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時, 她朝那邊看了許多次, 鈴聲一響,便起身走過去。隻是還沒來得及問, 陶佳文也跑了過來,“咦”了一聲:“恩恩呢?”
樊祁照例是踩着上課鈴進教室的, 來了就沒瞧見位置上有人。玩着遊戲沒擡頭:“今天沒來。”
最近這位學霸程同學請假和遲到的次數有點多,還沒他這個“學渣”敬業。
“她來了。”葉欣的語氣斬釘截鐵, “我回來的時候,她在。”
“對, ”陶佳文說, “我也看見她了。”
樊祁的手指頓了頓, 擡起眼皮:“我沒見到。”
“她來了又走了嗎?”
陶佳文勾頭看了眼程恩恩的桌子, 書包不在,一切都是她來之前的樣子, 好像人根本沒出現過一樣。要不是陶佳文确定有跟她說過一句話, 說不定要懷疑是自己看錯了。
“被金主爸爸捧着真好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陶佳文感慨, “我們想請個假, 有八百道手續要批。”
葉欣道:“别亂說話。”
“我沒亂說,蔡雨琪告訴我的, 當時給她送律師函的是江總手下的人, 他十有八九就是大老闆。昨天你們不是都看到了嗎, 臨時加的生日party,根本就是江總安排的。”
葉欣沒說話,後頭男生堆裏有人說:“靠,我說呢,她敢那麽明目張膽地跟金主摟摟抱抱,敢情金主就是大老闆啊。”
“卧槽你們說真的?”
“那這戲就是專門給她拍着玩兒的?”
……
一石激起千層浪,平日因爲協議的約束不敢擅自讨論的人,一旦有人帶了頭,頃刻間如喪屍圍城一般湧過來。
程恩恩有金主早就不是什麽稀奇的新聞了,畢竟她自己根本就沒有遮着掩着的意思,什麽都擺在台面上,可謂十分嚣張了。不過當“金主”與“大老闆”畫上等号,意義就截然不同了。
一個是背有靠山,一個是帶資進組;前者不能輕易得罪,後者千萬不能得罪。
葉欣轉身之前看了陶佳文一眼,隐隐有些責怪。
陶佳文也沒料到大家反應這麽大,被圍在中間七嘴八舌地打聽,反而不敢說話了。
失控的現場在老秦踏進教室後,迅速收斂,這場景倒是和高中生們看到班主任一樣,麻溜地閉嘴然後各自回座位。
一切都回歸常态。
老秦瞥了眼程恩恩的空着的座位,開始上課。
似乎沒人将程恩恩的缺席放在心上,葉欣仍然有些不放心,下課後追着老秦出去:“秦老師,江總那邊有幫恩恩請假嗎?”
“請了一上午。”老秦胳膊裏夾着書,“現在還沒來,想是要辦的事還沒辦完,今天應該不會來了。”
“不,她中午來了一趟。”葉欣說,“我有見過她,但是午休之後人又不見了,所以才想問問您是怎麽回事。”
老秦也皺起眉:“來過又走了?這就奇怪了。”
葉欣沉默了一會兒:“恩恩的性格,既然來了,不會沒跟您說一聲就走,我總覺得有什麽事兒。要不要通知江總?”
老秦略有幾分猶豫:“今天不是她生日,也許是又有其他安排?”
