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镕哥哥,一定會盡力醫治您的病,這一切很遙遠。”扶意說,“在那之前,姐姐是否想過,這一大家子人怎麽辦?”
涵之問:“你是說,家人的生死?”
扶意道:“皇帝若能知難而退,自然是天下太平,但眼下,這顯然不能夠,早些晚些,必有一仗。到時候幹戈四起,镕哥哥若是忠君,可保家宅平安,但從此姐弟成敵,我與他也做不成夫妻。但若忠國,他追随王爺讨伐當今,他一個人可上天入地無所不能,這一大家子人要怎麽辦?”
屋子裏一陣寂靜,良久,桌上的茶水都涼了,扶意起身要給姐姐換新茶,涵之才問:“扶意,你後悔嗎?”
扶意搖頭:“我不後悔,我也不怕死,可我舍不得奶奶,舍不得兄弟姐妹,我不願看着無辜的他們爲皇權鬥争而付出性命。姐姐,這是我的真心話,豪情壯志時,我也能将生死抛之腦後,但更多的時候,是夜深人靜,镕哥哥安穩地躺在我身邊,是嬉戲玩鬧時,韻之無憂無慮的笑容,是飯桌上祖孫三代的天倫之樂,姐姐,我時常會爲此動搖。”
涵之溫柔地說:“這不是你的錯,更不是你的懦弱和膽怯,你願意敞開心扉對我說,反而更值得我敬重。”
扶意苦笑:“姐姐,我很沒用是不是?”
涵之搖頭:“這才是人之常情,有血有肉。扶意,不要怕,從現在開始,我們做好長遠的計劃,做好最壞的打算,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到那一天,不僅是你我,不僅是镕兒,奶奶和所有的家人,都會做出選擇。”
扶意眼中漸漸有了光芒,她鎮定下來:“姐姐,若有一日,您成爲皇後,我可以請求一件事嗎?”
涵之笑道:“你先說來我聽。”
扶意道:“我盼着朝廷能重開女學,再現太宗盛世,若有那一日,我願盡綿薄之力。”
涵之鄭重地答應:“這是好事,我必當鼎力促成你的心願。”
扶意歡喜起來,周正地施一禮:“多謝姐姐。”
涵之趁機問:“那我托付你的事呢,你也答應我可好?”
扶意狡猾,一臉茫然地反問:“您托付我什麽了嗎?”
涵之正要惱,見香橼進門來禀告:“闵家送帖子來了,像是定了提親的日子,老太太請大小姐和少夫人過去商議。”
涵之打起精神來說:“咱們隻顧商量那麽遙遠的事,可别耽誤了眼下的事,先安安穩穩将韻兒嫁出去,盼她能有一段好姻緣。”
扶意攙扶姐姐往内院來,半路上又有下人趕來,說大夫人想要對王媽媽施以援手,被老爺派的人阻攔下,氣得大夫人病倒了,正召喚家裏的郎中。
涵之一臉冷漠,扶意也不敢多嘴。
其實她很想開口問姐姐,王氏真的該死嗎,公爵府裏這樣的行爲,算不算草菅人命?
可是想起昨日大姐姐發病時的痛苦,想起香橼抽出那帶血符咒時的驚恐萬狀,想起之前映之被澆冷水,想起柳姨娘遭毒打,她便不允許自己再心軟。
行至内院外,涵之問:“你一路過來,神思飄忽,是在想該不該放王氏一條生路?”
扶意老老實實點頭,生怕挨罵,立刻解釋她已經想通了,催着姐姐說:“先商量韻之的事,頭等大事。”
宰相府訂了三日後來提親,祝家自然要安排人在府中迎候,且計算着日子,到那天祝镕也該回來了。
知會家人,安排好時辰後,老太太便命扶意給宰相府寫回帖,帖子送出去後,初雪帶着孩子先回去,扶意因答應過公公不出門,也早早返回清秋閣,韻之跟着她走了。
屋子裏靜下來,涵之對祖母說:“扶意臉上的巴掌印是看不出來了,手掌上一些擦傷也不礙事,您放心。”
老太太歎:“你娘也太不講究,傳出去說她這個婆婆虐待兒媳婦,多好聽似的。”
涵之道:“見她之前,我想了無數種開場白,到頭來一句都沒用上。奶奶,我心裏想聽她的實話,可她若真親口告訴我,是她殺了我的孩子,逼着我發瘋發狂,我真的能承受嗎?”
