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佳文還是在程恩恩右手邊。
最外側的人更需要緊跟内側人的頻率,所以盡管她與程恩恩結了兩年的舊怨,不得不緊緊地抱在一起。上次的籃球事件,她真誠地向程恩恩道過歉,之後态度就和氣了許多。
訓練遲遲不出成果,體育委員這天有點激進,練了半個小時還不放人。等他一喊“解散”,十二人立刻變成洩了氣的皮球,各自蹲下解綁帶,一邊叽叽喳喳地抱怨累和痛。
程恩恩的右腳也疼得厲害,解開綁帶,拉起褲腿看了看,腳腕上一道一道的紅痕。
“你沒事吧?”陶佳文彎腰問了句。
程恩恩搖頭:“沒事。”
她起身正要與葉欣一起回教室,陶佳文又道:“恩恩,我能不能跟你說幾句話?”
程恩恩停下腳步,有點疑惑,不知道她要跟自己說什麽。
葉欣先走了,陶佳文吞吞吐吐地,目光也有些不自信的躲閃。程恩恩耐心地看着她。
“你想說什麽呀?”
陶佳文心一橫:“我想說,以前是我不懂事,嫉妒你每次都拿獎學金,才老是針對你。不過我現在想明白了,能不能拿獎學金都是自己的能力,你看你也有失誤的時候嘛,對不對。”
她故作輕松地笑了下,“我爲以前做過的事情向你道歉,希望今後我們能冰釋前嫌。”
程恩恩點點頭:“好。”
她就是嘴巴毒,講話不饒人,其實也沒做過太過分的事情。
解決了一樁難題,陶佳文整個人都輕松多了,剛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就見戴瑤皺眉走過來。
“你瘋了嗎?原來可沒這一段,你怎麽擅自改了?和劉校長說了嗎?”
陶佳文被她吓了一跳,把人拉到一邊,低聲說:“你小聲一點。我就是個小人物,沒必要驚動劉校長。她現在不在宿舍了,我的那一部分就沒用了,沒必要再繼續演壞人啊,反正握手言和也講得通。”
“我看你是看人家來頭大,不敢得罪吧。”
“其實也有啦。不過我覺得她人挺好的,做朋友也不錯。”
戴瑤嗤了一聲:“别被表象懵逼,能做女主角,一定不是省油的燈。”
“你也别入戲太深。”陶佳文随口勸了一句。
程恩恩去衛生間洗了洗手,回教室時,午休剛結束,來來往往的人有些多。她推門進,剛好裏面有人出,跑得太快直接撞上來,她閃避不及,肩膀在門框上磕了一下,背後也撞了人。
“啪——”一聲,玻璃清脆碎裂。
程恩恩捂着肩膀回頭查看,耳邊正響起女生尖銳氣憤的:“幹嘛呢?”
是戴瑤。摔碎的是一個玻璃杯,水撒了滿地。
男生說了聲對不起,便飛快地溜走了,仿佛這一地狼藉與他無關。
“對不起啊。”這杯子經常見戴瑤拿在手裏。程恩恩很抱歉,背上濕了一片,顧不上查看。
“沒長眼睛嗎真的是,”戴瑤心疼地看着地上的杯子,意料之中的很生氣,“你是故意的吧,走個路好好地也能撞,你怎麽不去撞牆?”
戴瑤是張揚的性格,人也漂亮,跟九班那幾個小太妹關系很好,也是得理不饒人的典型。戰鬥力比陶佳文高至少兩個level。
這次确實是自己理虧,程恩恩心裏不過意不去,再次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剛剛是和别人撞了一下。對不起,我會賠給你的。”
“你本來就應該賠好嗎?”戴瑤怒氣沖沖地喊。
程恩恩态度良好地點頭:“是。”
一拳打到棉花上,戴瑤翻了個白眼。
那會兒樊祁沒在教室,回來時程恩恩正在用紙巾擦背上的水。
“怎麽了?”他問。
程恩恩沒說。這個人最近熱衷于“罩”她,她不想惹事。
上了兩節課,樊祁不知從誰口中聽說了下午那一幕。
最後一節英語課,程恩恩正要去辦公室取作業,就見他那一幫忠實的小弟忽然向教室左後方哄過去,把中午撞了她的男生淩空擡起,駕着就往走廊上蹿,土匪打劫的隊伍伴随着男生的“救命”呼喊,眨眼消失在樓梯轉角。
程恩恩:“……”
她起身時,樊祁已經自動站起來,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程恩恩走出去,又停下,擰着眉頭說:“你能不能不要再這樣了?”
