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者瞥了眼, 未來得及做出反應,聽到對面一聲輕響。
江與城擱下筷子, 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說。”
範彪一身魁梧肌肉,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唯獨在江與城面前屁都不敢放一個, 馬上說:“程姐給我發微信了。”
江與城伸手,他立刻乖乖将手機奉上。
程恩恩一上午的課都沒聽進去, 中午飯也吃不下,反反複複猶豫許久, 終于還是下定了決心,才點開範彪的微信頭像。
她沒問方麥冬, 一則是因爲她與範彪見面的次數多一些,更熟悉;一則,方麥冬雖然看着更溫潤紳士,但實際上卻比面向兇悍的肌肉姐姐更有距離感。
這兩個都是江與城的左右手, 對他的事情應該很了解,但程恩恩還是不太能直接問出口, 關于他太太的事。
她發完那個“嗯”字, 正在思考要不要去問方助理, 沒想到範彪忽然把電話打了過來。
她愣了一下, 匆匆跟葉欣說了聲, 丢下隻動了幾筷子的午餐便跑出食堂,到一個安靜的地方接聽。
那端傳來的,卻是江與城的聲音:“想問什麽,直接來問我。”
他的音色其實很好聽,程恩恩想起昨晚他在耳邊叫的那一聲“恩恩”。
那是她十七年的人生裏,第一次聽到别人叫自己的名字,會産生心動的感覺。
雖然,他隻是認錯人了。
那些莫名其妙的話,應該也是想和他太太說的吧。他明明還愛着她,程恩恩想幫他,盡管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些什麽。
總要試一試吧。江叔叔對她那麽好,她想爲他做點什麽,希望他下一次喝醉的時候,陪在他身邊的,是他心裏念着的人。
她動了不改動的心,會自己藏好的。
眼睛酸酸的,她用手掌按了按,好像流眼淚了。
她一直不出聲,江與城等了一陣,低聲說:“别胡思亂想,晚上我去接你。”
挂斷電話後,程恩恩在路邊的石凳子坐了會兒。無人經過的小路,北風卷起落葉,有沙沙的聲響。
十七歲的程恩恩在這一天懂得了,喜歡一個人,是無私的,也是難過的。
耳邊響起腳步聲,她忙擦了擦濕潤的眼角,擡起頭望去,是段薇。
“薇薇姐,”她發現自己有點鼻音,清了清嗓子,“你怎麽過來了?”
“看到你了,過來看看。”段薇的目光在她微紅的眼睛上停了一瞬,不動聲色移開,坐到她身旁,幫她拉了拉脖子上的圍巾。“怎麽一個人走到這邊來了?這裏風大,别着涼了。”
“想靜一靜。”程恩恩說,“謝謝薇薇姐。”
段薇輕笑:“怎麽,有心事了?”
程恩恩垂下眼睛,“我喜歡了一個不該喜歡的人。”
她的語氣很冷靜,平鋪直叙,像是叙述别人的故事。隻因昨晚未曾入眠的一夜,和這一個平平無奇的冬日早晨,已經将自己心底那些糾結的心事,理得清楚而坦蕩。
“爲什麽不該喜歡?”
“他的年紀是我的兩倍。”程恩恩說。
這個描述乍聽起來仿佛對方已經是個五六十的老頭子,段薇反映了一下,才将這個“兩倍”與34歲聯系上。她扯了一下嘴角,轉瞬即逝的微表情。
然後問:“江總?”
程恩恩點頭。
她車禍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段薇,所以很信任,這些不好意思對葉欣訴說的少女心事,在段薇面前毫無保留。
但她忽然想到什麽,轉頭問段薇:“薇薇姐,你上次說,你做過江叔叔的秘書,那你有沒有他太太的聯系方式啊?”
段薇看了她一眼,搖頭。
程恩恩的期望再一次落空,輕輕歎氣:“也不知道她在哪裏,我都沒見過她的照片。”
段薇停頓了一下,忽然說:“每年的公司年會她都會參加,你可以找找看。”她點到即止,沒給程恩恩追問的機會便起身:“快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
午休時,程恩恩把手機放在腿上,在網上搜索“誠禮科創年會”。
照片是有,還很多,光她看到的就有上百張,各種才藝表演和抽獎環節,各種員工和領導,還有江與城發表講話的照片。似乎是誰偷拍的,角度很感人,鏡頭面前還有兩顆黑乎乎的頭,但不影響風采卓然的男人在台上發光。
不過程恩恩找了很久,沒看到任何疑似“江太太”或者“前江太太”的人。她不知道江太太長什麽模樣,隻能從出現在江與城身旁的那些人入手,以他爲圓心,向四周擴散搜尋。
她肯定會在江叔叔身邊的,程恩恩想,而且一對夫妻身上一定有一種别人沒有的默契。
遺憾的是,每張照片的江與城身邊,絕大多數都是男人,少有的出現的女性,不是秘書,便是領獎的女職員。程恩恩覺得有些奇怪,如果江太太每年都參加年會,怎麽會一點痕迹都沒有?