大約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不敢一點小事就驚動“上頭”。
程恩恩每次晚來或者不來,那邊都會讓人知會一聲,也是爲了配合“學校”的工作,說到底他們都是服從于江總命令的,就算他把人帶走一句話不說,他們也沒有質問的資格。
葉欣看出他的猶豫:“恩恩的手機打不通,既然江總沒有給她請假,有異常肯定要及時通知。”
若是真出點什麽事兒,他們的疏忽就是大罪了。
“我這就打個電話問問。”老秦立刻拿出手機。
……
程恩恩“失蹤”的消息,終于在兩個小時又十分鍾之後,傳到了江與城的耳中。
彼時江與城正在會議室,項目專員的發言被突然推門而入的方麥冬打斷,投影儀的幻燈片停留在一個複雜的數據圖表。
上一次方麥冬這樣“不守規矩”地貿然闖入,已經是七個月之前——程恩恩出車禍。
方麥冬跟在江與城身邊,是最有分寸的,每次的“反常”都意味着有大事發生。他一進來,大家就有不祥的預感,幾個高管面面相觑。
果然,他俯首在江與城耳畔不知說了什麽,一句話的功夫,江與城的臉色登時沉下,接着驟然起身,在椅子與地闆劇烈摩擦的刺耳聲響中,連句解釋都沒留下,疾步走出會議室。
他走得太快,方麥冬追了幾步才趕在電梯門關閉前擠進去,下行的過程中,空氣沉默得壓抑。
三月份的天氣,将近下午三點,風和日麗。
江與城大步邁出寫字樓,走向停車坪的黑色商務轎車。
他拉開駕駛室車門的前一秒,疾跑過來的範彪先一步将手按在門上。
“我來開吧。”他挂了個安保部門的職位,接到方麥冬的消息時也正在開會,電梯人多又慢,從安全通道一路跑下來的,說話時喘息還未平複。
江與城的臉色隻是沉了些,似乎沒有異樣,但範彪實在不放心這時候讓他開車。
程禮揚的死,程恩恩的車禍,“意外”這個詞念出來音調很輕,毀滅性的力量讓人從内心深處感到恐懼。
江與城甚至未看他一眼,坐進後座,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從聽到“恩恩失蹤了”這五個字,到此時此刻,他一言未發。
方麥冬剛剛在副駕坐穩,車便蹿了出去。他系上安全帶,看了範彪一眼:“當心些。”
一路飛車趕到七中,逼近大門時車速絲毫不減,堪堪從緊急開啓的電動大門中沖進去,在林蔭車道上疾馳而過,最後轉進教學樓,急刹停在樓下。
江與城下車,甩上車門,大步向樓梯走去。
三樓盡頭的教室裏,除了程恩恩之外的所有學生都在,講台上沒有老師在上課,卻寂靜無聲。
老秦在上頭瞧見樓下的車,從走廊迎過去,剛走到樓梯口,兩道俊秀挺拔的身影便相繼出現在視野中。
走在前面的自然是江與城,這不是他第一次來,卻是第一次帶着滿身煞氣。
“江總……”老秦隻來得及叫了一聲,後面的話還未來得及說出口,江與城已經視若無睹地越過,如風的步伐走向教室。
方麥冬稍稍放慢速度,對老秦道:“除了剛才電話中說的那些,是否還有其他情況,請不要遺漏任何細節。”
“我已經按照你說的,仔仔細細問過了所有見過她的同學,她在教室裏待的時間不長,很多人沒有留意,一問也說不出什麽,陶佳文和葉欣兩位同學,确認曾經見過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至于異常情況,是沒有的。”
老秦的臉色也不輕松,沒想到會真的鬧出大事,幸好及時上報了,發現得還算早。
江與城踏進教室時,原本就安靜的衆人頓時幾乎連呼吸都屏住了。
短短的半個下午,程恩恩的金主就是大老闆這件事兒,已經伴随着程恩恩失蹤的消息,在一班四十餘名演員中人盡皆知。
要說人不見了兩個多小時,擱誰眼裏都不會當回事,說不定人家自己上哪兒休閑娛樂去了,或者在什麽地方睡過頭了,根本不值得小題大做。
但自從第一節課結束之後,一班甚至是全校的課都直接停了,所有人待在教室不得随意走動出入。不僅如今隻剩下挂名的劉校長,副校長、團委書記、政務處主任、教導主任……所有的領導傾巢出動,輪番來一班對所有人進行“盤問”,問來問去主題就一個:
今天有沒有見過程恩恩?
什麽時間?
具體到幾點幾分?
她在做什麽?
有沒有什麽異樣?
……
程恩恩的課桌已經被單獨隔離出來,原本挨着她的位置的樊祁,也被挪到另一側,成了别人的同桌。
江與城徑直走到她的座位上,課桌上與抽屜中,所有的東西都保持原樣,沒有任何人敢擅自去動。江與城一件一件地翻看,都是課本與教輔,和裝訂整齊能治愈強迫症的一疊疊試卷。
“我吃完午飯回來見着她的,”針落可聞的教室内,隻有陶佳文的聲音,“大概12點50左右?她就坐在這兒,看着沒什麽事兒啊,挺正常的,我跟她打招呼,她也回了,還在看雜志呢,結果過了會兒我再一回頭人就不見了……”
江與城倏然擡眼。那目光不知怎麽的,讓陶佳文的尾音都抖了一下。
“什麽雜志?”