“什麽?”樊祁微微低頭,擺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就是剛剛,”程恩恩指了指門口,都不知該怎麽描述了,“他們……”
“哦,”樊祁眼皮都不擡,“他們就喜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
英語課上完,就該放學了,程恩恩正收拾書包,戴瑤拿着手機走過來,屏幕上是某寶的界面。
“我選好了,這個杯子。”
樊祁還在位置上,擡頭瞟了一眼。
那是一個日式手工創意玻璃杯,底部像星空一樣漂亮。程恩恩看了看,價格六百多,這是把她當冤大頭了嗎?
“這個比你的杯子貴太多了。”
“是你說的要賠,現在又想反悔?”戴瑤咄咄逼人。
旁邊也有女生在湊熱鬧:“你的杯子不是才買的三十多,哪有這麽貴?”
戴瑤氣場一點都沒弱,振振有詞地怼回去:“我和那個杯子有感情了啊。感情能用錢來衡量嗎?”
“……”
我和我的錢也有感情啊。程恩恩想到自己賬戶裏可憐的餘額。
“反正我就要這個。”戴瑤把手機拿起來,轉身要走,腳底下被什麽鉻了一下。
“别動。”半晌沒出聲的樊祁忽然開口。
戴瑤下意識頓住,樊祁起身,蹲下來,盯着她的腳說:“挪開。”戴瑤愣了愣,擡起腳,露出下面黑色鍍金的鋼筆。
樊祁抽了張紙巾,把鋼筆捏起來,舉到她面前:“怎麽賠?”
不知誰瞥見了筆蓋上的白色六角形,小聲說:“萬寶龍,要好幾千吧……”
戴瑤抿了抿唇,沒說話。
“我和這隻鋼筆也有感情了,”樊祁把鋼筆放下,“剛好,就按你二十倍的倍率賠吧。”
“你這是要給她出頭?”戴瑤臉色古怪。
樊祁“啊”了一聲,手撐在桌子上,“她是我罩的,有意見?”
戴瑤是翻着白眼走的,程恩恩覺得自己似乎應該跟樊祁說聲謝謝,但結合他最近的表現,也說不出來。
背着書包悶悶不樂地下樓。
黑色賓利開進校園,十分嚣張地停在教學樓下,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注目禮。
身長玉立的男人站在車旁,身邊陪着的是劉校長。
“小程同學最近進步很大,數學小測驗比上次提高了六十分呢。”劉校長的口吻之激動,讓人完全想象不到提高六十分的結果隻是八十,連及格都不夠。
人到中年免不了透出油膩感,更襯托身邊人的器宇軒昂。
江與城漫不經心地整理着袖子,目光落在樓梯口。程恩恩的身影很快出現在視野中,書包規規矩矩地背在肩上,隻是今天看起來似乎心情不佳,肩膀微微耷拉着,低頭沖着地面,不知在思考什麽,完全沒注意到校園裏引起轟動的那輛豪車。
走路慢吞吞,身上沒有平時的朝氣和活潑勁兒。
江與城眉頭輕輕動了一下,視線轉向劉校長:“進展到哪兒了?”
“啊?我想想,”劉校長摸着頭認真思索,“應該是和同學鬧矛盾我記得……哎對了,是弄破了别人的杯子,那女同學不講理兒,訛她六百塊呢。不過小程同學自己有原則,沒讓人訛成。”
江與城問完那句,就重新看向了程恩恩,看她悶着頭,快走到跟前了還沒看到他。
劉校長笑呵呵叫了一聲:“小程同學。”
程恩恩這才擡頭,正要問校長好,瞧見了立在他身旁、西裝筆挺的男人。視線上移,是一張帥的不動聲色的臉。
“江叔叔,你回來啦?”她眼中的驚訝一閃而過,說話的聲調透着一點點喪氣。
劉校長特别沒眼色,一副幼兒園老師的甜膩口吻:“今天在學校開心嗎?”
