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禮科創是江與城和程禮揚攜手創立, 一個負責經營, 一個專注研發。程禮揚去世之時, 正是誠禮的上升期,他作爲研發團隊的核心,總有些不得不出差的時候。
有一天也不知怎麽,一起吃飯的時候他突然提了一句:“最近總是跟飛機打交道,萬一碰上個什麽事故,就隻剩恩恩一個人孤苦伶仃的了。”
然後對江與城說,“看在我們這麽多年兄弟的份上, 我就把她托付給你了。要是哪天我真不在了,你千萬得幫我照看着,我就這麽點牽挂了。”
江與城嫌他話多:“你要是累了就休息幾天,少說這些沒用的。”
程禮揚笑着拿酒杯跟他碰了一下,“我說真的。我這一輩子活到現在,沒什麽放不下的, 就一個妹妹, 一想到她我這心裏頭就舍不得。——不行, 我明天得去立個遺囑, 要是哪天我死了, 我的這點積蓄可不能被我那兩個沒心沒肺的爸媽拿去,我得給恩恩留着。她又嬌氣又笨, 以後要是沒錢花可怎麽辦。”
江與城隻當他喝多了, 不想程禮揚隔天真的去立了遺囑, 做了公證,而這一番酒後“胡言”,最終一語成谶。
收到飛機失事的消息時,江與城人在江家,剛剛從老爺子的書房出來。站在樓梯上,接到通知的電話。
他一向沉穩,從沒有過急躁慌亂的時刻,那一刻腦子裏閃過的第一個年頭是:那丫頭怎麽辦?
他當即折返書房,破例向老爺子開口尋求幫助。當天隔壁的沈司令碰巧在家休息,有這兩人出面,當年那一場空難的搜救行動效率空前。
派去接程恩恩的車剛走到半路,一通電話打進來,彼端奄奄一息的聲音,正是程禮揚本人。
“我馬上來,你給我撐住。”江與城握着電話的右手很用力,聲線也發緊。
程禮揚正在意識消失的邊緣徘徊,也不知是否聽清了他的話,隻是艱難地重複着:“别帶恩恩……别讓恩恩來……”
江與城太了解他對這個妹妹的感情,該是什麽樣的境況,才會在生死邊緣拒絕與她相見的機會。
同一時間,方麥冬快跑到江與城跟前,将他的手機遞過來,語速快而凝重:“恩恩的電話,找不到你,打到我這兒了。她好像很着急。”
手中的通話還未挂斷,江與城沉默地接過那支手機,放到耳邊,便聽程恩恩在那端絮絮叨叨,聲音有點慌:“麥冬哥,你找到他了嗎?”
“是我。”江與城說。
程恩恩念叨的聲音立刻停住,下一秒便帶上了濃濃的委屈:“江與城……”
“怎麽了?”江與城盡力壓着聲音,不顯出異樣。
“我好像有點不舒服,心好慌啊,有點喘不上氣。”她吸了吸鼻子,慌亂很容易聽得出來,“你來接我好不好呀,我想回家。我哥哥什麽時候到啊,我想給他打電話……”
彼時向隔壁沈司令借來的直升機已經在待命,螺旋槳工作時快速旋動空氣,嗒嗒嗒的聲響如重錘一下下敲在人的耳膜上。
“我今天很多事要忙。”兄妹之間的感應太靈敏,讓江與城很難找到一個完美的借口。“好好上課,我讓司機去接你,不要亂跑,在家裏等我。”
最慌亂的時刻,兩個信賴的人都見不到,程恩恩的焦慮一點都沒有得到緩解。江與城說了忙,她便不敢再撒嬌硬要他抽時間,忍着委屈乖順地答應:“我知道了。”
挂斷電話之前,又小聲說:“那你忙完早點回來,我有點怕。”
程禮揚在D市的醫院搶救了四個小時,江與城在手術室外守了四個小時。
最後的結果,是數小時不曾休息過的醫生搖頭歎息道:“救不了了,家屬趕快進去,見最後一面吧。”
幾次從死亡邊緣被拉回來,江與城見到程禮揚的時候,幾乎認不出病床上的人。滿身的血和傷,讓人不忍心去看一眼,一根根管子連接着儀器,吊着他最後一點生命。
那時候程禮揚已經連話都快說不出了,靠呼吸機維持着一口氣。他艱難地擡起手,從身上摸出一封沾滿血污、被水浸濕的信封,顫抖地遞到江與城面前。
薄薄的信封似有千斤重,江與城伸手去接,如同一塊巨石壓在掌心。
他将信捏在指間,說:“我讓人去接恩恩過來,禮揚,你再等等,見一見她。”
程禮揚自己摘掉呼吸罩,緩緩露出一個無力的笑容,他說了一段完整的話,那是最後的回光返照。
“不等了,我等不到了。别讓她看到我的樣子,我怕她以後想起我,都是這副血淋淋的樣子,會做噩夢。那個傻丫頭,膽子小,會吓到的。”
江與城坐在他的床畔,擡手遮住了眼睛。幾秒鍾後他放下手,眼底發紅:“你就這樣撒手不管,讓我怎麽跟她交代?”
