也很明白,那就是從此不見面了。看着字條,高拱松了一口氣,一顆懸着的心也終于放下。邵大俠這般辦理,也有他的理由:在新鄭縣高家莊的會面,從言談舉止,他已看出高拱心胸并不開闊,而且猜疑心甚重,雖屬治國能臣,卻非社稷仁臣。這種人很難交往,何況靠陰謀獵取高位,本爲天下士林所不齒。高拱要洗清這一事實,遲早也會構害于他。這一手,邵大俠不得不防。再加上自己的目的也已達到,王金、陶仿、陶世恩、劉文彬、高守中五位羽巾方士也都被隆慶皇帝赦免死罪,放出天牢。這五人在江湖上黨徒甚衆,勢力不可低估,除王金與他交往甚深,其餘四人都未曾謀面。但同在江湖,義氣爲重,救命之恩,焉能不報。于是,幾個人湊齊了五十萬兩銀子送給邵大俠,邵大俠堅辭不受。但經不住幾個人的一再感謝,也就半推半就地收下了。爲高拱複職,他巨額賄賂李芳、孟沖、滕祥等一幫隆慶皇帝身邊的寵宦,總共也花了十來萬兩銀子。現在加倍回收得到這一筆大大的财喜,也犯不着再去高拱那裏讨什麽蠅頭小利。思來想去,邵大俠遂決定從此不見高拱,便差人送了那一張字條。但經曆了這件事,邵大俠在江湖上的名聲就變得如雷貫耳。他用王金等人送的那一大筆錢,在南京城裏開了七八處鋪号,夥同内宦,做一些宮中的貢品生意,兩年下來,竟也成了江南屈指可數的巨商。無論是在商業,還是江湖的三教九流之中,他都是呼風喚雨、左右逢源的頭面人物。由于在内宦、官場中有許多眼線,他雖然住在南京城中,卻對北京城中發生的事情了如指掌。這次隆慶皇帝的病情,他知道的内情,比北京快馬送來南京的邸報上寫的還多。宮廷中接二連三發生的事件以及南京各部院一些浮言私議,讓他意識到皇城中又在醞釀一場你死我活的權力鬥争。高拱無疑又是這場鬥争的主角之一,而他的競争對手張居正也是一位聲名遠播的謀國之臣。雖然其資曆、權勢都不及高拱,但其心計策略卻又在高拱之上,兩人争鬥起來,鹿死誰手尚難預料。邵大俠憑自己的感覺,任性負氣的高拱一定不會把張居正放在眼裏,果真如此,必定兇多吉少……盡管邵大俠對高拱一直回避,但事到臨頭,他發覺自己對高拱感情猶在。在這撲朔迷離陰晴難料的節骨眼上,他覺得還是有必要赴京一趟,就近給高拱出點主意。
這趟來京,除了十幾個家人充當随從,他還帶着平日養在府中的四五個家妓,雇了一艘官船,沿運河到通州上岸,然後換乘馬車入城,把蘇州會館的一棟樓都給包下了。下午,他命令所有随從都留在會館裏休息不準出來,自己一個人跑到街上閑逛。不想在李鐵嘴的測字館中,花錢買了個天大的不愉快。
出了測字館,邵大俠又重新走回北大街,正兀自悶悶不樂地走走停停,忽然聽得迎面有一個人說道:“喲,這不是邵大官人嗎?”
邵大俠擡頭一望,隻見說話的人三十歲左右,方頭大臉面色黧黑,耳大而無垂珠,一雙雁眼閃爍不停,穿一件紫色程子衣,腳上蹬一雙短臉的千層底靴,頭上戴一頂天青色的馬尾巾,巾的側面綴了一個月白色的大玉環。偏西的陽光,把這隻大玉環照得熠熠生光,十分搶眼。邵大俠看這人有些面熟,卻想不起在什麽地方見過。
“嗨,邵大官人可是把我給忘了,”來人操着一口純正的京腔,“我是寶和店的錢生亮。”
這一說,邵大俠立馬就記起來了,這錢生亮是寶和店的二掌櫃。去年春上,曾跟着寶和店的管事牌子孫隆去南京采辦綢緞,與邵大俠開的商号有生意來往。邵大俠陪着孫隆在南京、蘇州、揚州玩了十幾天,這個錢生亮一直跟着。
“啊,是錢掌櫃。”邵大俠趕緊抱拳一揖,“瞧你這一身光鮮,我都不敢認了。我還說明天去看望孫公公,順便也看你。”
錢生亮答道:“多謝邵大官人還惦記着我,不過,小人已離開了寶和店。”
邵大俠一怔:“寶和店這樣一等一的皇差你都辭了,跑到哪兒發達了?”
錢生亮看了看過往的路人,小聲說:“小人現在武清伯李老爺家中做管家。”
武清伯李偉,李貴妃的父親,隆慶皇帝的嶽丈,皇太子朱翊鈞的外公,算得上當今朝中皇親國戚第一人。一聽到這個名字,邵大俠頓時眼睛發亮,當下就拉着錢生亮,執意要找個地方叙叙舊情。錢生亮說出來幫武清伯辦事,不可耽誤太久,要另約日子。邵大俠不好強留,當下約定讓錢生亮引薦,過幾日到武清伯府上拜谒李偉。
當街與錢生亮别過,邵大俠從測字館中帶出來的懊喪心情頓時被沖淡了許多。他簡直覺得這個錢生亮就是上天所賜,通過他牽上李偉這條線,再讓李偉影響女兒李貴妃。即使隆慶皇帝龍馭上賓,高拱失了這座靠山,李貴妃還可以繼續起作用保高拱的首輔之位。“這是天意,高拱命不該絕……”邵大俠一路這麽想來,走到方才路過的那座茶坊門前,冷不防後面沖過來一個人,把他重重撞了一下,他踉跄幾步站立不穩,幸虧他眼明手快,抓住一根樹枝才不至于倒下。他擡頭看見撞他的那個人跑到街口一拐彎不見了,正要拔腿追趕,忽然後面又沖上來幾個人,把他撲翻在地,三下兩下就拿鐵鏈子把他綁得死死的。
邵大俠扭頭一看,拿他的人是幾位公門皂隸,腰間都懸了刑部的牌子。
“你們憑什麽拿我?”邵大俠問道。
内中一個滿臉疙瘩的差頭瞪了邵大俠一眼,惡聲吼道:“老子們布了你幾天,今天總算拿着。”
聽這一說,邵大俠一笑說道:“差爺,你們想必看錯人了。”
這時一位老漢跑來,差頭問他:“老漢你看清,在流霞寺強奸你黃花閨女的,可是這漢子?”
老漢隻朝邵大俠瞄了一眼,頓時一跺腳說:“是他,正是他。”說着就要撲上前來毆打。
差頭把老漢隔開,對邵大俠說道:“好歹你得随爺們走一趟了。”
說着,也不聽邵大俠解釋,将一個先已預備好了的黑布頭套往邵大俠頭上一罩,推推搡搡,把邵大俠押往刑部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