程恩恩:“開心。”
說話時表情和語氣都毫無波動,甚至能看出敷衍,開心個鬼。
江與城收回視線:“上車吧。”
開車的是司機老張,除此之外車上便隻有他們兩人。
江與城氣場太強,程恩恩待在他身邊總是緊張,老老實實地坐在那兒,拿着手機在某寶上搜索公雞杯。
圖片五花八門,價格倒是差不多,最貴的也就三十多。
程恩恩有點郁悶,她是真心感到抱歉,想彌補,即便戴瑤要貴一些的,也在情理之中,但她看上的那個實在太貴了,别說是她一個月的生活費還多,她現在根本拿不出。
但若是不給買,戴瑤肯定不滿意,還會埋怨她。
她兩手捧着手機,垂眉耷眼地滑動屏幕,根本不知道身旁男人的目光就沒從她身上移開過。
她今天的狀态與之前不同,低落太明顯,像是有塊烏雲罩在腦袋上。
江與城看着她,眼底幽黑深沉,看不出情緒的濃淡。
距離車禍的發生已經過去兩月有餘。她在潛意識裏給了自己這樣的身份,他便如她所願,爲她建造一個屬于她的“世界”。
即便離婚的時候她恨他恨得入骨,他仍希望她開心。
但今天,他忽然意識到,這個世界裏,她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與他無關,他也無法參與。
她将他摒除在這個世界之外。
她不希望他參與。
這個發現讓江與城從心底漫上來一絲悲涼。
全程的沉默和逐漸壓抑的氣氛,結束在賓利抵達津平街公寓停車場。
江與城下車,率先走進入戶大堂,邁入電梯。他仗着腿長步子邁得大,程恩恩一路小跑才跟上。
到家他便進了書房,吃飯時也沒出來。
今天阿姨做了中餐,一手廚藝三口便抓住了程恩恩的胃口。吃完江小粲抱着她的手機打遊戲,程恩恩往書房看了幾次,想了想還是走過去,敲門。
她叫了聲:“江叔叔?”
“進來。”江與城的聲音從門内傳過來,因爲實木門闆的阻隔少了幾分真切。
程恩恩輕輕推開門,也沒進去,站在門口說:“你不吃飯嗎?待會兒飯菜要涼了。”
雖然她現在還是有點怕江與城,但人家待她挺厚道的,秉着回報關心一下也是應該的。
江與城坐在辦公桌後,聞言隻是淡淡“嗯”了一聲,頭都不擡。
程恩恩看他正在忙,便關上門,沒再打擾。一直到她給江小粲輔導完功課,也沒見他出來吃飯。
程恩恩是每晚都要學習到一點的。以前是十二點,後來接了這份工作,便往後延遲一個小時。
她的數學遺忘得太徹底,重新學習的過程很慢,隻能更加用功。
一點她準時合上《五三》,準備休息之前,打開門,往書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燈還亮着,裏面的人似乎還在工作。
程恩恩不僅咂舌,好辛苦啊,剛剛出差回來,還要工作到這麽晚。看來有錢人的生活也不容易。
她思忖片刻,去廚房熱了一杯牛奶,端到書房,再次敲門。
門虛掩着,一碰就開了。辦公桌後沒人,她探頭看了看,見江與城站在窗邊,已經換了身衣服,黑色的針織衫沒西裝那麽闆正,到更顯出寬肩窄腰的身材了。
他右手食指與中指間夾着支煙,已經抽了一半,程恩恩走進來便聞到了煙味,皺皺鼻子。
“江叔叔,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怎麽一點東西都不吃?”
江與城回頭,煙霧散去才露出那雙狹長的眼睛,眸色太濃,太深邃。
程恩恩仍然是不敢直視的,把牛奶遞過去:“我給你熱了牛奶,你喝一點吧。”
江與城不動,也不接,就那麽高深莫測地看着她。
程恩恩舉了一會兒,隻好彎腰放到窗下很有設計感的小幾上。氣氛太尴尬,她放下就轉身低頭往外走。
走了兩步,又停下,沒忍住皺眉說:
“這麽晚不要抽煙了,一身味道怎麽睡覺啊。”
說完就跑。
回到房間覺得自己身上也染上煙味了,又洗了遍澡才睡覺。
書房門大開着,空空蕩蕩的走廊,她的身影已經消失幾分鍾。
江與城把手中快要燃盡的煙摁在煙灰缸裏,望向窗外濃濃夜色時,眼前閃過的卻是以前她氣呼呼的罵:
“你一身煙味,讓我怎麽睡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