“我也不知道,我沒注意……”
江與城的眼神重新落向桌子上被一本一本摞起來的書。其中沒有任何一本課外書,别說是雜志。
他沒有再出聲,沉默地看着那一摞書。陶佳文在原地站了片刻,默默回自己的位置上。
一下車便不見蹤影的範彪在這時跑回來,江與城起身走出教室。
兩人站在走廊裏,範彪道:“門衛那兒我都問過了,有人看到她離開學校,監控也拍到了,時間在13點12分,出了校門往右,但之後就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了。”
“我知道。”剛剛挂斷電話的方麥冬走過來,“南彙公寓那邊有線索,有個保安說見過恩恩,但不确定是不是認錯人,正在調監控查看。”
南彙公寓,是程禮揚還在世時,他們兄妹倆一起生活過的家。江與城曾住在他們的隔壁棟。鬧離婚那陣,程恩恩從家裏搬出去,一直住在那邊。
有人說看見她,八成是不會錯的。
“現在人還在嗎?”範彪立刻問。
江與城的目光也轉過去,幽暗不明。
“不在。”方麥冬看了他一眼,“物業去敲過門,沒人。”
江與城收回視線,伸手摸口袋,空的。範彪對他的小動作早有默契,立刻掏出一根煙。
江與城将煙夾在唇間,範彪攏着打火機過來,啪地一聲,火苗竄升,煙草味在鼻翼間與口腔中蔓延開來。他抽了一口氣,眼睛在煙霧後微微眯起。
範彪也點了一支抽上。良久的沉默後,他忽然把煙拿掉,問:“程姐會不會是記起什麽了?”
江與城沒有出聲,方麥冬也沒有。
她既然會回南彙,自然是已經記起來了。
過了陣兒,一直沒說話的江與城才開口,不知是不是被煙熏的,嗓音沙而澀:“派出去的人有消息嗎?”
“沒有。”方麥冬的電話一直未響過,自然是還沒有消息。
江與城言簡意赅的一個字:“催。”
方麥冬點頭,拿着手機走遠幾步。
江與城站在走廊裏抽完了一整支煙,煙灰簌簌而落,無聲地灰敗。
下樓時,一衆“校領導”都候在車旁,各個的臉色都不好看。
他們的這位女主角也算是命途多舛了,剛來沒幾天就被籃球砸暈一次,驚動了大老闆;沒隔多久又被同班的女演員嫉恨,假打變真打受了傷,再次驚動大老闆;這才安生幾個月,又出事了,人幹脆都不見了。
江與城的步子比來時慢了些,穩了些,範彪跟在後頭,手裏提着仔細裝起來的兩大袋書。
劉校長下意識想迎上前,又遲疑,隻一秒鍾,江與城已經從他身前目不斜視地走過。方麥冬打開車門,他矮身坐進去,筆直從容的坐姿,神色卻是冷的。
“結束吧。”江與城說。
這低沉的一句話,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見了,一時間沒有人說話。
方麥冬關上車門,走到衆人面前:“所有合約于今日下午16點32分中止,薪酬會由專人進行清算,屆時會将明細發送給大家自行核對,核對完成之後的七個工作日内結清所有款項。若有任何疑問,可随時與我聯系。”他遞上名片,略一欠身,“這段時間辛苦諸位了,我代江總道謝。”
……
商務車駛離七中,範彪往後頭看了一眼:“城哥,我們去哪兒?”
江與城靜默半晌,才道:“回公司。”
“不找了?”範彪的聲音因爲驚訝都提高了幾分貝。
其實有什麽好找的,她不過是想起了一切,所以離開他爲她建造的幻想世界。
她找回記憶,還是那個與他辦理離婚的準前妻,要去哪裏,要做什麽,他已經失去過問的立場和資格。
這一點,江與城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找還是要找的。她想怎麽樣都行,他要确認她的安全。
她會去的地方,肯定是和程禮揚有關的。江與城心裏有數。
去墓園的人撲了空;南彙她回了一趟又離開;剩下的,也就那一個地方了。
“機場那邊該有消息了吧。”他忽然道。
方麥冬正欲答話,手機裏恰巧進來一則消息,他立刻查看,半分鍾後擡頭:“來了——查到她的記錄了,四點的航班飛D市,剛剛起飛不久。要派人過去接嗎?”
江與城幽遠的目光望着窗外,臉上不辨情緒:“讓她去吧。”
程禮揚死于09年的一場空難,飛機墜毀在D市附近海域。十年了,她一次都不曾踏足D市的土地,也是時候去看看了。
他的語調沒什麽起伏,平時對人也一直是這個樣子,範彪卻莫名覺得不對味了。打着方向盤,有些不爽道:“怎麽折騰一圈,感覺又回到原點了。”
車廂靜默,沒人搭理他。
“程姐不會回來又要鬧離婚吧?”沒人答,他就自說自話,歎了一聲,繼續叨叨。
“看着那麽軟一人,怎麽拗起來能這麽拗呢,十頭牛都拉不住。要是重來了一回,她還鐵了心想離婚,那真是沒轍了。老方,你說她怎麽想的,難道真想離了,跟姓高的那小子好嗎?”
“……”
江與城斜過去的一眼隐隐帶着冷風。
範彪脖子一涼,回頭看他時,他已經靠在座椅合上了眼睛。
“她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