程禮揚隻是笑,唇色蒼白,再次向他手中的信封示意。
江與城撕開信封的動作帶着微不可查的顫抖。程禮揚練過硬筆書法,字迹很是漂亮,落在一塊塊被血水浸泡過的信紙上。右下角航空公司的logo,顯得極爲刺目。
字迹已經被水暈開,勉強認得出,江與城坐在程禮揚眼前,在他的注視下,一字一字讀完那封信。
程禮揚撐到他看完信的那一刻,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是當他擡起眼睛時,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向他伸出手。
江與城緊緊握住。
程禮揚體型清瘦,但也是勤于鍛煉的人,當年也曾拿着棒球棍将一幫給高緻造勢告白的高中男生追得滿街跑。但那一刻,已經虛弱到毫無力量,唯獨目光灼灼,在等他的答案。
“我答應你。”江與城艱澀道。
程禮揚的力氣一下子松了,最後一點生機,從江與城手中消失。
那天,江與城回到南彙公寓,已經淩晨。
他直接過去程禮揚那兒,拿鑰匙開了門,動作已經放到最輕,但剛走進來,程恩恩卧室的房門便打開了。
她穿着睡裙站在那兒,安安靜靜地。
江與城站在原地,與她對視片刻,放下鑰匙問:“還沒睡?”
“睡了,又醒了。”程恩恩趿拉着拖鞋走過來,看了他一會兒,低頭盯着自己的手指。
“我哥的電話打不通。”
整整十個小時,江與城都沒想好到底該怎麽對她開口。真到了這一刻,比想象中更難。
他沉默了很久。
過了會兒,程恩恩往前蹭了蹭,腦袋沖着他胸口,兩隻手抓住他腰側的衣服。
是示好,也是不安。
“你哥出事了。”江與城終究還是說。
程恩恩愣了一下,仰起臉看着他。半晌,茫然的眼珠才動了動,問:“他、他是不是受傷了?怪不得我今天總是心惶惶的……他傷到哪裏了?嚴重嗎?我可不可以請假去看看他?”
起了頭,後續的話便沒有那麽難了。
“飛機失事,墜海爆炸。”
程恩恩張了張嘴:“他……”
“已經遇難了。”江與城道。
程恩恩看着他,好半天沒說話,接着忽然轉身快步往房間走。
江與城在她背後叫了一聲:“恩恩。”
程恩恩腳步頓了頓,沒回頭,慌亂地說:“我好像沒睡醒,在做夢,我現在就回去睡覺,等明天醒來就好了。”
江與城走上前,從後背抱住她,啞聲道:“對不起。”
程恩恩的眼淚啪地砸在他手背上。她扒開他的手,邊跑邊說:“不會的,不會的。我好好睡覺,我不鬧了,我睡醒就沒事了。”
她跑進房間,砰地一聲關上門。
江與城站在門外,寂靜下來的房子裏,她壓抑的哭聲漸漸清晰。
“哥哥還在的,哥哥沒有丢下我……”
……
“哥哥,你别丢下我……哥哥……哥哥!”
