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如今入城手續繁雜,即便他當官的優先從邊上過,驅車伺候的下人還是被從頭到腳盤查了一遍。
闵延仕冷眼旁觀,聽着口音,發現各道門下守衛的人,已不是原先的皇城禁軍,像是與那金東生一家從同個地方來。
好半天,跟他的人才到齊,車夫手忙腳亂地系着褲腰帶抱怨:“前幾日聽府裏的人說,小的還不信呢,咱們廚房的采買出城找兩塊磨刀石,回來全叫他們繳了。”
車夫說的這些,闵延仕有所耳聞,如今進京,一針一線都要被翻出來盤問,與刀劍鈍器相關的東西必定會被收繳,而爲了不激起民怨,朝廷倒是給予一定補償。
“走吧,别耽誤了。”闵延仕淡淡道,“你們要小心口舌,不要在外頭胡說八道,仔細惹禍上身。”
馬車緩緩前行,城門下等待進城的百姓,依舊大排長龍,闵延仕下意識地回望了一眼城牆,發現牆頭站崗放哨的士兵比從前密集了數倍,不知不覺中,皇帝早已對外嚴陣以待。
可是,守住了京城大門就足夠了嗎?
闵延仕心中冷笑,坐正在馬車上,他近些日子才發現,皇帝爲何突然大費周章地查過去幾年的稅賦,這是在計算大齊眼下的國力,足夠他打多少年的内.亂,并同時能在一定程度上抵禦外敵。
“荒唐至極!”闵延仕心中惱怒,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此刻公爵府裏,大夫人趕回家中,已來不及阻擋平珒離去,且勝親王府送話來,他們會派人護送言夫人,意味着家中若強行将平珒帶回來,就必然與王府起沖突。
離宮前,皇後再三告誡妹妹,原本隻是一件小事,不要鬧成大事,就算王府和祝家老太太在背後算計什麽大陰謀,也不能由他們先沉不住氣。
途經清秋閣,見扶意帶着懷楓和嫣然曬太陽背古詩,而她本身一臉孕相,溫柔娴靜的模樣,乍一眼,真看不出來她的心機城府比海深。
回想起她娘的眼眉氣質,大夫人對言景山的爲人品行也略有耳聞,實在想不通,那樣的人家,到底怎麽養出這樣的女兒來?
扶意在院中見到了婆婆的身影,便帶着懷楓和嫣然出來,但大夫人已是揚長而去,根本不屑見她。
“嬸嬸,大奶奶生氣嗎?”嫣然乖巧地問,“我們沒有問安。”
扶意搖頭,摸摸小侄女的腦袋:“大奶奶沒見到咱們呢,下回見了面,再背詩給她聽,外頭冷,我們回去吧。”
懷楓在另一邊牽着三嬸嬸的手,他比妹妹大一丁點兒,雖也尚不懂人事,但到底多會幾句話,仰着腦袋問扶意:“叔叔和姑姑都不在家,不帶懷楓一起玩,懷楓沒意思。”
扶意很心疼,哄着小娃娃說:“嬸嬸陪你玩,懷楓最乖,背好了詩,我們去找太奶奶吃好吃的。”
且說這日,不知祝承乾與金東生離城辦的什麽差事,二人皆是大黑天才回到城裏。
祝承乾進門聽聞親家母帶走了平珒,平珒更是以自己的口吻,向皇後和太子請辭,說他念書去了,言下之意,家裏原是知道且同意了的。
祝承乾大怒,闖到内院來質問母親,老太太冷冷地反問兒子,他何嘗将平珒當做骨肉,就在今年春天,這孩子還病怏怏不知哪一天就要斷了氣。
“就當他早死了吧,不要再作孽了。”老太太說,“皇帝若不信任你,絕不在這一件小事上,你也不必矯情。”
祝承乾臉色鐵青:“母親,謀反是株連九族的死罪,您要是真爲兒孫好,就不該瞎攙和進去,您是在親手把兒孫,一步步往死路上逼。”
老太太笑問:“你是累糊塗了嗎,什麽謀反,誰要謀反,朝廷好好的,出了什麽事?”
祝承乾渾身一震,涵之嫁去紀州,橫豎都是這樣了,其實他最擔心的,果然還是镕兒,他的命根子。母親突然攙和起這些事,更幫着周全料理,難道是她已經知道了什麽,難道是镕兒他……
老太太道:“平珒和丫頭們離家前,都托付我照顧他們的姨娘。如今我這院子裏空蕩蕩的好生冷清,你大侄媳婦在東苑騰不出手,兒媳婦安胎保命要緊,你三弟妹養着奶娃娃片刻不能離身,一時半刻,隻有你的兩個姨娘來伺候我最合适。叫她們明日就過來吧,你若再有喜歡的要收進房裏,大兒媳婦點頭便是了,不必過問我。”
祝承乾陰沉地說:“事過之後,兒子會另送您去别處頤養天年,家裏的事,就不必您再操心了。”
老太太悠然一笑:“不妨事,不必你攆我走,我自有去處。”
祝承乾轉身走了幾步,猛地回身來:“在您眼裏,我做什麽都是錯,當初镕兒的娘您不答應讓她進門,如今兒子爲了朝廷和皇帝,在您眼裏又成了笑話。不錯,您是個慈愛的祖母,可您又是怎麽對待我這個兒子?”
