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啊?”裏面方曼容喊了一聲。
程恩恩提高聲音:“媽媽,是我。”
“自己沒帶鑰匙啊!”方曼容的嗓門夾雜在麻将聲中,“等會兒的,正等着自摸呢。”
程恩恩就站在家門口,等着這一局打完,麻将機嘩啦嘩啦的洗牌聲中,終于有人來開了門。
撲鼻就是嗆人的煙味兒,方曼容手裏夾着煙,犀利的目光隔着煙霧掃視程恩恩。
程恩恩也在打量她。然後慚愧地發現,自己不僅連同學的樣貌不記得,連親媽都陌生了。
“誰回來啦?”有人問了聲。
方曼容轉身往裏走,諷刺一句:“還能有誰,玻璃公主出院了呗。”
三個牌友,程恩恩全不認得,方曼容的牌搭子很多,附近幾個小區的都有。她向那邊問了聲叔叔阿姨好。
抽煙的隻有兩人,家裏頭的煙味即便沒棋牌室誇張,也不像正常人家。程紹鈞自己不抽煙,每每回家都因此大發雷霆。
家裏的一切倒是都和記憶裏一模一樣:
飯桌上好幾塊油漬的格子桌布;一條腿太短在下端粘了泡沫的椅子。多年未清洗青色泛灰的窗簾;窗台上枯死的仙人球和半死不活的蘆荟。
三個卧室并排的格局,主卧靠近門口,程恩恩的房間在最裏頭。第二間屋子關着門,程恩恩猛地一下子想不起來那個房間是幹什麽的,但也沒有留意,徑直走到自己的房間去。
門上貼了一張剪紙的福字,推開門,簡樸的陳設,撲面而來的熟悉感。
一米二的小床貼牆放置,床頭原木色的小櫃子上擺着台燈,窗戶下是很小的一張書桌,右側牆上打了兩層置物闆,兩排舊舊的書,衣櫃在對面牆角。
程恩恩打開衣櫃收拾衣服。自從腦袋受了傷,無論人和物,都像重新認識一次,她對于衣服看起來陌生這件事已經不感到奇怪了。
反正款式都是她習慣的,衛衣、毛衣、牛仔褲,熟悉的馨香是她喜歡的洗衣液的味道,挺清淡的,不粘膩。
牌局提早散場,因爲出差的程紹鈞回來了。但客廳也不安靜,那邊人剛出門,這邊乒鈴乓啷地就吵起來了。
“天天打牌打牌,死在牌桌上算了!”沉着火氣的聲音是程紹鈞,“你看看家裏被你搞成什麽鬼樣子,烏煙瘴氣,我都不想回來!”
“那你滾出去别回來啊,”方曼容也不甘示弱,“說得跟你一個月你回家幾次似的。我就算把家裏弄成化糞池你管得着嗎你!”
“……”
程恩恩在争吵的背景聲中淡定地把衣服裝進行李包。
不知道方曼容是怎麽在吵架的間隙裏抽空做飯的,程恩恩被叫出來吃飯時,兩個人已經暫時休戰。
方曼容的廚藝不錯,但是忙着打麻将沒買菜,一道小蔥炒蛋,一道醋溜土豆絲。
程紹鈞全程都跟沒看到程恩恩似的,程恩恩現在已經不需要問他要錢,隻叫了一聲爸爸,沒别的話說。
吃完飯,她主動要洗碗,被方曼容罵了句:“走開,那麽嬌病别洗個碗又暈倒了,我可給你出不起住院費。”隻好回房間。
程紹鈞開了窗,但煙味仿佛已經浸透進牆壁,一直散不掉。程恩恩被熏得睡不着,覺得自己确實比以前嬌氣了。
隔天不到五點就醒了,起床淘了點米,煮好粥關火在鍋裏焖着,拿上行李包,走到主卧門口說了聲:“爸爸,媽媽,我去學校了。”
沒人理。
程恩恩出門,樓下往前兩百米就是公交站台,早班車六點半才發車,她坐在那裏等。
那套“和睦”二字多年未曾光臨的房子裏,主卧,“方曼容”與“程紹鈞”各自從床上或地鋪上起身,隔着窗戶向外望了望。
“陳老師,昨天多有得罪,對不住啊。”
“哪的話,都是工作。”
“車來了嗎?”
“才五點多,還得快一個小時呢。”
“這孩子怎麽傻了吧唧的,一大早跑那兒幹等什麽呢?”