程恩恩霍然一下坐起身,胸口急促起伏。視線恐慌地掃過房間裏多少年未曾改變過的擺設,很久才緩過神來。
是夢。
哥哥已經離開她十年了。
房門慢慢打開,江小粲試探地伸進來一顆腦袋,見她一頭冷汗,顯然是剛從噩夢裏醒來,馬上跑過來,跪到床上幫她擦了擦額頭的汗,一邊熟練地哄着:“乖,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程恩恩緩過勁來,嗓子有點啞,大約是昨晚大哭過的後遺症。
“我沒事。”她松開被子,手心裏也全是冷汗,胡亂蹭了蹭。“幾點了?”
“剛七點,還早呢。”江小粲的臉湊在她跟前,眨巴着眼睛瞅了她一會兒,“你再睡會兒吧,一會兒我自己去學校。”
程恩恩記挂着昨晚江與城答應給她看的信,立刻掀開被子下床。
然而客廳裏已無他的身影。
她正懊惱這人是不是又騙他,江小粲指着餐廳的桌子說,“爸爸給你留了東西。”
程恩恩立刻走過去,已經泛黃發皺的信封擺在餐桌上。
那信封已經拆封,上面大塊大塊的深色,是血迹幹透多年留下的印記。
程恩恩心裏一陣一陣地疼,手指微微發抖。
那些都是哥哥的血。
旁邊還有一條濕毛巾,江小粲把毛巾拿開,說:“上面好像有血,我怕你害怕,想擦掉來着,但是擦不掉。”
眼眶的濕潤退了些,程恩恩摸摸他的腦袋:“沒事,我不怕的。”
程恩恩先将信封放回房間,做好早餐陪江小粲吃完,然後送他去上學。
江小粲背着書包,站在學校門口不放心地問:“真的不用我陪你嗎?”
“不用。”程恩恩笑着說,“不要小看我。”
“那好吧。”江小粲顯然是小看她的,說得十分勉爲其難,“爸爸說今天他來接我回去,你有什麽事就給我打電話哦。”
“知道了。”程恩恩彎腰在他額頭上親了親,然後低下頭,讓他在自己額頭上親了一下。這才直起身,揮手,“再見。”
江小粲朝校門走去,給她抛了一個飛吻。
程恩恩回到公寓,坐在房間裏,那個信封拿在手中翻來覆去看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打開,取出裏面折疊的信。
那是哥哥的字,她一眼就認得出來,隻是被水暈過,又經曆了漫長的年月,已經有些模糊。
她在窗前席地而坐,對着陽光,一個字一個字地去辨認。
“與城,第一次提筆給你寫信,沒想到是在飛機上。今天右眼狂跳,我總覺不安,有些話務必要和你交代。
你不要以爲我不知道,你這個奸詐的男人,背着我偷偷地誘拐了我的恩恩;也不用懷疑,我想拿棒球棍揍你一頓的心情。隻是因爲我的傻妹妹喜歡你,與你在一起開心,我才暫時隐忍,本想等你來向我坦白,再狠狠教訓你。若能平安落地,那我定要立刻去教訓你,不能一味隐忍了;倘若預感成真,這封信便是我的遺書。
我知你懂你,正如你知我懂我,我的朋友不多不少,能托付的卻隻你一個。那天我說的話并非酒後胡言,望你放在心上,我若遭不幸,請替我照看恩恩。
我知你不會欺她負她,但愛情本是朝夕萬變,若不是出于純粹的愛情,不必強求。我不求你守她一世,隻盼若我不在,你能将她當做半個妹妹,别讓她孤零零一個人。
她自幼膽怯,對我依賴過深,又被我養在溫室,不知世道艱難人心險惡,我實在放心不下,隻能厚顔請你多加教導,教她勇敢、自立,好好生活。
誠禮是你我二人的心血,當初本是你義氣,請我技術入股,我既不在,那些股份便全數交還與你,給恩恩留些零花錢即可。
飛機遇到亂流,看來我的預感應驗,許多話來不及說完,與城,萬望珍重。
程禮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