老太太冷笑:“除了镕兒他娘這一件事,你來說說,爲娘我還有什麽地方對不起你。”
祝承乾怔然,竟是被自己說的話堵住了。
老太太道:“你去忙你的家國大事吧,不必費心派人關着我,我這腿腳走不遠,也沒多少年可活了,别傳出去,你落得個不孝之子的惡名。”
母子倆不歡而散,祝承乾憤然離去,走出内院,行至半路,忽然倍感凄涼冷清,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自從心上之人死去,抱着襁褓裏的兒子回到這家裏,母子之間、夫妻之間,就此斬斷了信任與親情,二十年來,偌大的家宅,興旺的人口,可屬于他的,隻有兒子。
可如今……
祝承乾怒然望向清秋閣的燈火,眉頭越來越緊,對于扶意的厭惡,正要炸裂迸發時,下人從前面匆匆趕來,喘着氣說:“大老爺,公子飛鴿傳書,給您來信了。”
“镕兒?”祝承乾精神大振,一時顧不得老娘和兒媳婦,匆匆往興華堂書房而去。
那天晚上,祝承乾連夜進宮,家裏的動靜傳到東苑,祝承業便把兒子平珞叫到跟前。
提起近來京中風聲緊,城門關防極其嚴苛,守城軍也增派了人手,金東生麾下的将士,更是在城外日夜操練。
祝承業說道:“最奇怪的是,老太太把孩子們都送走了,她必然是知道些什麽。”
平珞反問:“父親的意思是?”
祝承業摸了把胡子,對兒子道:“老太太送走孩子們,顯然是爲了在将來能躲避風險,勝親王府一旦造反,涵之是這家的長女,我們家少不得受牽連,指不定還有人參與其中。珞兒,這些日子,你我要多留心,關鍵時刻,可主動向皇帝告發家人謀反,如此方能免受牽連。”
祝平珞心中一寒,垂眸道:“且不說我祝家忠于朝廷,絕無此事,便是有,自然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父親何來的僥幸?就算您避開一時的禍端,皇帝也絕不會留您的性命,早晚都是一死,隻怕死的更難看。相反,若無人遭罪,隻父親一人如跳梁小醜,陷族人于不義,您可想過将來,會落得什麽下場?”
“畜生,反了你。”祝承業惱道,“我不過幾句話,你看你都說了些什麽?”
平珞深深作揖:“今日聽同僚提到,山西府從缺,兒子正打算向皇上請旨前往山西任職,此刻就算是禀告父親了,明日兒子便上奏請旨。”
祝承業愣住,好半晌才回過神:“你去山西做什麽,什麽山西府從缺,你當我不知道嗎?他們缺的是下屬縣衙,你放着好好的京官不做,要去做小小芝麻官?”
祝平珞道:“且看皇上是否應允,父親别想太多了,今日時辰已晚,兒子先告退。”
祝承業大怒,嚷嚷着喝止兒子站住,可平珞不予理會,頭也不回地走了。
二夫人聽得動靜趕來,卻被丈夫狠狠一頓責備,說她這個做娘的成日裏在管些什麽,如今連大兒子也反了。
爲了各種瑣事,二夫人憋屈了大半年,早已忍無可忍,聽說大兒子也要離開家,丈夫又對她惡語相向,頓感生無可戀,一時尋死覓活,将東苑鬧得沸反盈天。
家裏正“熱鬧”時,祝承乾已經進宮見到皇帝,異常興奮地告知嘉盛帝,他的兒子找到了勝親王的下落,請求皇帝示下。
嘉盛帝也是不敢相信,将寫着祝镕字迹的信箋看了又看,再三向祝承乾确認:“當真?”
祝承乾最興奮的,還不是兒子找到勝親王下落,而是镕兒沒有背叛皇帝,更沒有背叛他。
“镕兒的意思,是要代替朕将他們父子招安?”嘉盛帝揣摩着字裏行間的話語,說道,“他有信心,不動幹戈,化解朕兄弟之間的危機?”
祝承乾臉色通紅,難掩興奮:“他必然是有把握了,皇上不如将計就計,先讓镕兒把他們帶回京城,然後……”
他比劃了一個殺人的手勢,滿眼陰鸷:“離了軍隊兵權,父子二人也不過是普通人,取他們項上人頭,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