她一張一張地點開、放大、仔細查找,用了整個午休的時間,都沒能找到蛛絲馬迹。
鍾聲敲響時她剛好無意間點開一個微博鏈接,從口吻判斷應該是誠禮的員工,發布于兩三年前的年會期間,九宮圖。程恩恩從第一張點開,一張一張往下翻,有食物,有獎品,有舞蹈表演……網速慢,要緩沖很久。
翻到最後一張時,小圓圈還在轉,樊祁的手伸過來,在她桌子上敲了敲:“老秦來了。”
從來不偷玩手機的程恩恩立刻把手機塞回抽屜。
連着兩節語文課結束,第三節是英語課,程恩恩去辦公室抱作業再發放下去,沒顧上看手機。最後一節課結束,收拾好東西便背着書包下樓。
江與城果然來接她了,而且是自己開車來的。他已經換了身衣裳,又是容光煥發的模樣,早晨眉間的疲倦不見蹤影。
程恩恩上車之後就老老實實地坐着,隻有兩個人的車廂很安靜,空氣都是粘稠的。
開了一段,在路口停下等紅燈時,江與城轉頭看向她:“你想打聽什麽?”
“我不是要打聽。”程恩恩解釋,隻瞅了他一眼,便低頭盯着自己的手指,“我就是想,幫幫你們。”
“幫我們什麽?”
程恩恩抿唇,停了一會兒才回答:“複合。”
江與城意味不明地輕哼一聲。
程恩恩反倒鼓起勇氣來了,擡起眼睛問:“江叔叔,你們爲什麽會離婚啊?”
江與城轉頭看着前方的車龍,沉默了幾秒鍾。
“因爲她認爲,我害死了她的哥哥。”
程恩恩驚愕地瞪大眼睛。她以爲是一個感情問題,沒想到其中還牽扯着一條人命。
驚訝讓她好半天說不出話,一直等車子重新啓動,擁堵的車流逐漸分散,開上一條寬闊筆直的馬路。
“那你有嗎?”她問。
江與城單手握着方向盤,臉上情緒難辨:“你覺得呢?”
“沒有。”程恩恩沒有猶豫。雖然她一度認爲江與城是個黑社會,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都害怕他,但這個答案,她莫名的堅定。
她又補充一句:“我覺得你是好人。”
“是個好人……”這個評價讓江與城牽起嘴角,短促地笑了一聲。
但那個笑的深處,苦澀,無奈,郁結,便隻有他自己能體會了。
十七歲的程恩恩毫無條件地相信他;但二十七歲的程恩恩,和他做了十年夫妻的程恩恩,不肯相信。
到了公寓,下車之前,程恩恩又問他:“江叔叔,你還愛她,對嗎?”
那一刻,江與城的眼神讓人捉摸不透。
他不是看不懂,程恩恩眼睛裏小心翼翼的試探。這個問題無論是承認還是否認,都将是一個死結。
短短的片刻的沉默,已經将程恩恩心底生出的小小的期冀碾得粉碎,她很快便收回目光說:“你去找她吧。江叔叔,既然……既然還愛她,就告訴她。”
她說完便飛快打開車門下車,仿佛在躲避什麽,快步跑進電梯。
她沒有等江與城,獨自乘着靜谧的電梯回到公寓,跑進房間撲到床上。
幾分鍾後,客廳裏隐隐傳來父子倆的說話聲,她才将臉從被子裏擡起來,吸了吸鼻子。
沒關系的,她對自己說。
門被敲了兩下,江與城在門外道:“出來吃飯。”
程恩恩答了聲:“馬上。”
眼睛還紅着,她磨磨叽叽想等恢複了再出去,打開書包把試題和教材拿出來,摸到手機才想起那張還沒看完的照片。她拿起手機解了鎖,屏幕上自動跳出畫面。
是一群人,正迎着鏡頭的方向走來,被簇擁在中央的是無論身高和氣度都出衆的江與城,與之前那些照片不同的是,他左手攬着一個女人。
程恩恩的目光頓住。
那個女人氣質與江與城很搭,穿一件簡約雅緻的禮服,正扭頭對他說話。而他微微帶笑垂眸看她,眉眼間是程恩恩沒見過的溫柔。
現場很亂,兩個人之間有着她想象中的那種默契。
但程恩恩手有點抖,屏着呼吸将照片放大。
屏幕上的人側着臉,她看不清五官,但這個側臉——像極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