……
程恩恩到學校的時間也很早,在教室裏讀了一會兒英語,才有其他人到達。
老秦來得也早,把她叫出去:“這次的運動會你就别參加了,讓高鵬找個人替你。”
程恩恩忙搖頭:“我要參加。”
大家都有項目參與,要是她什麽都不參加,到時候隻坐在看台上休息,太沒有集體榮譽感了。
“你身體剛恢複,不要逞強。”
“我身體沒事,醫生檢查都說好了。”程恩恩哀求,“秦老師,我真的想參加。”
老秦略有爲難,“我再想想,你先回去上課吧。”
他所謂的“再想想”,便是一通電話打到江與城辦公室。
作爲直接負責人的段薇收到消息,進去向江與城請示。彼時他正要去開會,眉頭都沒動一下,扣上第一顆扣子:“随她去吧。”
段薇應聲,正要出去,聽他接着一句:“你去七中看着,别讓她再受傷。”
說完,邁步走出辦公室,背影生風。
段薇在原地站了幾秒,回到格子間整理東西。兩個平時交好的小秘書湊過來:“薇姐,江總最近到底給你派了什麽項目啊這麽神秘?現在還要出外勤了?”
“機密,别打聽。”
“不是打聽,你是不知道那誰最近多得意,”小秘書嘟着嘴打抱不平,“自從你開始忙這個項目,好多工作都被她搶了,人家以爲江總器重她呢,現在說話都趾高氣昂的。”
段薇笑而不言,輕輕拍了兩下她肩頭,拿上簡單的幾樣東西便離開了。
樊祁是踩着點來上課的,書包挂在右肩,進來瞧見程恩恩,坐下,低聲問:“身體好了?”
程恩恩沒看他,對這份關心回應一個“嗯”。
樊祁盯着她看了片刻,聲音壓得更低:“還生我氣呢?”
程恩恩就不說話了。
之後的半天相安無事。樊祁沒再主動搭話,隻是上課時不時看她一眼,程恩恩都鎮定地當做沒看到。
下午第二節課後,程恩恩跟葉欣一塊去了趟衛生間,回來時,手伸進抽屜拿東西,遇到了阻力。低頭瞧,裏面全是零食:果凍、薯片、餅幹、牛奶,各式各樣塞滿整個抽屜。
程恩恩疑惑不已,擡頭往四周看了看,後面的男生在聊天,前面的兩人在看書,身旁的位置空着。
恰巧樊祁在此時進門,兩手插在口袋裏,程恩恩看着他懶懶散散的走路姿勢,猜測是不是他做的。
樊祁擡頭對上她的視線,她就把眼睛轉開了。
他坐下時剛好上課鈴打響,老秦走了進來:“這節課班會。轉眼間開學兩個月了,我看大家相處得很不錯,想必互相已經熟悉得差不多了。咱們今天的主題就是:團結合作力量大,也是契合下周舉行的運動會……”
樊祁舉起手,在老秦看過來時道,“我有話說。”
然後起身,從位置上出去,大搖大擺地踏上講台。
黑闆擦得幹幹淨淨,上節課李老師留下的闆書已經消失痕迹。全班都看着破天荒主動上台的樊校霸,等着看他到底要發表什麽演講。
他往講桌前一站,視線投向左邊,準确地落在第三排的位置。
程恩恩正低頭不知寫什麽東西。
“我給程恩恩同學道個歉。”樊祁在萬衆矚目裏開口了。
全班都:???
程恩恩的手也停了,擡起眼睛。
樊祁一直看着她呢,這時候嘴角一勾,沖她笑了一笑。
“對不起,我以後不欺負你了。”
一瞬的寂靜之後,全班嘩然。笑聲、調侃、摻雜着女生的竊竊私語。
好多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衆目睽睽,程恩恩隻好說:“沒關系。”
講台上的樊祁似乎還不滿意,站在那兒目光灼灼地問:“那你能原諒我嗎?”
程恩恩抿唇,跟被架到火堆上似的。
後頭男生開始起哄:
“程恩恩,你就原諒他呗。”
“我們祁哥都豁出老臉給你道歉了。”
接着不知誰帶了節奏,異口同聲地:“原諒他!原諒他!”
“……”
一時間氣氛熱烈得如同當衆告白。
就在程恩恩頂不住大家圍觀,要開口時,腦袋旁邊的窗戶上傳來兩聲輕輕的“笃笃”。她轉頭。
晚霞綴在天邊,光線染成橘色,将男人肩膀的輪廓勾出金邊。江與城站在窗外,正垂眸看着她,背光的黑眸深邃如海。
程恩恩瞪着怔愣的眼睛,看到他擡起左手,掌心向下,跟叫小狗似的招了招。
但她下意識起身,都走出位置才反應過來。
剛才還哄鬧的班級徹底靜下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教室外那個風采出衆的男人吸引過去。
江與城不曾直接出面,除了老秦在内的幾個特别負責人,沒人知道這位貴客的身份。此刻教室裏一雙雙或好奇或探究的眼睛,自然不認得。
但他即便舉止低調,周身的氣度與光芒依然難以掩藏。年齡和閱曆給予男人成熟魅力,這種魅力在那些年輕尚顯稚嫩的眼睛中,恰恰最具吸引力。
戲演到高潮被打斷,樊祁也盯着那人。
程恩恩的身影在視野中被牆壁阻隔,江與城才擡起眼,鋒芒内斂的視線徐徐落向講台。
少年清隽張揚,回視他不卑不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