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是客客氣氣地問:“這麽晚了, 你有什麽事嗎?”
“是很晚了。”江與城看着她,晦暗的目光卻不知落在何處。
程恩恩終于确定自己的預感是真的,他的狀态不對勁。沉默持續許久,她捂在胸口的手放了下去。
“你怎麽了?”
“沒什麽。”江與城手肘撐在扶手上,捏了捏眉心。
程恩恩正想再說話,他忽然起身向她走來,一直走到跟前, 将她逼得背靠在桌子上微微後仰,才站定。他的掌心覆上程恩恩的脖頸,拇指從跳動的動脈上緩緩撫過。
“恩恩,你不乖。”江與城眸光幽暗,直直望進她眼底,嗓音裏壓着沉郁。
程恩恩扭頭, 卻沒能躲開他的手掌。
“我以爲你在我面前是透明的, 如今看來不是。這些年, 你看着我的眼神, 和當初越來越不一樣, 我以爲是你長大了,現在才知道, 是因爲你眼睛裏有了别的東西。”
空氣裏漂浮淡淡酒氣, 他的話也莫名其妙, 程恩恩皺眉;“你喝醉了嗎?”
“我喜歡你以前看我的眼神,”江與城說,“眼睛裏隻有我。”
“我看着你的時候,眼睛裏當然隻有你。”程恩恩想扒他的手沒扒掉,頂嘴,“我又不斜視。”
江與城沒在意她的小脾氣,高深莫測的口吻倒是收了,幽幽道:“你看到的東西,都是别人想讓你看到的,你的眼睛裏裝着别人的居心。”
程恩恩兩隻手抓着他的手腕,這個被掐住脖子的姿勢,她不喜歡。
“你到底在說什麽呀。”
“蠢東西。”江與城右手從她脖頸撤離,随即一翻,捉住她的手腕,“被人算計到家了。”
程恩恩把手從他掌心抽出來,有些不快:“我是蠢,不蠢怎麽會上你的當。”
她想繞開江與城,被他再次拽住手臂扯到身前:“你上我什麽當了?”
程恩恩想甩開但失敗,江與城攥着她的手臂,僵持不下。
“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嗎?”程恩恩的聲音猛地拔高,想到江小粲還在卧室裏睡覺,又立即收住,“你害死我哥,和我結婚,不就是爲了他留下的股份嗎!?”
“我害死他……”江與城呵了一聲,“你是鐵了心,要讓我爲那架飛機上一百多條人命負責?我若是真想吞掉那些股份,你待在我身邊十年,我有多少機會可以弄死你。”
他掐着程恩恩的手臂,冷下來的眼神在黑夜裏有些懾人,“17歲的程恩恩相信我,爲什麽你不相信?這十年,我給你的就隻有懷疑嗎?”
“因爲你騙我!”程恩恩的眼淚唰地一下滾落,眼睛赤紅,聲音因爲忍耐顯得更加委屈,“我哥明明是在醫院搶救無效死的,你告訴我他葬身大海……我本來有機會見他最後一面,你瞞着我,不讓我見……全世界我最相信你,可是你騙我。”
她終于還是從江與城的手中掙脫開,往後退了幾步,帶着恨意的眼睛瞪着他。“你如果真的問心無愧,爲什麽要這樣騙我?”
手心空了,夜裏的涼意無形鑽入皮膚,針紮一般密密麻麻的尖銳。
沉默半晌,江與城回答,“是你哥的意思。他不想讓你看到他受傷的樣子。”
“我不相信。”程恩恩斬釘截鐵地搖頭。她用手背蹭了一下眼淚,“我哥不會不見我的,他怎麽會不讓我見他最後一面,不可能的……”說到最後已經哽咽。
被打撈上來時還有生命體征的幾個人中,程禮揚的傷勢最重,當時已經隻剩最後一口氣,沒人知道他究竟是怎樣活下來的。爆炸讓他近半身體呈現焦黑,一條腿折斷扭曲,骨頭刺破皮肉穿出,還有幾處飛機殘骸如利刃刺入身體,最嚴重的一塊在右胸口,傷了肺葉。
那副慘狀,江與城都深深震撼,見到程禮揚的第一眼,便明白爲何電話裏特意叮囑“别帶恩恩”。
彼時幾乎斷了氣的程禮揚躺在已經染滿血的白色床單上,氣若遊絲地笑了一下,說:“我怕她以後想起我,都是這副血淋淋的樣子,會做噩夢。那個傻丫頭,膽子小,會吓到。”
“他怕你以後你想起他,會做噩夢。”江與城聲線低沉。
這句話讓程恩恩霎時失聲痛哭,蹲在地上,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她看過程禮揚的死亡證明與傷勢報告,那一個一個殘忍的文字,深深刻在她的腦子裏,讓她在多少個晚上一想到便控制不住地大哭。
她的哥哥那麽好,爲什麽要遭受那樣慘烈的痛苦?
“就算是噩夢,我也想見到他!”程恩恩哭得嘶啞,緊攥着拳頭,“我怎麽會怕他,他是我哥哥呀……”
江與城默然。
良久,他走上前,伸手想要抱她,程恩恩往後退了一步,躲開了。
“我哥受了那麽多的苦,爲我承受了那麽多,他隻有我,這個世界上隻有我在乎他,我卻讓他孤零零地離開了。他臨走之前,一定在念着我,可是我離他那麽遠……我沒有和他告别,我連他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你騙我什麽都可以,但是這個坎,我一輩子都過不去。”
壓抑的沉默在昏暗的客廳蔓延,靜得出奇,所有的聲音似乎都消失了,隻剩下程恩恩抑制不住的哭聲。
時鍾也慢下腳步,以免驚擾。
很久之後,哒地一聲,江與城将一枚鑰匙放在白色桌面上。
如同靜止一般的空氣重新流動起來。
江與城将茶幾邊上放着的一袋子書提起,擱到茶幾上頭,“你的課本都在這兒。高考我已經替你報過名,學籍那些你不用擔心,都安排好了。”
程恩恩的眼睛已經哭腫了,臉埋在胳膊裏,聞言也不擡頭。
“我請了一位退休的數學特級教師給你做一對一輔導,下周一開始上課。”
程恩恩蹲在那裏,一動不動。
江與城看了她一會兒,說:“起來。”
程恩恩不理他。
“他在飛機上給我寫過一封信。”江與城說。
這句話仿佛一個開關,程恩恩立刻擡起哭得亂七八糟的臉,仰着腦袋淚眼朦胧地看向他。
“想看嗎?”若不是此刻的氣氛太壓抑,而江與城的神态又太冷靜,倒是像極了拿着糖果誘惑小朋友的怪叔叔。
剛才還對他又恨又氣的程恩恩,上鈎上得格外利索,還有點沒搞清狀況,怎麽突然冒出來一封信,先懵着點了下頭。
“起來。”江與城再次道。
程恩恩立刻站起來,主動向他走來,還帶着哭腔的聲音輕輕問:“什麽信?”
江與城擡手幫她擦眼淚,她也沒躲。江與城把她臉蛋、眼角的淚痕都抹掉,收回手。
“去睡覺,等你明天早上冷靜下來,再給你看。”
“我想現在看。”程恩恩吸了吸鼻子,努力忍住抽噎。
江與城垂眸看着她:“不聽話?”
程恩恩抿了抿嘴唇,雖然不情願,還是忍辱負重地回答:“聽話。”
江與城“嗯”了聲:“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