老太太愛憐地看着孫女:“我來說這些話,像是挑唆你們母女,可事實如此,涵兒,你沒有父母緣分,不過是托他們投生在這世上,不論她怎麽回答你,你們都無法再做母女,就放下吧,恨一個人,也是很辛苦的。”
涵之含淚道:“那孩子若是生下來,和懷楓差不多大是不是,我每次見懷楓和嫣然,都……”
老太太摟過孫女:“孩子,忘了吧,沒見過,就别再惦念了。”
在扶意跟前,威嚴無比的大姐姐,到了祖母懷裏,隻是柔弱的孫女,再如何強大的内心,面對自己所有的苦難都來自父母這一殘酷的現實,也總有撐不下去的時候。
涵之問:“奶奶,我還會有孩子嗎?”
老太太說:“且不說世子爺生死未蔔,實則我一直想尋宮裏千金婦科的太醫來爲你診治,就怕你不樂意。”
涵之道:“還請奶奶替我安排,但不要請太醫,我不想讓皇帝知道。”
祖孫倆目光交彙,老太太似乎從孫女的眼睛裏看出些什麽,但孩子既然諱莫如深,她沒必要挑明。
遂岔開話題,說道:“雖然我不願約束二丫頭,但該有的儀态和道理不能少,這幾日開始,你不要光顧着教扶意如何持家,也管一管你妹妹,我就沒見她好好走路過。”
涵之道:“我嫁出去後,您就放縱不管了,現在急了。”
老太太嗔道:“該教的我都教了,知道她心裏是明白的,小時候管得緊,越大越舍不得,總想着将來嫁人後不得放縱自由,我就心疼了。”
涵之歎息:“我還是不看好宰相府那一家子,想着,之後有什麽法子,讓他們把家分了,亂七八糟的宗親,就不該再在一處紮堆,如此對韻之也有好處。”
老太太正經道:“那你看,我們家呢?”
涵之歎道:“眼下爲了韻之的體面,這家更不能分,不分家,韻之才算是公爵府嫁出去的,不然……二叔他終究是庶出,我們不在意,外頭可有話說。”
說這些話的功夫,快馬已将回帖送至宰相府,但今日闵家男眷都不在家。
昨日太子遇襲的消息傳來後,老相爺便有所警覺,擔心有人想要栽贓嫁禍貴妃和四皇子,更懷疑太子一黨居心叵測。
提親的日子早早就定好了,老相爺交付妻子來打點,老夫人吩咐給兒媳婦,闵夫人此刻收到回帖,就不耐煩地丢在一邊,桌上鋪着長長的禮單,她看也不想看一眼。
闵初霖從門外進來,見母親愁眉不展,勸道:“事已至此,您别不高興了,等祝韻之進了門,還不是聽您的擺布?”
闵夫人瞪了女兒一眼:“祝家無數雙眼睛盯着呢,我能拿她怎麽樣?”
年輕人的心思轉得快,也能互相理解,闵初霖幽幽道:“這祝家老太太當初一口回絕的事,想必那些疼她的哥哥姐姐們也不會答應,但到頭來,他們還是答應了,您猜圖什麽?”
闵夫人蹙眉:“什麽意思?”
“圖我哥哥樣貌英俊,人品端正。”闵初霖道,“我若沒猜錯,是祝韻之那丫頭,自己相中了我哥,才說服了她家老太太點頭。”
闵夫人眼睛一亮:“這麽說來?”
闵初霖笑道:“娘别擔心,咱們走着瞧。”
闵夫人心裏頓時舒坦,還有一件女兒不知道的事,将來她就好好問問祝韻之,延仕爲她背負的人命,她預備怎麽補償。
卻是這時候,闵老爺傳話回來,命妻子約束家人,這幾天不得在外胡言亂語,不得與人起争執,一家人要謹言慎行,最好能不出門,就别出門。
闵初霖心裏慌張,問母親:“咱們家出什麽事了?”
闵夫人道:“這不是太子在皇陵遭人偷襲嗎,怕是賴上咱們家了。”
京城裏,各方勢力已擺開陣仗,要應對一場大陰謀,然而皇陵這一邊,太子完成了最後的祭祀後,再次微服出行,隻和祝镕兩個人,遊走在當地的村落田莊。
太子年長祝镕許多,卻像個初見世面的少年,蹲在田頭與農家說話,被老人家嫌棄年輕人不識五谷,如此國家何來希望,他還很高興。
當年皇帝曾選祝镕爲太子伴讀,亦是楊皇後的心願,但祝承乾沒答應,想盡辦法婉轉地拒絕了這件事,而是讓兒子安安心心地念書,做他自己的學問。
但祝镕在求學中,遇見過一些曾做太子伴讀的同齡人,說起皇後嚴苛的教導,說起太子連吃飯都有太監數着米粒,大家都唏噓不已。
“殿下,我們該走了。”時辰不早,祝镕上前來勸,“恐怕京城的人已經趕來,若是不見您,就麻煩了。”